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主 (德國)魯毅 老地主和平時一樣每天早起打掃庭院,他總是那麼認真,邊邊角角,旮旮旯 旯,那把魔光了頭的苕帚沒有觸及不到的地方,似乎在他的視力範圍根本就沒有所 謂死角。春掃浮塵,秋掃落葉,冬除積雪,栽花種草,這已成了他生活當中的主要 內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春去冬來,花開花落,老地主就像小蜜蜂似的辛勤地 忙碌著,耕耘著。 老地主也是我們的老房東,名崴雅內,不便直呼其名,見面則尊稱他史道斯 先生。而老地主乃是我私下裡對他的戲稱。為此,太太頗有微詞:「幹嗎管人家叫 老地主?多肉麻,怪難聽的。」我則不以為然:「他就是老地主嘛,這是實事求是 。HAUS兩棟,土地上百畝,森林一片,工廠一處,BMW,BENZ各一輛。 不是地主是什麼?倘若給他劃成分,他還是地主兼資本家呢。」看那架式,老地主 的家業也和德國一樣同步穩定發展,其勢不衰,興盛發達。 老地主雖說剛過了八十五歲生日,軀體卻很硬朗,駕車時速一百,購物自己 搬進搬出,旅遊度假,開PARTY,搞家庭舞會仍樂此不疲,其樂融融,人老心 不老,看那趨勢活到一百都沒問題。老地主平時不苟言笑,少言寡語,舉止適度大 方,言行彬彬有禮,衣著考究,一副鄉紳風度。老地主也有開懷大笑的時候,但那 往往是和一些老太太們在一起舉行PARTY的時候。據小地主透露,那些老太太 多數都是老地主過去的情婦。老地主偶爾也邀請我們一家人與其同樂,可一般都是 由小地主坐陪而那些老太太不在場的情況下。老地主和小地主都結了婚,雖是光棍 兩條,卻是各自金屋藏嬌,女朋友不斷。老地主和小地主都不關心政治,也沒人來 騷擾他們,他們就這樣無憂無慮地活著。老地主一生的命運都是那麼幸福。真可謂 快哉悠哉! 我們中國也有地主,確切地講,是四、五十年以前沒有被強迫共產的那些地 主,也就是那些真正作為土地主人的人。可在我的記憶中卻從來沒有見過擁有土地 和財產的中國地主,反而到見過許多比窮人還窮,見人矮三分,且整天挨批鬥的戴 帽地主。記得「上山下鄉」時,我們村也有一個老地主,每次開批判會他都是被整 治修理的對象,可每次挨批鬥時他都聲淚俱下地大喊冤枉:「冤枉呀——冤枉呀— —我上輩作了什麼孽呀!我的土地全部沒收了,我的家人都被整死了,求你們別再 折騰我這孤老頭子了!老天爺你怎麼還不睜開眼呀?」 老地主也是我們的鄰居,他住的牛棚和我們「知青點」僅隔一道牆,他也每 天早起打掃衛生,但不是他所住的牛棚,而是替我們「知青點」和大隊部掃院子。 時不時地也經常遭我們知青的訓斥。老地主當然也有他的名字,但那年頭見面大都 相互稱同志,可誰會與地主稱同志,時間一長人們也就忘記老地主的名字,而老地 主反而到變成了他的姓名,我們知青也就隨著叫他老地主,以至於我至今也不知老 地主的尊姓大名。 據村裡人講,老地主祖輩並不富裕,他一生勤儉持家,省吃儉用,好不容易 置下了九畝三分地卻趕上了鬧土改,當年是以十畝劃槓為地主,本來村裡人都不同 意把他定為地主成分,因為十幾戶人家的小村,鄉里鄉親的,平時大家經常得到他 的照顧,可村裡有個二賴子非堅持把他定為地主成分。所以老地主的帽子就這麼給 戴上了。從那時起,老地主的命可就苦了,由人上人一夜之間變成了人下人。說來 也巧,好吃懶惰,游手好閒的二賴子也就是從那時起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一夜之 間竟然變為人上人。二賴子叫趙二愣,人們當面都管他叫趙書記。鄉親們說,當年 老地主因為兩件事得罪了二賴子:一是,二賴子租了老地主二畝地,結果是種的麥 子還不如草高,老地主一氣之下收回土地;另外一件事是,二賴子經常聚賭,且屢 賭屢輸,屢輸屢借,老地主則每每斷然拒絕借貸。二賴子是沾了共產的光,靠革命 起家,當年是他帶領工作組第一個衝進老地主的家,首先燒了地契,並當天晚上就 搬進了老地主住的那三間大瓦房,並強姦了老地主的兒媳婦。事後二賴子還胡亂賣 弄時髦的革命新名詞說;「那是為了讓她與地主家庭劃清界線,接受革命洗禮。」 羞辱至極,被逼無奈,小地主和他的媳婦雙雙上吊自殺。老地主從此家敗人亡。二 賴子當時的革命行動雖遭鄉親們的白眼,可工作組和上級領導卻充分肯定了二賴子 的革命造反精神,並讚揚二賴子是出身雇農本質好,革命意志堅定,階級立場分明 ,對地主階級毫不留情。由於二賴子的毫不留情,老地主終於被折磨得凍餓而死在 牛柵裡,有的鄉親不忍心,想用破炕席把老地主裹起來埋了。二賴子一聽火了人, 他身披老地主當年穿的那件翻皮羊襖,兩手插腰學著縣領導的派頭說:「老地主是 罪該萬死,決不能同情地主階級,他過去曾剝削壓迫過我們無產階級,這是階級仇 和立場問題,把他扔到後山溝裡餵狗,我們要讓地主階級死無葬身之地。」 老地主死那年才五十八歲,也就和德國老地主的兒子小地主這麼大年紀。老 地主後半生的命運可真夠悲慘的,真可謂悲乎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