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震撼 ——八六學潮回顧 陳破空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在神州大地,發生了一起聲勢浩大的高校學生民主運動 。這波發源於合肥,高潮於上海,結束於北京的大學潮,其規模僅次於後來一九八 九年的全國性學潮。八六學潮,為二年半後波瀾壯闊的八九民運奠定了堅實的歷史 基礎。 一,學潮序曲 一九八五年秋季,在上海幾所高校裡,正醞釀著一股躁動不寧的空氣。從北 京傳來消息:部分北京高校的學生,不滿日本的「經濟侵略」,曾發起反對日本、 抵制日貨的愛國行動。該行動雖然規模較小,但卻準確透射了當時相當一部分高校 學生的思想情緒。 當時,我正在上海同濟大學管理學院攻讀研究生。校園裡,早已聚集起一批 志向遠大,富于思索的研究生,我本人,便是其中一名最活躍的弄潮兒。我們常常 以聚會或沙龍的形式,評論時政,針貶時弊,大有國家興亡,捨我其誰的氣概。這 類聚會或沙龍中的活躍人士,大多成為後來八六學潮的骨幹。考慮到今天,他們中 大多數人,仍然在國內各行各業上任職,殊為不易,在本文中,我盡隱其名。聚會 或沙龍中,最大的主題,是民主政治。一個基本的共識是:沒有一個相互監督和相 互制衡的民主政治體制,中國的強大昌盛之路斷不可能。 日人侵華虐華之恥,一直留在莘莘學子的心頭。中國政府耗數十億巨資,從 日本引進成套設備,在上海興建寶山鋼鐵公司,由於是昏官和外行主持談判的結果 ,在這樁交易中,中方蒙受了難以置信的巨大經濟損失,僅僅因寶鋼項目,就導致 日方數家瀕臨倒閉的設備供應企業起死回生。這是新的國恥。 此一事件,成為我們一批熱血學子發動學潮的導火索。八五年十二月,將是 歷史上的反日愛國學生運動「一二九運動」五十週年。我們打算籍此發動一次紀念 性學潮,以反日為口號,呼籲推動民主政治。 準備工作從十月份展開,為了保密,牽頭工作在我們本校五到十名研究生間 悄悄進行。我和另外兩位研究生,連續工作幾個晚上,手書了大批口號性傳單:「 寶鋼虧損,國恥難忘」;「懲辦貪官,振我國威」;「專制誤國,民主興邦」;「 自由萬歲」…… 將傳單塞在鼓脹的書包裡,我們分頭騎自行車到其他高校去散發。異校撒傳 單,是我們設計的一種障眼法。人少事多,我一人承包了復旦大學。一個星期六的 下午,獨自踩著單車去復旦,秋冬交接的冷風直往衣領裡灌。在復旦的曦園草地上 ,教學樓教室的座位上,圖書館的桌面上……到處布下了我散放的傳單。而在回同 濟的路上,卻有一種孤獨和惆悵的感覺揮之不去,在偌大而熱鬧的復旦校園,僅僅 只有一個人,僅僅只有我,在從事這份冒險的事業! 幾乎同一時期,一份打印件從浙江大學傳來:方勵之教授在浙大的演講。這 份宣傳民主、弘揚真理、譏諷陰暗現實的演講稿,讀之令人一振。我們迅速決定, 廣為散發和宣傳方勵之的系列言論,籍此推動學生民主運動。 我們收集到更多方勵之的演講與文論,放大複印,在校園內到處張貼。我們 並以同濟大學研究生會的名義,自己編輯印刷發行了《方勵之姚蜀平演講集》。這 場宣傳活動,極大地調動了廣大學生對新時期民主運動的理解和關注。但我們這群 活躍分子,也因此引起了校方、乃至國家安全部門的注意。這種注意很快發展為便 衣特務的跟蹤監視。在一次張貼活動後僅十幾分鐘裡,管理學院和校方的一群領導 ,突然出現在我們管理學院的研究生宿舍,不管我們承不承認張貼是我們幹的,領 導們仍然苦口婆心地對我們做「思想政治工作」,並警告:不要「鬧事」。 當局方面獲悉我們將在「一二九」時發動學潮,急忙多方打壓。市長江澤民 臨時出「高招」:將「一二九」前後一周定為當年上海市「交通安全活動周」:全 市進行交通大檢查,任何個人和單位不得影響交通。街道集體活動一律禁止。監控 密,風聲緊。我們不具名號的「學運籌委會」不得不開會冷靜分析形勢,半數人認 為當年發動學潮時機和條件尚不成熟。