我的達蘭薩拉之行 ——印北西藏流亡社區訪問散記(中) 茉莉 七,像金剛石一樣堅忍…… 一聲悠遠浩蕩的佛號吹響。人們全體雙手合十,仰望著從會場後面緩緩前來 的達賴喇嘛——藏人心中的神。 他向前走來,我漸漸地看清楚他了。被人認為是「高山仰止」達賴喇嘛,給 我的第一印象和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一派天真浪漫笑口常開。他一路走一路向認 識不認識的人打招呼,或彎下身子摸摸孩子們的頭,眼神閃出慈悲的光芒。 他從我身邊走過去,在經堂的大廳前面對佛像站住,雙手合十頷首默禱。 達賴喇嘛在哪裡,西藏就在哪裡。一個民族的集體儀式開始了。 全場肅立,眾人合十默禱。佛號再次吹響,低沉、憂傷、哀婉……。 這不尋常的號聲令我動容。先天晚上看西藏民間歌舞表演時,我還在大發感 慨,說藏族真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快樂民族,他們的舞蹈熱情奔放,無拘無束,仿 佛使人置身於歡笑的草原,他們的民歌高亢激越,悠美動聽,令人想像那飛翔在雪 山頂的豪邁的鷹。看著藏族民間歌舞,呼吸到高山和草原的氣息,一副副風景畫隨 著表演徐徐展開,還以為他們藏人都是些不知憂愁悲傷為何物的人。 此刻我懷著敬畏之心出神地聆聽一聲聲悸動心弦的佛號。人生的一切悲苦煩 憂全在它的號聲中嗎?藏民族的苦難哀怨全都被它吹出來了嗎? 接著鼓號齊鳴,人們齊聲唱起《西藏民族之歌》: 佛陀如願的教導像珠寶一樣,讓這燦爛光芒 成為世俗生活和解放的福祉的一切希望的寶藏。 啊,領受這珍貴教導的保護者, 一切存在的保護者,辛勤澆灌它們, 你們的美德的全部種子將茁壯成長。 像金剛石一樣堅忍, 以同情和愛心指引一切方向。 我們頭上天賦的神聖統治持久不斷,有百種利益, 讓這力量增強,四方撒播吉祥。 新的黃金時代的幸福和極樂將遍佈西藏三省, 虔誠而世俗的統治在榮光中增強。 靠佛陀的教導在十個方面傳播, 全世界每個人都可以享受幸福與和平的榮光。 在反抗黑暗的反動勢力的鬥爭中, 這教導的吉祥之光,西藏的存在 和無盡的繁榮昌盛將永遠把凱歌高唱。 在我身旁歌唱的是一群穿著綠色背心的孩子們,在雪山獅子旗下昂然挺立, 像一棵棵蔥蘢茁壯的小樹苗,一個靠近我的孩子眼中閃著淚光。我久久地凝望這些 可愛的孩子——西藏的未來,失去祖國被迫在異鄉成長的他們在期待什麼呢? 去年在英國倫敦碰上一個來自達蘭薩拉的西藏訪問學者TSERING.SHAKYA,他七 歲時隨父母離開搞文革的西藏,流亡到尼泊爾,父母把他送到達蘭薩拉去上學,現 在他在英國研究西藏歷史和佛教史。我曾問過已經成年了的他作為難民孩子的心理 感受。 他說:「我小時候經常感到悲傷,因為母親天天在家裡說西藏,我還有一個 姐姐在西藏,我沒能再見到她。我一直心理上覺得自己是西藏人,因此整個腦海都 在想西藏,現在我用整個生命在為西藏工作,可是人卻在西藏之外。」 流亡藏人的孩子,家家的父母都會含淚在地圖上給他們指點家鄉的位置,家 家的長輩都留下遺言向他們敘述他們曾經有過一個什麼樣的國家,留下一部血和淚 的歷史——幾乎每一家都有人在中共統治時期被打死、關押和餓死。承受著沉重的 民族苦難的孩子,他們的心理得以淨化和昇華。今天,當一些漢人的孩子被寵壞, 變得自私、冷酷和輕薄,和他們的父母一樣只認識錢的時候,我在藏人的孩子身上 看到熱血、理想、吃苦和奉獻。 就如他們的歌裡唱的:「像金剛石一樣堅忍……。」 誰能說西藏沒有希望? 八,向中共間諜表示感謝 當眾人坐下,大會紀念開始,主持人用藏文宣佈會議程序後,接下來是流亡 政府和民間團體各方面的代表發言。