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之春三十週年祭 (法國) 陳 彥 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日晚蘇聯及華沙條約國軍隊坦克開進捷克斯洛伐克首都 ,一次立志對共產主義制度進行改造的嘗試被鎮壓,一株欲待成長的自由之花被掐 斷,一場醉人的烏托邦之夢幻滅了。這次改革,這株鮮花,這場夢幻便是現代共產 主義史上的「布拉格之春」。今年是布拉格之春三十年。當年的捷克,如今陷入政 府動盪;由蘇聯脫胎而來的俄羅斯,現正窮於應付政治經濟困難交戰的重建危機, 三十年前的布拉格之春已無人提起。轉型過後的前共產黨國家似乎已無重演這段歷 史的興趣,然而,對於今天仍在共產主義改革圈子中徘徊的中國,布拉格之春的歷 史記憶仍然彌足珍貴。 杜布切克被改革大潮推出前台 如從六八年元月五日杜布切克接任捷共第一書記算起,布拉格之春僅僅持續 了不足八個月。杜布切克出台以後,一邊舉薦斯沃博達將軍擔任捷克總統,表明加 強同蘇聯聯繫的意願,一面開始推行改革政策,提出建設「有人性的社會主義」的 口號,並於四月份公佈「捷克斯洛伐克走向新社會主義之路」的改革綱領。在這不 長的八個月中,捷共改革派大張旗鼓地平反斯大林大清洗時代的冤假錯案,釋放被 關押的無辜知識分子,放鬆新聞箝制,鼓勵學術討論,允許公民走出國門,放鬆對 宗教的控制,在黨內選舉中推展無記名投票方式,限制領導人任期等。捷克有著強 大的知識分子傳統,改革期間黨內改革與民間力量相互配合,上下推動,很快使捷 克斯洛伐克出現一種思想活躍、朝氣篷勃的激動人心的局面,一股政治寬鬆,思想 解放的清流從這裡向東歐各共產黨國家蔓延。布拉格一時間也以其共產主義陣營中 突然冒出的一個自由的孤島而成為世界注目的中心。 需要指出的是,以杜布切克上任捷共第一書記為標誌的布拉格之春並非源於 六八年,布拉格之春實際是自五六年赫魯曉夫推行非斯大林化之後開始的思想社會 解放運動發展的頂峰。二次大戰後,捷克共產黨大力推行合作化,給捷克經濟造成 重大創痛,儘管捷克曾有較好的工業基礎,至五十年代中,經濟困難顯現,民怨沸 騰。正值此時,莫斯科吹來解凍之風,捷克社會開始甦醒,尤其是知識分子日趨活 躍。至六十年代中,捷克斯洛伐克當政者已迫不得已開始經濟改革,向西方作有限 的開放。到六七年春,捷克社會的形勢已不完全為當時黨內執政的保守力量所控制 。捷克影響力強大的作家協會不顧捷共中央干涉,在作協大會宣讀了當索爾任尼琴 致蘇維埃作家協會的公開信,民間與中央衝突白熱化,改革成為全社會共識,最高 領導人於是在所難免。正是在這種形勢下,杜布切克當選為捷共第一書記。換句話 說,杜布切克乃是為上下呼應的改革大潮推出歷史前台的,而他的上台的確又不孚 眾望,將捷克的社會主義改革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六千輛坦克鎮壓捷克改革 布拉格的春天自然不能見容於莫斯科,這不僅由於捷克的改革是背離蘇聯共 產主義正統的離經叛道之舉,更由於這一改革將會在整個東歐社會主義陣營引起連 鎖反應,引起蘇聯帝國勢力範圍的減少甚而導致整個帝國的崩潰。從六八年三月至 八月,當時的蘇聯領導人勃烈日涅夫及華沙條約國其他領導人同杜布切克舉行過五 次「高層會談」,企圖逼迫杜布切克終止捷克民主改革進程。