為首的我於是親自提議:激流勇退。一番爭 論後,多數人同意了我的提議。計劃中的八五年上海學潮因此擱置。隨後,我又向 部分研究生提議,改為向總書記胡耀邦和中共中央上「萬言書」。「萬言書」其實 沒有萬言,五、六千字而已,由我親自撰成,另一位研究生好友執筆抄下。大意是 :沒有成功的政治體制改革,就沒有成功的經濟體制改革;學生運動有助於幫助政 府,帶動社會進步,而不是什麼「鬧事」。 「萬言書」原準備在校內研究生中大範圍簽名聯署,但不少人懼怕(仍然是一 個恐懼因言獲罪的年代),雖然贊同上書內容,卻怯於具名。於是,最後簽名聯署的 ,以我為首,共有十名本校研究生。 出乎意料,忐忑不安的等待,是一個良好的結果。八六年春,中共中宣部一 名姓楊的處長和一名姓孔的科長,奉胡耀邦之命,來到同濟大學,指名要求與我們 十名上書的研究生會見、座談。會見順利進行,我們向這兩位中宣部幹部當面闡述 了我們的政見:擴大民主,廣采民意,實施政治體制改革。我們講得激情,兩位干 部聽得認真。我們的結論是:胡耀邦,一位難得的中共開明總書記。中國的政治改 革,或許可能從黨內改革派開始? 八六年,全國政治空氣空前活躍,方勵之、劉賓雁等先生的進步思想傳播更 廣,上海《世界經濟導報》的影響日增。在此大背景下,校園文化思想動態急趨活 躍。各種聚會、沙龍紛紛興起,氣氛十分熱烈。 由同濟大學研究生會和學生會共同主辦「同濟八六文化潮活動」,一九八六 年十一月八日和十六日,劉賓雁和方勵之先生先後應邀來到同濟大學,對學生發表 演說。兩場演講會,在同濟都掀起極大波瀾。尤其以方勵之的演講會為高潮。 十一月十六日,時任校研究生會常委、管理學院研究生會主席的我,受研究 生會、學生會兩會之命,驅車前往上海社科院,迎接剛剛出國歸來的方勵之先生, 及其夫人李淑嫻和秘書。在此之前,我們專門突擊趕辦了一期牆報「歡迎方勵之」 專欄,再次密集張貼方勵之的演講言論和生平事跡,並在校廣播台反覆播放方勵之 將蒞校演講的消息。於是,當方勵之一行人抵達時,學校大禮堂內外,已經聚集了 一萬二千多學生,也有部分教師,水洩不通。後來我們知道,這是方勵之所到高校 中,受到的最盛大熱烈的歡迎場面。 方勵之先生的演講題目,是我在行車路上向他建議的:民主,改革,現代化 。這個題目,也成為他演講結束後,對同濟留下的題詞;李淑嫻的題詞則是:童年 的搖籃,民主的堡壘。(李淑嫻曾就讀於同濟附中)。 方先生演講中途,有學生按照我們預先的安排,在會場上揮動事先準備好的 橫幅和標語:「民主,自由,平等」;「方勵之,共和國需要這樣的學者!」;「 要民主,不要獨裁」;等等。 方勵之、劉賓雁等知名人士的到來,使新思潮洶湧的同濟園,更添浪花。這 一段時間,校園裡氣氛鼎沸,上海灘山雨欲來。 二,上海風雲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中旬,從安徽合肥傳來消息:因不滿官方指定人大代表候 選人,中國科技大學等高校成千成萬學生,於十二月五日和九日,上街遊行示威, 以示抗議。此正值各地人大代表「選舉」。中科大學生的抗議行動,最後造成該校 著名人士方勵之、溫元凱破天荒高票當選為當地人大代表。安徽的消息首先傳到上 海交通大學。交大學生立即計劃組織上街遊行,爭取民主。交大學生此番行動的直 接導火索,卻是因為數天前,該校一名研究生試圖應邀在萬體館與美國一搖滾樂隊 演員共舞時,遭到中方保安人員的阻攔和毆打。事件發生後,該校學生投訴無門, 只得決定於十八日開始走出校門,訴求於街市。 富有戲劇性的是,交大學生遊行計劃,因市長江澤民到校「對話」而臨時取 消,位於上海市區東北角的同濟大學,反而成了衝出校園,走向大街的急先鋒。 由於動員和組織有力,同濟大學迅速成為上海灘上的學潮勁旅。