我沒法聽懂那些藏文和印度文的演說,只能等 事後找人翻譯。此刻我樂得有功夫東張西望地拍照和觀察達賴喇嘛。 達賴喇嘛也正和我一樣在東張西望做鬼臉。據說修行人修行到一定境界後, 經常返歸赤子之心。在這個大會場上,想必坐在大廳中心的他看見了許多老朋友, 這令他神采奕奕、童心大發。又想他可能也不耐那些冗長乏味的演說,所以他一會 兒翻看手中的講稿,一會兒抓頭摳下巴。 好幾次他對著坐在前面台階上向他舉起相機的我做鬼臉打招呼,我穿著藏裙 ,想必他把我認作他的子民了,這令我樂不可支。 難怪人們獻給他一個「自在菩薩」的稱號。 輪到達賴喇嘛發言,會場氣氛頓時一振。 達賴喇嘛走上講台,發表了紀念西藏「三·一十」自由鬥爭三十九週年的講 話。我手裡有中文譯稿,一字一句,我聽懂了他對自己的子民的語重心長的諄諄告 誡,告誡他們千萬不能走暴力的道路,並代表一個背井離鄉的的民族向中國政府誠 摯地呼喚對話。 會場鴉雀無聲,可以聽到春天微風的喘息。天空中,有山區的鷹在繞著會場 飛翔,鷹是藏人崇拜之鳥。人們肅然聆聽他們領袖的聲音,多少歷史的怨仇,多少 現實的哀痛,都在他們慈愛的領袖的教誨和安慰中得以緩和與化解。 丟下講稿,達賴喇嘛自由地用藏語向他的子民說起什麼來了,令我這個只穿 藏服不懂藏語的漢人傻了眼。後來才有朋友給我翻譯,說達賴喇嘛在丟掉講稿後向 各方來賓和所有關心西藏的朋友表示感謝,並對西藏各個階層的人民進行告誡。他 還嚴厲地訓斥了一些不循教規的喇嘛,說: 「要當一個真正的喇嘛,就要向釋加牟尼教導的那樣,不要干對不起佛祖的 事情。如果你受不了這個苦,你可以走,這樣最好。」 最有趣的是達賴喇嘛向隱身在人群中的中共間諜表示了衷心的感謝,他詼諧 風趣地說: 「今天在場的一定有一些是來自中共方面的人,我向你們表示感謝!你們是 我們珍貴的客人,我本來應該好好款待你們,很遺憾這沒能做到。我謝謝你們不辭勞 苦來這裡關注西藏問題,希望你們回去向上級匯報時,要報告這裡的真實情況,是什 麼就說什麼,不要說假話。」 中共間諜也是人,不管他們是藏人還是偽裝成藏人的漢人,在這個具有慈祥 仁和的大德風範的老人面前,他們的人性想必也受到了衝擊。 關於中共間諜遍佈達蘭薩拉的趣事,筆者聽了一籮筐,這裡只舉一例以饗讀 者。 源源不斷地被派來達蘭薩拉刺探情況的專職和兼職的中共間諜,一般都是愛 下飯店愛請人喝酒的人。他們中有人牛皮吹得比天大,比如一個姓張的漢人帶著他的 夥伴,一到達蘭薩拉就到處宣揚他們是達賴喇嘛在青海安多的有血緣關係的家族成員 ,最後竟然鬧到被達賴喇嘛接見的地步。兩個恬不知恥的漢人竟然當面向他們的「親 戚」——達賴喇嘛提出非分要求,一個要錢一個要去美國。 達賴喇嘛何等智慧之人,他當然一眼看穿這兩個「親戚」是何等角色,但佛祖 能容天下難容之事,他仁慈地從自己的私人津貼中給了他們一筆比給其他藏人還多的 錢。後來這兩人在印度作生意發了財,有時竟然忘了自己曾經編造的謊言,向別人介 紹說自己姓張,是漢人。 九,聽藏族《松花江上》的難堪 達賴喇嘛說完話之後,即是各國藝術家表演的時候了。會場歡騰起來。 為了這個紀念日,歐洲、美洲、非洲都有著名歌手千里迢迢前來獻藝。他們 不僅自費前來,而且還帶來他們對流亡社區的奉獻和資助。我在西藏兒童村遇上一 個來自從瑞典鬧「分裂」鬧出去的鄰邦挪威的著名流行歌手,我和他用瑞典文聊天 ,他告訴我他們挪威人出資幫助創辦了「西藏之聲」電台。 由於達賴喇嘛不太喜歡聽流行音樂,所以會場只選擇安排了五六個表演節目 ,其他的藝術家將在晚上和藏族青年舉行演唱會一起狂歡。 