應該說此時的杜布切 克表現了一個偉大改革家的氣魄,堅決頂住壓力,拒不就範。於是,蘇聯的軍事鎮 壓似乎就在所難免了。以強大的軍隊去鎮壓一個主權國家的和平改革,無論是否在 社會主義陣營之內,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華沙條約領導集團為此作了充分的準備 。八月三日,華沙條約國首腦在現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舉行入侵捷克之前最 後一次高層會議,出乎所有人的意外,會上勃列日涅夫及其他東歐國家首腦同杜布 切克簽訂了一項旨在「加強華沙條約國之間合作」的協定,各首腦甚至共同舉杯祝 賀捷克斯洛伐克在「華沙條約內部繼續推進民主試驗」。正當捷克人民歡欣鼓舞, 西方自由世界包括西方共產黨都大鬆一口氣的時候,以蘇軍為首的華沙條約國坦克 開進了布拉格,佔領了整個捷克斯洛伐克。此舉離各國首腦高唱合作頌歌之舉僅有 十六天。 在鎮壓捷克改革之前,蘇軍曾經兩次出兵干涉東歐國家內政,鎮壓反叛。一 是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七日,蘇軍鎮壓東柏林及東德其他大城市自發的工人反政府游 行。據最近研究,當時有五十一人死於此次鎮壓,一萬三千多人被捕。另一次便是 匈牙利五六年十月革命。此次蘇軍鎮壓匈牙利革命曾遇到匈牙利方面的抵抗,三千 人左右死亡,一萬五千多人受傷,據最近對東德檔案研究,鎮壓者一方也有三百五 十人死亡。蘇軍的鎮壓及其清洗一直持續至五七年初,數以十萬計的匈牙利人被關 押、判刑、流放。 這兩次軍事鎮壓都同六八年出兵捷克有十分不同的背景。五三年鎮壓東德工 人起義,蘇聯可以恢復戰後秩序必須實行強制性手段來辯護,而當時斯大林剛剛去 世,赫魯曉夫還未能實際控制權力。五六年鎮壓匈牙利起義雖然是蘇共二十大批判 斯大林之後的事件,但當時蘇軍本身駐紮在匈牙利,蘇聯鎮壓匈牙利起義不僅不需 要從國外調兵,而且匈牙利是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失敗國,蘇軍鎮壓還有著維持還有 著維護戰後東西兩方對壘世界秩序的保護傘。同前兩次軍事干預比較起來,六八年 華沙條約國鎮壓捷克改革是沒有任何借口的赤裸裸的強盜霸權行徑。不僅如此,勃 列日涅夫還需要以和平的謊言來欺騙捷克人民和世界輿論,從此也可以理解為何六 八年布拉格之春的破滅成為整個西方知識界對共產主義蘇聯理想幻滅的轉折的歷史 事件。 為了保證軍事入侵的成功,華沙集團動用了駭人聽聞的軍事力量。八月二十 日的行動,從四月八日就已開始籌備。蘇聯調動了駐紮在東德、波蘭、匈牙利的大 批坦克。據統計,第一批進入捷克的軍隊就達十六萬,坦克四千六百輛,五天之後 ,捷克領土總共有侵略軍四十萬,坦克六千三百輛,飛機八百架,大炮二千門。有 人作了一個比較,二次世界大戰時德國進攻法國共動用了二千五百輛坦克,希特勒 四一年進攻蘇聯時也僅動用了二千五百八十輛,而當時坦克的噸位遠小於六十年代 的蘇聯坦克。蘇聯對付一個小小的捷克,如此興師動眾,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動用 軍隊干涉一個主權國家的施政方向,蘇軍必須考慮到捷克軍隊的抵抗以及由此引起 的局部戰爭甚至歐洲戰爭的可能性。