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 色 (英國)友 友 我所認識的馬莉蘋與她當年的紅衛兵形象怎麼也對不上號。初次和她見面時 我就認真審視了她,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她的名字便如雷貫耳,那時她叫馬捍毛, 意思是「誓死捍衛毛主席」。但她的名字很容易被誤解成「馬汗毛」。中國人起名 字非常講究「音」和「意」,不但意思要美,叫起來聲音一定要響亮、好聽,而且 應從名字中鑒別出性別,絕對要避免同音字產生的誤會,否則會變成人們起綽號的 口實。馬捍毛為了效忠毛主席,全然不顧傳統文化習俗,給自己起了這麼一個滑稽 的名字。可當初沒人敢拿她的名字開玩笑,她的名字太直接、太神聖了,拿她的名 字開玩笑等於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那晚我見她時,已事隔三十年了,在紐約蘇荷一間畫廊,一位朋友的畫展開 幕式。歲月並沒有抹殺掉她的美貌,她依舊美,只是不像年青時那麼燦爛,但別有 一番風韻。在那個灰色毛式服裝的年代,所有女青年打扮得不男不女,為了顯示自 己的革命性,她對自己的美無動於衷,禁止自己發育良好的身段暴露出來,她把它 深藏在綠軍服裡,腰間扎一根軍皮帶,左臂佩戴紅袖章,且不苟言笑。儘管如此, 她的美還是有股震撼力。我想,這是當年那麼多男子追隨她的原因之一罷。 開幕式上她打扮得精雕細刻,得體的黑色長裙,恰到好處的淡妝,說話慢條 斯理,有點中氣不足,完全看不出那個叱宅風雲的馬捍毛了。聽說她現在依然是待 字閨中。我不知趣地叫出她文革時期的名字-馬悍毛,她微微一笑,從精緻的皮包 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黑色卡紙燙金字,上面醒目地印著「華美貿易公司總裁: 馬莉蘋」。我望著這張名片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她永遠追趕著時代潮流,從不落 伍,真是時代的驕驕者。』當時我不識時務地開了句玩笑:「我怎麼又恢復原名了 ?」她淡淡地看我一眼,斯文地點點頭,手持酒杯走開了。望著她考究的衣著,很 難把她與當年那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女紅衛兵總司令聯繫在一起。如今她又很 入時地作起了買賣,在商業浪潮中也是異軍突起,資產雄厚。六十年代的紅衛兵搖 身一變又成了九十年代的富商。文革時,馬莉蘋造反就是要革資產階級的命,現在 她輪迴到她當年革命的對象,這真是一個歷史的玩笑。 文革時馬捍毛的故事就頗為傳奇,傳說她的發跡全靠獨自一人扒火車去北京 參加毛主席接見紅衛兵。老毛八次接見,她有六次在場,這在當時是不小的政治資 本。人們一提起她屢次被偉大領袖毛主席接見,便肅然起敬。她回到省城後,身價 倍增,當上了什麼紅衛兵總部的頭頭。關於她被毛六次接見有兩種版本;一種說法 是她至少有三次根本沒有到達天安門廣場。為了毛的安全起見,天安門一帶早已壁 壘森嚴,根本不可能隨便混入天安門廣場。為保證毛主席接見紅衛兵萬無一失,紅 衛兵進入天安門廣場一是要組織嚴密,二是要嚴格搜身,除了紅寶書,哪怕一把小 刀也不能隨身攜帶。中國的保安措施是世界一流的,誰聽說過中央首長被刺?以此 推理她單個一人根本無法進入,也許只不過站在遠離天安門廣場的什麼角落而已。 如果那樣,她恐怕連毛的影子也不可能看到。另外的三次或許是別人被她的虔誠之 心、她的年幼可愛所感動,讓她臨時參加了某一紅衛兵團體,才得以進入天安門廣 場。天安門廣場之大,眾所周知,至於用望遠鏡看毛主席顯然是不恭的行為,弄不 好還在反革命嫌疑,我想當時沒人敢用望遠鏡,只能用肉眼看,才能表示忠誠。所 以她見到的毛主席也只不過是一個小黑點而已,這就是她六次見到毛的經歷。 另外一種版本說她不但見過毛主席六次,還被毛主席握過手,長達一分零五 秒,這種精確程度不知是誰計算出來的。