這裡的一大奇景是到處都看到剃光頭、穿袈裟的白皮膚的洋和尚,他們在虔 心學佛修行之餘,有的居然也向他們的藏族喇嘛同修學會哼幾句藏族民歌,例如: 「青海湖喲青海湖,我的家鄉,我的家鄉……」,「那個女孩在看著我,請你轉告 她,不要再看我,不要再看我。」佛教講「色即是空」,所以和尚不要女孩再看他 。 能有幸選上為達賴喇嘛獻藝的有藏族民歌手、藏族民樂隊、印度歌手、南非 歌手和黑人歌手。達賴喇嘛仍然坐在大廳中央,笑瞇瞇地從遠處為舞台上的歌手們 鼓掌。 一個穿著青色藏裙的年輕藏族姑娘走到台前用英語演唱,她引吭高歌,歌詞 大意是讚頌他們祖祖輩輩世代居住的冰雪高原,譴責中國人侵犯了他們和平的家園 。她哭泣著向蒼天伸出呼喚的手臂,纖細的身子因痛苦而顫抖,不斷地重複詠唱: 「回到西藏的家園去!」 活生生的一首藏族的「松花江上」,只不過歷史開了個玩笑,演唱的主角由 漢人變成了藏人。 這真是叫我這個在場的中國人難堪不已。 為什麼我們這個一百年被別人欺負的漢民族,成了他人眼中摧毀別人家園的 可惡的侵略者? 當憤怒的中國人向西方列強說「不」的時候,我們是否有必要靜下來聆聽一 個比自己弱小的民族的呻吟和哭泣? 一個這樣弱小的民族背負著沉重的屈辱和苦難,長年寄人籬下流亡他鄉,我 們中國人能說自己沒有責任? 當世界和平來臨,人們的價值觀發生很大變化的時代,我們中國人是否能夠 對五十年代的入藏事件進行歷史的反思?什麼時候,我們中國人能多從正義和人道 的角度,而不僅僅是從國家政治、經濟、軍事需要的角度來考慮西藏問題? 我陷入連綿的思索中。演唱結束,上萬藏人已經列隊,舉著標語喊著口號蜿 蜒下山,一路遊行到山下鎮上去。一些年輕人把「西藏自由」寫在臉上,一個金髮 大個子老外裸露出上身,現出他的紋身:「FreeTibet」. 我卻不能跟著他們同去,因為,這是達賴喇嘛接見我的時候了。 十,政治家和頑童現代派 和達賴喇嘛初見面時平平常常,我們只是簡單地握手互相問候「你好」。據 說許多藏人一見到他們的活佛就五體投地磕頭,一些學佛的老外洋人也如此傚法。 可我是個不信神的漢人,自從崇拜毛澤東發現受騙以後,就再也不崇拜什麼人。 當他看清我這個漢族女人穿的是藏服,好像楞了一下,待我們坐下來開始談 話,想必他馬上就發現,我確實是一個道地的中國漢人。就如一些藏族朋友在和我 私下激烈地討論漢藏問題過後,他們往往拋下一句:「你到底還是個漢人!」 我提出的疑問全都來自普通漢人,問題尖銳而且不客氣。比如說懷疑他追求 自治而非獨立的方針是否為大多數西藏人所接受,質詢他如何約束藏人中主張暴力 的言論,懷疑西藏流亡者宣傳資料的真實性,老調重彈地重提舊西藏的酷刑、剝削 和迷信問題,還為援藏漢人鳴不平,為居住在三藏區的漢人表示其擔憂。 回答這些刺激民族感情的問題對他來說想必不會太愉快。他的神色變得很嚴 肅,有時甚至比較激動,看得出他是在克制自己,盡量耐心地回答我的問題,他比 我更明白和普通漢人溝通的意義。 以前達賴喇嘛曾說他有一個終生大願,即希望能夠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為中 國人民做佛教儀式中最高級的金剛灌頂法會。按照佛教的說法,這種灌頂儀式會給 人帶來內心的詳和,在內心和平的發現中促進人類之間的和諧,最終達到世界和平 。可能是因為去北京天安門做大法會還不太現實,這次他和我只提到他想去泰山朝 聖,他誠摯地說: 「即使現在的政治問題和那些糾紛還不能解決,這些先放一邊,我先去朝聖 。」 我的初步印象覺得他是一位很認真的政治家和宗教家。