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面對「X世代」 ——新春雜想 蘇 煒 「不合時宜」然也,「四面楚歌」卻未必          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於我是這樣引發的:一個我從小看著她長大、並一直 對我尊重有加的親戚孩子(就簡稱她小D吧),最近從中國大陸到美國來留學。見 面不久就要跟我這位「叔叔」辯論「民主」問題,向我真誠而激烈地重複著海外耳 熟能詳的那些「理論」:人權就是生存權。中國人的吃飯問題比人權、民主重要得 多。西方民主與中國文化的價值是相衝突的。中國人口多、文盲多,根本不適合提 倡民主。我們不知道「六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在乎「六四」的真相究竟 是怎麼回事。反正魏京生、王丹應該被抓、被判刑,因為他們是破壞國家穩定的罪 犯。哪一個國家的政府不是奉行「穩定壓倒一切」的政策的?釋放魏京生,是因為 美國想借人權問題打壓中國。江澤民訪美所代表的當然就是中國,共產黨現在代表 的也是中國,在美國抗議江澤民訪美,就是反中國,就是漢奸。「六四」不可能平 反——至少十年內不可能平反。你們所主張的自由、民主、人權,只是在作西方「 遏制中國」的馬前卒、應聲蟲,在中國社會根本沒有市場,誰也不會再把你們當一 回事兒。你們想在中國要搞民主,根本沒有希望…….。   「叔叔」畢竟還是一位經歷過些場面並且略具涵養的人。這場辯論倒不至於鬧 個不歡而散。甚至她用銳亮的高音調說到「漢奸」等等刺激字眼的時侯,我還輕輕 笑了起來。末了我只是告訴她:你剛到美國,先不忙下結論,多讀讀、多看看再說 。但是結束談話以後,她的「純真堅定」的面容卻久久烙在眼前,灸得我心中隱隱 作疼。跟耶魯一位友人談及此事,他驚詫異常:你怎麼這麼遲鈍?你們這些「自由 派」、「民主派」早就「不合時宜」並且「四面楚歌」了,你難道一點「自知之明 」都沒有?你別以為你的那位親戚孩子在美國呆幾年,就會自然而然改變看法ˍˍ 你沒看見現在電腦網絡上那些最激烈的「親共」、「反民主」的言論,都來自那些 「資深」留美學生嗎?這幾年在國內引領「反美」、「反西方」的「說不」風潮的 ,不恰恰正是幾位有頭有臉的「留美學人」嗎?這位友人還提起:一位近年「轉型 」成功(從准「異議知識分子」變為北京官場紅人)、因為在國內屢屢發表「反美 」「反帝」高言而聲名大噪的留美「某教授」,一點也不在乎他在美國的專業同行 對他的側目以視。他說:我知道我在海外會挨罵。可是我聽到的國內支持聲音更多 ,越年青的人越支持我的看法。我代表的是今天中國年青一代的民意多數。云云, 等等。   我倒不至於「愚鈍」至此。「不合時宜」然也,「四面楚歌」卻未必。應該說 ,從八九年春天踏上反叛不歸路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作好了即便可能免於牢獄、也 需要面對長程寂寞的思想準備。近些年來,一方面是「海外民運」的自亂陣腳,人 氣聲望越走越低;一方面是中國大陸市場經濟的一片榮景,知識界「淡化政治」、 「淡出現實」的聲浪越來越高;身邊的熟友、老友也一個個相繼「棄甲而去」,掉 轉頭來說各種風涼話的更是大有人在。說「荷戟獨彷徨」有點太酸,但民主作為一 條寂寞長程,被放逐與甘於自我放逐的異議者所需要面對的零余感、孤獨感以至無 力感,自己則不但是感同身受,而且也是時有切膚之痛的。我對「小D」的平靜, 是因為我並不缺乏基本的自信。