第二便是在沒有任何道義甚至借口的遮掩的情 況下,要撲滅一個國家人民對民主自由的追求和嚮往,最有效的武器無非是恐怖。 當年在布拉克街頭和捷克各地的蘇聯坦克正是為了播撒這種恐怖的種子。而自此以 後,坦克便成為共產主義國家鎮壓與恐怖的象徵。 然而事件後來的進展表明蘇聯在這兩方面都是失算的。面對蘇軍的坦克,捷 克人民沒有進行武裝反抗,反抗一直是以和平方式進行的。在民族屈辱之際,捷克 人不僅沒有屈服於恐怖,而且表現了極大的智慧和理性。杜布切克在蘇軍入侵後被 逮捕,他拒不放棄改革主張,蘇軍被迫將杜布切克及其同人押往莫斯科,逼其簽署 了一個妥協性文件,然後不得不將他們釋放。回國後,杜布切克重新擔任捷克中央 第一書記直到六九年四月。在此期間,杜布切克雖然不能繼續進行民主改革,但仍 擴大了斯洛伐克民族的自主權。六九年四月以後,在蘇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以胡 薩克為首的捷共中央開始所謂「正常化」運動,數以千計的人被關押,五十萬人被 開除出黨,數以萬計的人被開除公職,而且波及他們的家庭、子女。捷克進入其現 代史上最黑暗的時代。不旦捷克人一直同蘇聯強加的極權和恐怖進行鬥爭,而蘇聯 也一直未能使捷克社會成為可同蘇聯相比的極權主義社會。僅舉兩例,一是六九年 三月二十八日,全捷克斯洛伐克六十九個城市五十多萬人上街遊行歡慶捷克國家冰 球隊在世界錦標賽上戰勝蘇聯隊。二是七七年以哈維爾為首的二百六十名捷克異議 人士簽署的著名的「七七憲章」。 布拉格之春精神推動戈爾巴喬夫改革 以蘇聯為首的華沙條約集團,入侵捷克激起了國際社會的強烈義憤,中國、 南斯拉夫、羅馬尼亞、都旗幟鮮明地譴責了這一入侵行為,歐洲共產黨也對這一霸 權行徑表示了不同看法。在當時世界各國領導人對這一行動的反應中,古巴領導人 卡斯特羅表示,「蘇聯干預捷克捷克斯洛伐克的理由是捷克走上了資本主義的道路 ,這一理由是充分的。沒有必要說捷克的主權沒有被侵犯,捷克的主權不僅被侵犯 了而且是不容置辯地被侵犯了。」(八月二十三日在古巴電台的講話)約翰遜則表 示,蘇聯入侵捷克「反映了令人悲哀的共產主義心態:捷克斯洛伐克的一點點自由 的跡象就被認為是對蘇聯體制安全的致命威脅。」(八月二十一日白宮聲明) 卡斯特羅的講話承認,從道德的角度,從民族尊嚴的角度,蘇軍入侵捷克是 站不住腳的,但從維護社會主義制度的意識形態的角度,入侵又是必須的。約翰遜 的評論觸到了蘇軍入侵的深層動機,但是又認為這僅僅是一個「心態」問題而已。 如果說卡斯特羅寧願犧牲一個主權國家的尊嚴,而仍然「相信」共產主義的正義性 的話,約翰遜則迷惑於共產主義制度的強大外衣。這兩種看法其實反映了當時世界 輿論的普遍認識。蘇軍入侵捷克暴露了蘇聯共產主義的實質,但它的意識形態的理 想光環還沒有失去效用,給予這一光環粉碎性一擊的將是索爾任尼琴及其《古拉格 群島》。 正是由於仍在起作用的意識形態海市蜃樓和仍然耀人眼目的蘇聯的強大外衣 ,西歐共產黨儘管普遍譴責莫斯科,但都沒有一個黨同蘇聯斷絕關係。西方大國也 繼續對蘇聯的「緩和」政策。從現象上看,六八年布拉格之春到八九年柏林牆崩毀 ,蘇軍的鎮壓是否延續了共產主義陣營二十年的生命?