當看到我手忙腳亂地 擺弄錄音機不靈時,天性愛鼓搗機械物件的他馬上伸手幫忙,又露出他一貫的頑童 般開心的笑臉。由於我不及格的錄音水平,後來寫作《達賴喇嘛訪談錄》時只能刪 去一些內容,甚是遺憾。 在氣氛嚴肅的對答中有一個輕鬆的小插曲,那是我問到六世達賴喇嘛倉洋嘉 措的風流韻事,我調皮地問他如何看待他的那位寧要愛情而不要「達賴喇嘛」桂冠 的前世,他的回答非常幽默和現代派:「那是他的自由,這就對了!」 據說五十年代末的達賴喇嘛英俊倜儻,中共軍區有幾位如花似玉的女文工團 員很願意接觸他,令當時的西藏上層僧侶和噶夏政府的噶倫們大為不安,他們以為 中共在利用這幫「又唱又跳的美女」收買年輕的達賴喇嘛,因此他們合議後一致決 定阻止達賴喇嘛去軍區文工團看戲。不知這段「軼事」在一九五九年的「叛亂」事 件發生時起了什麼作用。 經過漫長的嚴格禁慾的僧侶生活,已經是俗人眼中慈愛的祖父年齡的達賴喇 嘛,在他的內心深處,是否也有對被壓抑人性渴望的苦行生活的遺憾?否則他為什 麼脫口而出,說他的那被稱為「風流神王」的前世爭取自由的行為是「對了」? 不管怎樣,不信佛的筆者為當年拉薩的西藏姑娘遺憾。 十一,用歐洲禮節告別有違教規 在談話中,筆者感受最深的是達賴喇嘛的誠懇。比如說他承認他親眼見過許 多理想高尚的援藏漢人,也主張不一定要完全相信流亡政府提供的資料,應該有科 學性的真正公正的調查,並主動表示歡迎對西藏流亡政府的宣傳也提出異議的漢族 作家王力雄訪問達蘭薩拉。 筆者這幾年也曾見識過一些東西方政治人物。在和瑞典首相見面時,領教了 西方政客欲蓋彌彰、善於「做秀」作風。這次在印度也拜見了一個年老的女國會議 員,筆者對她追隨聖雄甘地的理想,長期幫助流亡的西藏人的高尚行為表示了感謝 ,但卻對她聲稱的「印度婦女現在很自由」不敢苟同。這個世界,不是每個人都保 留了赤子之心。 據說佛教本質上滲透著民主思想,活佛的誠懇拉近了我們之間的感情距離。 在我們的談話中,達賴喇嘛兩次走出去向他的侍從說什麼,後來我才知道,他一般 接見客人的時間是約四十分鐘,有的只有五分鐘,見見面問候幾句便離去。本來在 和我談話後他還有另外會見其他客人的安排,為了我這個普通的中國漢人和代表普 通中國人的疑問,他特地走出去將與其他客人的會見改期了。我們談了九十分鐘仍 意猶未盡,他說他考慮找時間再和我談一次。 這樣的待遇在達蘭薩拉簡直就是個奇跡。春天大法會這一段時間是達賴喇嘛 最忙的時候,《美國之音》的記者在此已經恭候了兩個月,天天纏著流亡政府外交 新聞部要求安排與達賴喇嘛會見,希望似乎還遙遙無期。一些從西藏不惜一切代價 來到達蘭薩拉,只乞求單獨見達賴喇嘛一面以慰平生的藏人,他們聽流亡政府的官 員說達賴喇嘛忙得每天只能睡幾個小時,便馬上為達賴喇嘛的健康著急起來,說: 「那麼我們不要求單獨見他了,我們就在聽他講經時看看他就行了。」而我住的那 個小旅館裡,幾個歐洲旅遊者一直追著我問:「我能跟著你去見達賴喇嘛嗎?」 所以當時本傻大姐為自己的「傻有傻福」滿心歡喜,一高興就昏了頭,不知 自己身處何地,竟然按照瑞典人擁抱告別的方式和這個可愛的老頭兒依依道別。 第二天照片衝出來,我的藏族朋友都楞住了:「你瘋了?你怎麼可以把手搭 在我們活佛的肩膀上?」 照片上,達賴喇嘛和我相擁告別親切自然,可他身邊的藏族官員悲哀地垂下 頭不忍目睹——哪裡來的一個膽大妄為、不懂教規的中國女人! 據說佛教教規規定達賴喇嘛的身體是凡人都不能碰的,比丘戒規定和尚不能 碰女人的身體。不知這是不是把女人視為「不潔之物」,還是擔心女子迷惑僧人。 並非我是唯一犯規的女人。