雖然不必說「雖千萬人,吾往矣!」之類的豪言, 但執著於人權、自由、民主、法治普適性的基本信念,守持自己的知識良知與獨立 批判立場的自主能力,卻還是綽綽有餘的。   但是,這並不等於說,我們可以對身邊遭際發生的一切變化、喧攘的一切聲音 ,「略而不論」——這些年來,更確切地說,自九十年代市場化、商品化大潮高漲 與「文化熱」、「政治參與熱」急驟退潮以來,自北京申辦奧運落敗所引發的中國 大陸重新勃興的民族主義風潮以來,對「後極權」、「後八九」、「後鄧與鄧後」 之世態輿情的急劇變化,我們ˍˍ這個「我們」可以包括海內外自由派的中國知識 分子,多多少少是採取駝鳥式的「略而不論」的態度的。 面對——「失語」、「失憶」與「失傳」      此刻提筆「論」之,卻仍舊有一線掩抑不住的悲哀:信息資訊的封鎖隔膜,實 在是專制政治的殺手鑭。其中的輿論一律、新聞管制更是鋒險的刀刃,閹割、扭曲 了不止兩、三代人的心智靈魂。記得八十年代初到美國留學,每一次和來自台灣的 室友發生「兩岸問題」的爭論,或是在學校修讀中國研究課程展開的討論,總是聽 到這樣的譏諷:無論抗戰、韓戰、內戰、大躍進、文革等等,除了《人民日報》和 官定教科書上的說詞,你還知道說一些別的什麼話嗎?一下子就能把我問住。在當 時的知識閱歷裡,除此以外,我們確實無話可說。沒有想到,整整十五年過去,同 樣話題、場景,又出現在我和小D的那次不動聲色的辯論上——我聽她說完,慢吞 吞問道:你說的話我很熟悉,大多都是我們「江總書記」剛剛說過的。除了這些, 你可以說說你自己的看法嗎?她反駁我:除了這些看法,其它看法都是西方人、美 國人為了打壓中國製造出來的!我說:有沒有可能存在「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 西風壓倒東風」之外的、自己獨立思考出來的想法和說法呢?…….   和小D的爭論之所以讓「叔叔」再也坐不住,是因為直面了一個人們無以迴避 的尷尬事實:社會上廣泛的「政治失語症」的流行,源自於「歷史失憶症」的深久 錮疾。由於資訊的封鎖與政治鉗制,所有歷史的真實和現實的真實,都被片片斷斷 地刪改了、切割了、扭曲了,人們賴以獨立思考的真實土壤被抽離,歷史賴以傳承 的信息媒介也便變得支離破碎。雖然「八億人只用一個腦袋思考」(李一哲語)的 時代早已結束了,但十二億人只能用一張嘴說話,卻仍然是中國大陸老百姓無以掙 脫也無以睽避的現實。因此,民主,無論作為一種社會運動、政治文化或是生活方 式,近幾十年代,在中國大陸都是缺乏歷史的累積性和承繼性的。每一代人都要「 重頭再來」(崔健歌詞),都要「啟蒙」、「重寫」(學術流行語)一遍。   六十年代初,中國大陸學術界曾經發生過一場文化傳統是否可以「抽像繼承」 的爭論,即:是否可能超越傳統的「階級內容」和「歷史局限」而使幾千年歷史的 中國文化傳統可以在共產革命之後的中國得到香火傳承。這是在當時環境下,中國 讀書人對革命專政下已經發生的歷史斷裂、「道義失傳」發出的警世憂慮和委婉抗 爭。共產黨人中的清醒分子如鄧拓等,在當時則直言要用棒打「歷史健忘症」。其 結局,自然是受到「革命當局」一陣劈頭蓋臉的文字圍剿以及隨後文革的「火燒」 、「埋葬」與「自絕於人民」。ˍˍ以粉飾過的現實強化遺忘、摧毀記憶,從來是 專制者維持官方意識形態合法性的不二法門。歷史的傳統與道義因之泯滅了,維繫 失語、失憶的「革命法寶」卻變成了一種新的「傳統」ˍˍ此即「學雷鋒」、「主 旋律」、「三個一工程」等等之所謂也。