參加人數最 多,從十八日當天有二千多學生首次衝出校園之後,連續一周內,同濟大學參加示 威遊行人數,平均每天保持在八千人左右,最多時達一萬二千人;示威遊行的時間 最長,從十八號開始,到二十五號結束;聲勢最大,到十二月十九日高潮時,從外 灘、南京路到人民廣場,到處飄滿同濟大學的旗幟。正如五十一年前的「一二九」 運動一樣,同濟大學再次於歷史上成為上海學運頭號主力軍。學潮後期,復旦大學 數百名學生曾敲鑼打鼓到同濟校園貼滿大字報的牆報前,高呼「向同濟學習,向同 濟致敬」的口號,以示欽佩和敬意。上海灘盛傳:交大是民主堡壘,同濟是學運先 鋒。 繼同濟、交大學生上街後,復旦大學、水產大學、華師大等高校學生隨後也 很快行動起來。這實際上是四九年以後,迄今(至八六年底,文革不算),在上海, 乃至全國最大規模和聲勢的一次學潮。 在上海,幾乎所有的三、四十間高校都捲入了,場面最鼎盛的兩天,十九日 和二十日,參加示威遊行的學生都達到七萬人;參加或跟隨旁觀的市民,則有兩到 三萬。場面恢宏,蔚為壯觀。這次學運,因而也被稱為「一二一九運動」。 十二月二十日,在示威遊行的人海隊伍裡,我踏過大上海數十條大街小巷, 一路激情充沛地領呼口號,直至嗓音完全沙啞,如此度過了自己最難忘的二十三歲 生日。 學潮的主題,是疾呼民主、自由、平等;強烈要求廢除專制與獨裁。同濟大 學一群學生用床席做成的一幅橫幅上,勁書著四個大字:「席捲專制!」市民睹之 ,無不雀躍歡呼。《國際歌》中「英特納雄耐爾」一句,被我以「學運組委會」的 名義,改成「民主自由平等」。於是,一幅醒目的席匾橫幅,和一首改詞後響徹上 海天空的壯歌,成為該次學潮的有力象徵。 學潮發生前,頗有氣氛和預兆。然而,學潮真正啟動時,卻仍然是突發性的 。學生參加示威遊行的狀態,自發性更大於組織性。同濟以外的高校更是如此。在 同濟大學,有兩各個獨立學生組織成為學潮的帶動力量。一是本科生中的「學運促 進會;一是研究生中的「學運組委會」。前者較為公開,後者較為隱形。兩組織骨 干人員大致有二十多人,卻並沒有明確的分工,組織內基本上是各自發揮,見事做 事。連組織本身,也完全不具有正規性,沒有架構或章程。因而也可以說,不成其 為組織。學潮一結束,兩組織很快自行解散。 學潮的自發性,還表現在各校之間缺少必要的聯繫和協調,與外地的聯繫更 談不上。各校基本上各自為政,自行其是。這種分隔狀態,在後來的八九民運中, 也表現在全國各省市自治區的關係上,同樣成為一個不利於學生而有利於當權者的 實際問題。八六學潮,也幾乎不存在與海外的聯繫。多年後,我們聽說,海外的「 中國民聯」曾派志士楊巍回上海活動,並遭逮捕入獄,但當時,我們國內的學運組 織者,對此全然不知情。 同濟大學「學運組委會」的通告,主要由我撰寫和發佈。除每日組織遊行和領呼口 號之外,每天晚上,我都快速擬寫二十至三十份大字報或通告,其他同學以不同的 筆跡、不同的落款,將其抄正和張貼。 鑒於我的「反叛」名聲,早已在一年多前就遍於校園上下,這次八六學潮之 初,管理學院的領導們,院長、系主任、總支書記等,頻頻找我談話,一方面試圖 全力「說服教育」我,另一方面,也企圖以談話為名絆住我,使我難以脫身到學潮 前線。當然,這並非就是院領導們的本意,他們身負「上級」交代的難違之命,不 得已而為之。學潮進入高峰狀態後,他們再也找不到我,乾脆也就放棄找我了。 上海當局開始也試圖以強硬姿態彈壓學運,十二月十九日夜間,甚至派出二 千多武警到外灘清場。武警對學生採取拉拉扯扯和推推搡搡行動,強行驅學生上卡 車帶離。此舉偏偏造成學生情緒更加尖銳對立。次日,上海各高校學生以更大規模 和聲勢遊行示威,並當眾焚燒刊登當局謊言的《解放日報》和《文匯報》。眼看學 生不服,學潮成了氣侯,到十二月下旬,上海當局改以「懷柔」政策,與學生「對 話」。除江澤民本人曾親自到其母校上海交大與學生「對話」外,其他市府和市高 教廳的領導則忙不迭地趕到同濟等大學,分頭與學生「對話」。 