以前流亡社區播放過一個達賴喇嘛出外旅行的紀 錄片,其中有一個叫傳統藏人大驚失色的鏡頭是:一個西方女人在激動地親吻達賴 喇嘛的手。 雖然不知者不能怪罪,雖然佛教戒律也可以考慮改革,但是佛教教規和藏人 的感情是應當被尊重的,所以我懷著歉意記下這段插曲,告訴所有不懂這一規矩的 人以此為戒。 儘管「譴責」我的犯規行為,但我的藏族朋友對我接觸達賴喇嘛的「大福氣 」煞是羨慕。我便急急忙忙問我將得到什麼樣的「大福氣」。 「這就是使你的心更加向善。」 我不禁有點失望。在我的中國式的觀念裡,「福氣」意味著許多具體的東西 ,比如說榮華富貴啊,子孫滿堂啊,可是我得到的「大福氣」卻是這樣抽像:一顆 過於向善的心,如何在這個並非太善的世界裡生存? 但是這是我獲得的福氣,也是我注定的命運。 十二,流連在達賴喇嘛的花園裡 五天以後,我得到通知,達賴喇嘛將在上午十一點十五分講完經後第二次接 見我。 我和我的翻譯提前在大經堂外面徘徊。天氣特別晴朗,達蘭薩拉的蒼鷹繞著 青翠的山巒盤旋。許多外國人坐在地上用收音機收聽達賴喇嘛講經直播,而印度商 人忙著將達賴喇嘛的講經錄音帶現錄現賣,供西藏及世界各地來的人帶回去,生意 興隆得很。 我們經過安全檢查,進入達賴喇嘛的住所等候。大概達賴喇嘛講經講得很投 入,因此拖延了一些時間,我得以有機會細細觀察他的住所。 進了前門,走過綠樹遮掩的一段路,便是達賴喇嘛的平房住所。我在他的候 客室東張西望了一會,看看牆上掛著的正在盤坐閉目打禪的甘地遺像,覺得有點沉 悶,便徑直走進達賴喇嘛的小花園。 這裡是一片妍紅奼紫。正是唐朝王維的詩裡吟誦的:「曲徑通幽處,禪房花 木深。」滿心喜悅的我立即給達賴喇嘛親手澆灌的盆花拍照,與達賴喇嘛親手修剪 的松柏合影。 三十九年的時光,在初逃亡來心情不安的艱難日子裡,這個小花園給了一邊 虔心修行並研究西方現代思想,一邊為陸續逃來的十萬西藏難民操心的年輕的達賴 喇嘛多大的安慰。他在自傳裡這樣描繪他在達蘭薩拉的山頂住宅和花園: 「我住新家從一開始就很愉快。這房子跟史瓦格阿夏蘭姆一樣,最初由英國 人所建,位於一座小山頂上,有一個小花園四周有樹。他眺望著達拉達山與下面的 達蘭薩拉山谷,視野絕佳。除了門外有片廣場可以供千人聚會演講外,它最吸引我 的地方就是花園。我立即開始工作,栽植了多種不同的果樹與花卉,一切都親自動 手,因為園藝是我的一大愛好。可惜大部分樹長得都不好,果子也不甜,不過許多 動物,尤其是小鳥經常來此,帶給我不少安慰。」 心中多趣的他,就這樣在流亡生涯中自創樂境。陪伴山區枝葉掩映的鳥巢, 渡過他滄桑年華的光風霽月。 花園外山路蜿蜒,聽說每當達賴喇嘛出外弘法,整個山鎮的藏人就放下工作 ,扶老挈幼站在他經過的路旁,呼喚著為他送行,然後又殷殷地守候在山路旁迎接 他回家。 小警衛在門前驚訝地看著我這位任意行動的客人。在這充滿著歷史記憶的美 麗花園裡流連了一會,我自己也覺得再不守規矩不好意思了,於是自覺地走進達賴 喇嘛的客廳靜候。 客廳的右邊牆上掛著一副巨大的西藏地圖,上面用藏文標明雪山、湖泊、河 流……。三十九年,這張地圖緊緊伴隨達賴喇嘛,給他離鄉的痛苦也給他堅忍不拔 的信心。 一個中國漢人如我,在這張地圖前的感情何其複雜。 奇怪的人類,民族和民族之間,竟然為著一些抽像的名詞劍拔弩張,釀成血 腥和逃亡。 一個自稱偉大的中國,如果容不得一個小民族自由的吶喊,容不得一個流亡 天涯的民族有尊嚴地回歸,容不得一個僧人和他的子民過他們高原上與世無爭的安 寧日子,那麼這個中國再大,其氣量何其狹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