生活在這樣一種從「失憶」、「失語」到 「道義失傳」始終綿延不絕的現實之中,我們能怪今天X世代的小D們,不知道、 也昆不在乎那個曾經那樣震憾世界的「六四」,連人權、民主的ABC都沒弄懂, 就跟著官方調門鸚鵡學舌麼?回想「六四」當年,天安門廣場的學生領袖以及絕食 群體們,不是同樣不知道魏京生是誰、「民主牆」何物,更不可能知道李一哲、遇 羅克等等為何方神聖麼?同樣道理,其實,今天的魏京生、王丹、劉曉波們已經關 進大牢第二回了,北京王府井、上海外灘照樣卡拉OK、鶯歌燕舞,各種「學術沙 龍」、的「侃大山」依舊熱火朝天,誰又為此想「知道」一些什麼,「在乎」一些 什麼了?   忽然想到當日,魏京生關了整整十年,整個大陸知識界似乎為著刻意配合「鄧 改革」,對魏京生案從旁觀、沉默到漠視、冷視甚至側目以視的全過程(直至到八 九春天的「六四」血案前夕,才因歷史因緣的偶合與集體性的羞愧所激發,作為群 體發出了微弱的抗爭)。知識界的冷漠,其實最有效地實現了官方對為「魏京生」 消音的意圖,也加快縮短了這種從「歷史失憶」到「社會失語」再到「道義失傳」 的循環週期。今天,身在海外自由環境,筆者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地想過,如 果此刻身在中國大陸,自己也一定會是這個冷漠群體中的一員ˍˍ不作「紅朝」的 幫兇便實屬不易,幫閒的角色恐怕在劫難逃。我一定也會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護: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也莫非「黃土」。刺秦的荊軻幾人能當?拎著的頭顱幾人 肯擲?趨利避害是人性的選擇而非政治的抉擇。要求大家都成為拍案而起、臨危不 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士鬥士猛士烈士,合情麼?合理麼?可能麼 ?必要麼?一個需要英雄、烈士的時代甚至是「英雄」、「烈士」輩出的時代,究 竟是中國的大幸呢還是中國的不幸?…….   ——身在中國現實之中,此乃讀書人無奈無助卻也有理有據的一番「由衷之言 」也!筆者時時為此黯然怵然:「失語」-「失憶」-「失傳」的週期性循環,果 真是中國人無以擺脫的「民主宿命」麼? 面對——「民意真實」背後的諸種「恐懼」        細細追究,專制政治的鉗制,以及對於政治鉗制的恐懼,當然是其中很根本的 原因。在中國的政治生態環境之中,恐懼,是一種形而上的終極性籠罩,一種類似 陽光空氣一樣無所不在、也「不可或缺」的時空存在。所以西方政治學中便有一個 「專制統治即是恐懼統治」的經典性命題。筆者在此想特別指出的是:「恐懼」是 可以拆解的。首先需要拆解的,是支撐在諸種「恐懼」背後的,那幾層意義繁複卻 常常容易被人們「略而不論」的「民意真實」。   第一層「民意真實」已經被史家論者一再指出過:由國家機器全力營造出來的 「波瀾壯闊」的「民意基礎」,是在專制政治中相當常見的一種社會奇觀。從文革 中動輒百萬人、數百萬人的「打倒劉、鄧、陶」、「批林批孔」、「反美反修」大 集會、大遊行;多少年來各種崇毛、崇鄧、維護「江核心」的「紅海洋」、「致敬 電」、「表忠會」等等;一直到北韓父傳子嗣而淚眼盈國的「慈父領袖」、「主體 領袖」,海灣戰爭中伊拉克的「聖戰之海」ˍˍ「全民抗敵」與「全民皆兵」等等 ——在這裡,「民意」即是「朕意」、「黨意」,也即是統治者的「國家意志」本 身。