在同濟大學大禮堂五千多人參加的對話大會上,每當台上有市府領導發言, 全場學生即一片噓聲,口哨,喝倒彩,譏諷和輕蔑之態,不一而舉,市府大員幾乎 語不成句,十分狼狽;而每當有學生上台發言,揭露市府當局的鎮壓和欺騙伎倆, 全場則響徹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這一方面反映了學生對當局的敵意之深,另一 方面,也反映出學生的情緒化狀態。這一情緒化狀態,在隨後的八九學運中證明, 並非都是好事。 到了二十五日,在幾乎沒有任何結果的情況下,學潮便基本結束了。學潮的 過早結束,與當局的分化瓦解手段有關,與當局暗藏於學生中的國安人員的破壞活 動有關,然而,富有戲劇性和發人深思的是,這次轟轟烈烈的大學潮,實際上是學 生自發結束的。結束的理由是多種多樣的:一些學運骨幹感覺太累了,想歇下了; 許多學生覺得「過夠癮」了,該抽身了;相當一部分學生認為「差不多了」,該回 頭突擊期末考試了……這類自發結束的理由,在後來的八九學運中,各地也有相當 程度的表現。既不是因為鎮壓,也不是因為有了成果,學潮便告自發結束,這是自 發性和情緒化甚強的學生運動的顯著特點。 基於這一特點,反觀中共當局對學潮的處置,總是顯得反應過度。學潮興起 時,他們驚惶失措;學潮高峰時,他們束手無策;學潮結束後,他們又急於秋後算 帳。從效果來看,在其中哪一個階段,他們都自以為是,一錯再錯。他們一再逆民 意而動,將自己定位在民眾的對立面,為終有一日,把他們自己送上歷史的審判台 ,而大行鋪墊之能事。 學潮之後,中共高層內保守派發動「政變」,罷黜了深孚人望的開明總書記 胡耀邦的職務。這一愚蠢的過激反應,直接導致兩年半後,胡耀邦去世,人民群起 悼念,形成全國一起反的空前局面。從這一點而言,八九民運與八六學潮,實際上 有著前因後果的緊密關聯,血脈相承,絲不可分。 中共當局還宣佈,將他們自以為對學潮有很大影響的三位著名異議人士方勵 之、劉賓雁、王若望,開除職務或黨籍,這一自作聰明的舉措,反而催化了中國反 對派的加速成形,無意間,為日後的八九民運,塑造了反對陣營不可多得的精神領 袖。 上海學潮瀕於尾聲的同時,北京的學潮卻應運而生,成為一波熱火朝天而引 人注目的接力賽。北京高校數以萬計的學生,走上街頭,為民主吶喊。直到除夕之 夜,學生們分頭冒雪趕到次日就要戒嚴的天安門廣場,在八七年元旦,向全世界發 出他們要求民主的聲音。首領人物劉剛、封從德等甚至因此分別被當局拘留一日。 一九八七年元旦,聲勢不凡的八六學潮宣告結束。同一天,中共中央發出「 一號文件」,在該文件中,鄧小平首次嚎叫:我們不怕流血。為日後血腥鎮壓學運 ,露出了騰騰殺機。 三,潮聲過後 八六年十二月,除合肥、上海、北京三地掀大規模學潮之外,其他如武漢、 南京、天津、廣州、深圳、昆明、蘇州等地,也相繼發生規模不等的滾滾學潮。形 成八十年代,神州大地一道強勁的民主風景線。 八六學潮的弄潮兒們,在隨後的八九民運中,又分別在各地充當英勇先鋒, 大展身手。 上海八六學潮結束半年後,我完成研究生學業,辭別我深愛的同濟大學。由於我是 被上海當局列在「不得留在上海」的黑名單之首要人物,我被迫離開我同樣深愛的 大上海。八七年七月,我乘火車南下,到達中國的南大門,廣州。在中山大學經濟 系擔綱任教。自此,我開始結交當地誌士,在商風瀰漫的中山大學,創辦起第一個 「民主沙龍」。從八八年開始策劃新的學潮,計劃在八九年,以籍紀念「五四」運 動七十週年、法國大革命二百週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週年之際,在廣州發 動新的學潮,繼續呼喚民主。 八九年四月十五日,胡耀邦突然辭世,學潮提前啟動,並成為全國性、史無 前例而激越悲壯的人類偉大民主運動。作為廣州八九民運的創始者和發起人,我在 運動後先後兩度遭逮捕入獄,在共產黨的黑獄中,煎熬近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