對此持肯定回答的意見曾一 度甚為普通,蘇聯的軍事干預捷克至少在維持共產主義制度這一戰略層面講是成功 的。但在蘇聯帝國崩潰近十年之後再來看這一現象,回答似乎並非如此簡單。 杜布切克當年要推行的改革其實是一種十分有限的社會主義改良,他要建設 的「有人性」的社會主義首先是社會主義,在當時雖有解放思想、振奮人心的力量 ,但這一力量的基礎仍建立於對共產主義的信仰之上。無論是在蘇聯還是東歐其他 國家,在共產黨的核心階層還是社會大眾,除了索爾任尼琴這樣的先知先覺者外, 對共產主義制度的劣根性還沒有足夠的認識。不少人像杜布切克一樣認識到改革的 必要性,但那只能說明其仍然堅定的對這種主義的信念,正因為此,儘管面對社會 主義極端拙劣的現實表演,一旦有人倡導改革,多數人的已經冷卻的心便又死灰復 燃,對黨、對制度、對主義又寄予一片熱忱。曾經任戈爾巴喬夫最後一任發言人的 格拉切夫(A. GRATCHER)後來回憶說,「一直到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我 都一直將對蘇維埃現實的懷疑和對改革的希望結合於心中。」格拉切夫六八年二十 七歲,是蘇聯青年組織駐布達佩斯的代表,是布拉格之春的見證人。他的上述回憶 ,點明了一個簡單的事實:並非是布拉格之春震撼了對共產主義的信仰,而是對布 拉格之春的鎮壓動搖了共產主義的根基。 也許是歷史的巧合,後來戈爾巴喬夫改革參謀部的一些主要干將,都同格拉 切夫一樣,在六八年時親臨布拉格,受過布拉格的春風哺育。格拉切夫在三十年後 回憶布拉格之春的情景時仍然心情激盪:那裡曾經是思想激盪的緣洲,是自由的島 嶼,然而卻又是在社會主義的土地之上。我們曾為這一春天而深深陶醉。戈爾巴喬 夫本人六八年沒有去過捷克,但六九年去捷克考察,發現捷克人民原來如此仇恨蘇 聯,他回憶說,從那時起,他開始認為蘇聯不僅不應該鎮壓捷克的改革,而應該跟 隨捷克進行改革。作為共產黨內的改革者,他認為如果蘇聯當時改革,或許可以成 功。 捷克改革被鎮壓之後,改革的精神、思想通過蘇聯體制內的如「世界經濟與 國際關係研究所」等機構薪火相傳,直到戈爾巴喬夫出台,這些曾經為布拉格之春 所激動、所感召的體制內精英於是聚集於戈爾巴喬夫的改革大旗之下,掀起了蘇聯 改革大潮。如此周知,戈爾巴喬夫的改革沒有成功,然而何謂成功?早於戈氏三十 年的赫魯曉夫不是也進行了一場改革嗎?成功了嗎?沒有,因為這一改革沒有改變 蘇聯極權主義的性質,但也可以回答成功了,因為它使蘇聯的命運又延長了三十年 。戈爾巴喬夫的改革如果是要改變蘇聯社會的性質,那麼這一改革並非完全失敗。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無論這一改革的後果如何,作為改革者的戈爾巴喬夫及 其智囊班子絕不會動用坦克來對付他們自己。布拉格之春毀譽仍在!六八年八月二 十三日,蘇軍入侵捷克後的第三天,中國總理周恩來曾在羅馬尼亞使館發表談話, 強烈譴責蘇聯鎮壓布拉格之春,可惜的是,布拉格街頭鎮壓改革的坦克沒有進入中 國改革領導者的記憶,否則也許「六四」就不會發生。 註:本文所引蘇軍入侵捷克的有關數字來自法國剛出版的《共產主義黑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