在「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的固有格局之下,「黨國」之間,「國 家」、「民族」與「人民」之間,所有利益與權利的關係早淹壓成為一片,其間是 沒有任何真實的人民自由選擇的意願可言的。民意欠卻了隨意性,便只剩下了定型 化、定量化的刻意性,成為一種可以由為政者之手任意捏塑的東西。這種虛假的「 民意基礎」,於是既成為政治鉗制的結果,更成為這種鉗制合理化的「原因」。如 此「雞生蛋、蛋生雞」式的因果相淆,正是今天北京為政者不著痕跡卻刻意經營的 著力點所在,也正是今天「轉型成功」的「某教授」們或是如小D一樣的「X世代 」們,相當自信地認為「代表基本民意」的全部心理支撐點所在。常常聽到一種批 評說:中國大陸的民主運動缺乏「草根性」,魏京生得不到廣泛的民意支持。在資 訊封閉管制的大環境下,無論魏京生王丹或是民主自由人權,「缺乏民意支持」, 似乎共同成為朝野雙方都可以拿得出台的拒斥理由。俗話說:「蒼蠅不盯無縫的蛋 」。這種如假包換的「民意」,於是成為專制政治這只「大蒼蠅」盯在中國這個「 大蛋」之上,能夠歷經文革、六四與蘇東崩潰而緊咬不放並且「長盛不衰」的那道 功能巨偉的「縫」——「民意」之「縫」。   但是,一個「虛假的民意」論斷,並不能將我們的思考輕輕打發過去。今天, 無論是將「穩定壓倒一切」作為「民意」的外殼也好,「富民強國」或「民族主義 」作為「民意」外殼也好,在理念的層面你可以指出它的虛假成分,但在現實的層 面,它卻是有著某種不容置疑的、「鐵板釘釘」的真實性的——這,就是今天海內 外眾多「自由派」知識分子們往往容易對此「略而不論」,因而常常被世人批評為 「脫離中國國情」的癥結之所在。 今日中國之「國情」——所謂「民意主流」,是什麼?   大體言來,反映反映中國大陸「民意主流」的,有這麼幾種聲音:   「蘇聯、東歐式的社會大崩潰把中國人嚇怕了,現在最怕亂的其實不僅是北京 當局,更是好不容易從多年的窮困中喘過一口氣來的老百姓,以及總算稍稍可以關 起門來作一點學問、少過問一點政治的知識分子。」此之謂「安定論」也。   「現在確實是中國社會進入近百年難得一見的繁榮時期,政治不算修明但經濟 卻堪稱昌盛,過小康日子已經不是老鄧『翻兩番』的理想,而是一個逐漸落實下來 的現實。你要記住中國人是一個被『中庸之道』、『知足常樂』與『及時行樂』熏 陶了幾千年的民族,這種時侯,你很難再想真正讓他們改變一點什麼。」此之謂「 小康心態論」也。   「蘇聯垮台了,中國變成了唯一可以和可以和美國抗衡的超級強國。所以美國 就要和西方聯手,圍堵、遏制中國的發展,北京爭辦2000年奧運失敗已經充分 顯露西方的這一陰謀。面對這樣的『世紀大陰謀』,中國人別無選擇,只能跟政府 站在一起,為實現強國夢,堅決與西方抗衡到底。」——此之謂「民族大義」論也 。   「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有不同的時代話題。在今天,八十年代式的憂患意識、 社會參與意識、文化批判意識,西方思潮熱等等,都統統過時了。九十年代流行的 後現代、後殖民等等『後學』的要旨,就是要解構、顛覆一切中心話題。民主、自 由、人權作為西方價值的中心,也就成為『西方文化霸權』的變奏聲部,當然應在 解構之列。」——此乃近期在知識界「後主」們中風行一時、而與官方意識形態有 合謀合流之嫌的「民主自由即西方文化霸權」論也。 拆解幾個不同層次的「恐懼」   以上略略舉出的諸「論」,過濾下來,其實基本上是由兩種不同的「恐懼症」 構成的:「動亂恐懼症」與「列強恐懼症」。無論是怕變怕亂、祈求小康的自足, 或是強國為上、恐懼西方的遏制圍堵,我們並不難從近百年來列強環峙、內亂不已 、血火交集的中國歷史中找到它們的淵源出處。這一「淵源出處」及其在現實中所 投射的巨大陰影,其真實性是無庸置疑的。非常微妙的是,籠罩並掌控在這樣兩種 真實的社會民眾心理恐懼之上的,是執政黨另一種更為真實逼人,時有燃眉之急的 恐懼——即:經歷過文革、六四、蘇東崩垮之後的「亡黨亡國」的恐懼,其中包括 政權合法性的恐懼,以及「紅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恐懼。自八九年以來,北京為政 當局做得最漂亮、最成功的一件事情,就是將上述維護「官人」們私己利益的「權 力恐懼」即「江山恐懼」,巧妙地轉換、嫁接、化入到關係「草民」(普通民眾) 整體利益的「權利恐懼」也即「飯碗恐懼」之中去,從而有效地營造出另一種「深 具昆民意基礎」的「大恐懼」ˍˍ「自由即混亂」、「民主即動亂」、「是西方價 值造成了蘇聯、東歐今日的亂局」,「在中國鼓吹自由民主即是中了西方搞垮中國 、重蹈蘇聯、東歐覆轍的陰謀」……,等等等等。其中,又以成功地將蘇、東共產 陣營崩潰的當下政治危機,轉換成「紅旗一倒國家解體、暴民遍野、人頭落地」之 類的廣泛的社會心理危機,最見「我黨」以恐懼愚民的功力。這些不同層面的「恐 懼」混為一體,又全都罩上了「民族大義」的光歡,於是,朝野之間虛實莫辨的諸 種恐懼構成了一個邊際模糊的「大民意」,一下子全然服膺於專制政治得以行時的 那個「大恐懼」ˍˍ從前以「真理」、今日以「民意」建構其合法性的「恐懼統治 」。於是,執政黨在六四血案後失掉的正當性、合法性找回來了,顫巍巍的「鄧大 人」和笑瞇瞇的「江核心」重新控制了八九後嚴重失序的中國大局,使一度岌岌可 危的政權實現了政經、輿情的「軟著陸」。 面對——不同的利益交集與轉換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三個層次的恐懼——社會民眾心理的「權利恐懼」即「飯 碗恐懼」,執政領導層的「權力恐懼」即「江山恐懼」,還有巧妙混同交織而籠罩 其上、遍被國中的專制政治的「恐懼統治」,之所以可以在「後鄧」與「鄧後」的 中國實現有效的「合流」,成為整個「後鄧-鄧後」時代的危機支撐點,其實,與 另一種更重要的「合流」ˍˍ社會各種階層群體不同利益的交集與轉換,是密切相 關的。   至此,我們可以進一步逼近那個「X世代」話題的「關鍵字」——關於「利益 」了。   人是利益的動物。以人性而論,如果把出於高尚動機的奉獻與犧牲稱為「善」 ,而把謀求、維護私己的利益與慾望視為「惡」,現代民主政治及其經濟制度—— 資本主義及其市場經濟,正是建基於對人性「惡」的承認——對個體利益、權利的 基本需求的承認之上的。這本來是民主的ABC,卻又每每是受「大公無私」的共 產革命理論熏陶了幾十年的我輩「民主派人士」所容易淡忘的。(最常聽到的誤讀 是:「搞民主首先要犧牲個人利益」。)將近二十年的大陸社會政、經改革,已使 中國大陸社會各階層民眾,與執政黨的現政權與現行政策建立起一種深刻的利益關 系。這確是中共體制內部發生的一場深刻革命。與以往共產黨推行的諸種「深刻革 命」不同:以往的革命,是以「崇高」的名義從靈魂到肉體實行對民眾權益的徹底 剝奪(所謂「全面專政」),受損害者永遠是多數人而得益者永遠是少數人;近二 十年代發生的這場以「鄧改革」為標記的中共內部革命則不然,雖然鄧的改革目的 最根昆本是為著鞏固政權——「永保紅色江山」,但這一場改革,從根本上卻是以 承認人的私己利益可以成為社會公共發展動力作為其出原初發點的(從最早推動的 農村「承包制」,已對這場革命的「資本主義性質」作了基本的界定),這就使得 「鄧改革」成為共產革命以來,第一場以社會民眾個人的物質利益為依歸,「讓一 部分人先富起來」從而也使大部分人真正得益的革命。就這一個意義而言,「鄧改 革」確實「姓資」而不「姓社」是無庸置疑的。作為民主派、自由派人士,不能簡 單地以「專制政治之下無好果」的邏輯,武斷地否定一切中共「體制內」的改革; 而中國大陸老百姓今日「怕亂」、「惜福」與「知足」的心態,也正說明:社會廣 大民眾在改革中確實成為普遍獲益的多數,他們的利益理應受到任何意欲推動社會 進一步改革的各方力量的尊重,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   另一方面,正如北京為政者近年來精於在「恐懼」上作混雜文章一樣,他們也 喜歡作「利益」的混雜文章ˍˍ刻意將社會的諸種利益群體的不同利益需求淹為一 片,把「黨領導一切」的黨私之利,與「十二億人口的飯碗問題」混為一談,從而 將「紅旗一倒人頭落地」之類的唬人大話,變為「穩定壓倒一切」的法理註腳。在 這種利益混淆之中,中共政權內部以權獲利、利益分贓、貪污腐敗的驚人事實被淡 化、掩蓋了。以至人們常常忘記:自八十年代改革以來,中國老百姓的獲益與為政 者的得益是非常不均衡且完全不成正比的。中共權貴與各方諸侯充分利用改革的縫 隙「跑馬圈地」,多年來已經成為國有資產明火執仗的的鯨吞者和掠奪者,並且隨 著改革深入,越來越成為民眾業已取之改革利益的剝奪者,這已經是相當顯明的事 實。今天各個虧損的國營企業高達數千萬工人「下崗」,並不影響那些侵蝕了「國 企」資產、需要為虧損實際負責的主事高官們,在外國銀行的私人帳戶存款數字的 節節攀升。最近的亞洲金融風暴已經為此拉響了預警警報:由病毒纏身的政治體制 所主導的經濟增長,隨時孕釀著深刻的危機。被政治腐敗所攪亂蝕空的金融體制、 運作規則和決策系統,如果不及時在政治體制上作出根本性改革,終至要釀成經濟 大衰退和政治大雪崩,這,就將成為一切「怕亂」、「惜福」和「知足」的社會大 眾的真實夢魘了。 「代際」歧異:利益選擇與問題意識   當今中國大陸社會各方各層的利益分際模糊,有主政者刻意使然,也有所謂「 代際」使然。   這裡面首先確有一個「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之別。八十年代,改革伊始 ,一切利益的參照物都是「十年文革」與「文革前十七年」,所以社會各階層的無 論情感趨向或是政策取向,陣營都很鮮明,「左派」與「右派」、「保守派」與「 改革派」甚至「精英」與「大眾」,其利益的指代關係都是很清楚鮮明的。九十年 代則大大不同了。由鄧小平所推動的改革已進入第二個十年,隨著改革的深化,使 得原有的利益關係也發生了巨大的、甚至根本性的變化。比方,原來從恢復「崗位 責任制」中得到「多勞多得」真實好處的工人階級,成為推行股份制後紛紛「下崗 」因而利益盡失前途茫茫的一群;過去處在價值重建、文化啟蒙「中心」位置的「 精英」階層,被潮湧而來的「大眾文化」擠到「邊緣」去而不知所措;更重要的變 化其實發生在執黨內部。以往圍繞政治決策,「改革」、「保守」的營壘分明,今 天改革開放已成不可逆轉的「既定方針」,處在「鄧後」權力交接與再分配之中的 各方政要,保權、固權、攬權的利益已大大高於意識形態派系的利益,即如檯面上 的江澤民、喬石等人,過往的「改革派」、「保守派」等名頭已經很難對他們作「 約定俗成」的分類了。比方,據報道,在台灣問題上,以往被「想像虛擬」為「改 革派」的喬石,其態度就遠比江澤民僵硬;在釋放魏京生的問題上,高層的幾派反 江力量曾經聯手抗衡,以往被認為「中間偏左」的江澤民,近來又被視為「親美」 、「親西方」而備受腹背了。這些,都是超出以往社會民主力量的「政治想像」的 。   「代際」之間,還有一個純粹由不同年齡層所帶來的「利益選擇」與「問題意 識」的大異其趣。仍以小D為例。「六四」發生之時,小D只是一位小學畢業生。 當八、九年過去,她作為一名自費留學生到美國修讀研究生學位時,她已經成長為 一個思想活躍、能量充沛的人物。這一代人是真正「吃改革的奶水長大的」(與「 老三屆」常常自稱「吃文革的狼奶長大」截然不同),他們是中共改革的直接得益 者,經歷中少有前幾代人的陰暗面,也從未受過任何舊式理想主義的熏陶,他們對 切身擁有的利益有著更為直接也更為功利的感受。今天,小D她的同輩朋友們已經 站到了社會舞台的聚光燈之下,他們確有權利、也有資格代表自己的一代人的利益 發言。而且他們這一代的人的利益、關心的話題,其具體內涵並不見得與「六四」 、與民主、人權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比方:從「卡拉OK」、「NBA」、「CV D」的流行到「王朔」、「葛優」、「四大天王」與「辣妹」的流行,從「股票」 漲跌、「面的」加價、「桑塔拿」減價到「瘦身減肥」無價,都與「八十年代人」 或「上一代人」的「熱點」話題無涉。ˍˍ如果在史家筆下腥風血雨的文革十年浩 劫,成為王朔、姜文們真實感受中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你又怎麼可以要求小D 這一代人,需要為「六四」血澤的消解,承擔一點什麼道義責任呢? 結句:X世代、「世紀末」、「新新人類」及其它   本文不是提供答案,只是提出問題,以及面對問題的可能方面。   民主是需要理想的。但推進民主的進程卻不是傳統的「理想主義之旅」,更不 是「格瓦拉」式的「純粹革命」,它不存在任何超越社會具體利益需要之上的「烏 托邦」色彩。既然以維護個人的、多數人也包括少數人的利益與權利作為自己理念 的出發點,民主運動又怎麼可以無視、低視甚至蔑視今天大陸社會一般民眾維繫自 己「小康」利益的基本要求呢?實現民主的目的之一,既然是為了爭取民眾個人「 免於恐懼的自由」,執著於追求民主、自由理想的民主人士,又怎能迴避今天社會 一般民眾存在的諸種真實與虛幻的「民意恐懼」呢?ˍˍ民主力量,應該如何破解 專制政治行之經年、「一抓就靈」的「恐懼統治」呢?如果不能從這些瀰漫一切的 「現實」與「真實」出發(無論是否加上「引號」),民主,確實就真的成為「隔 山買牛」的「空中樓閣」;今天已被輿論大多變為貶稱的我輩「民運人士」,在本 來已經夠艱辛、夠寂寞的奮鬥長程中,就難免更容易添上幾抹供時人閒言絮語的滑 稽色彩了。   筆者,雖處在「民運」邊緣久矣,但從不以成為「我黨」及時人眼中之「反派 人物」為悔為憾。但是,在那一場與小D的談話之後,筆者卻生出一種由衷的危機 感:民主,如果不能面對「X世代」的「新新人類」,面對「世紀末」與「新世紀 」的諸種新課題;不能確立自己全新的「問題意識」,仍舊是「千人一腔,千部一 面」,中國大陸的民主化進程,就一定還會延怠多年。今天積極投身民主運動的這 一輩人,恐怕就真的要留下「世紀之憾」了。故不揣淺陋記下雜想,以就教於各位 前輩與同輩「方家」吧!□  (九八新春於耶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