她回來後足足有三個月沒洗手,以示對毛 的虔誠。那些沒機會見到毛主席的人可通過她的手體會毛的溫度。三個月之後,她 的左手變得油垢骯髒並且有點腐爛,再不洗有傳染疾病的可能性,甚至被鋸掉。醫 生不敢忠告,怕被誤認為是階級報復,後來是她自己決定洗手,足足換了四盆水才 洗出肉色兒來。無論她是真見過毛還是假見過毛,反正她是靠這一傳說變成了當地 最有名氣的人物之一,她所組織的那個戰鬥隊在當時一帶也十分具有殺傷力,抄家 、揪斗老幹部、痛打老師、砸廟宇逼得尼姑上吊老和尚投井。這叫「破四舊,立四 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那時每天都死人,殺人比殺隻雞還容易。包括她對她的 走資派父親也絕不留情面,她快刀斬亂麻地與家庭劃清界限,變成了六親不認響噹 當硬邦邦的造反派。有一件事我記憶尤新,當時我家位於省黨校後院,有一片五、 六畝大的玫瑰園,一到春天玫瑰的芬芳使人飄飄欲仙,玫瑰的斑斕色彩更令人想入 非非,這是我小時最美好的記憶,它給我許多夢境。文革小將躍躍欲試的六六年四 月,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一日清晨,我還沉睡在玫瑰香的夢中,被一陣陣喧鬧聲 吵醒,我赤腳跑到窗口,看見馬捍毛率領著一批紅衛兵正用鐮刀、鋤頭將玫瑰園砍 伐得七零八落,轉眼之間玫瑰園變成了淒涼的廢墟。我大惑不解地問母親:「玫瑰 也有罪嗎?」(因為當時我耳朵裡整天貫滿了「罪惡」二字),媽媽只是臉上毫無 表情地說:「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第二天,我在黨校大門口看見了張貼的大字 報,題目是「我們不要象徵資產階級愛情的玫瑰!」內容是揭發黨校校長馬偉力企 圖阻止紅衛兵砍伐玫瑰園。使我吃驚的是馬偉力正是馬捍毛的父親,而揭發人恰恰 是她本人。這一舉動又給她的光榮史冊增添了一筆,證明她是絕對捍衛毛主席革命 路線的,那些企圖用她家庭背景作文章的傢伙也無機可乘。據調查,文革十年,人 口增長兩億之多。那是一個不需要愛情的時代,只有人類的繁殖能力獲得了證明。 馬捍毛又繼續「造反有理」了好幾年,不知怎的一夜之間她突然變成了反革 命,到處張貼著大標語「把現行反革命加女流氓馬捍貓揪出來!」造反派很聰明地 把「毛」改寫成了「貓」(又是漢字諧音的妙處),他們也怕有人在這上面作文章 ,這樣他們就會淪為另外的反革命,這是那個時代的荒誕。在批鬥會上,她手下的 一位干將跳上台揭發她在日記裡惡毒污蔑偉大領袖毛主席,據知情人說,這位揭發 者曾瘋狂地追求過馬捍毛,馬不為所動。他便尋找機會報復。馬一向善於發號施令 ,可突然變得默不作聲,總是悶頭做事,一改以前飛揚跋扈的作風,甚至顯得有點 猥瑣,馬神情恍惚的舉止引起了追求者的關注,他以為馬在戀愛,他要搞清對方是 誰。於是,趁馬不在的時候,他翻遍了馬的私有物,最後終於在馬的被褥下發現了 這本日記,他如獲至寶,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他要殺殺馬捍毛的威風,既然得不到 她,制她死地而後快!他在台上不斷揮舞著馬捍毛的日記本,大家看看這就是道貌 岸然的馬捍貓,平時裝作無限忠誠,其實滿肚子男盜女娼。大家聽著,他當場念了 一段馬捍毛的日記:「我夢見自己在紫禁城裡,站在神聖的殿堂下,顯得孤單渺小 ,陰森的雲霧在我頭頂旋轉,天邊閃著一道道紫藍色的光。紫色,我偏愛由來以久 。但這紫色彷彿預示著不祥,我感到這個黃昏將決定我一生的命運。突然我隱約看 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殿堂裡緩緩走出,起先是一團團白色霧狀,接著我看見一個影 子閃現,我眼前竟然是毛主席的裸體!他裸露朝我走來,雙手合托著一位年青的美 女,那姑娘身著透明婚紗,裸露的曲線在半明半暗的紗裙下神秘浮動,長紗墜落在 大理石的地面上冰冷如雲。她安祥地躺在毛主席懷中,雙目緊閉,長長秀髮垂落在 毛主席他老人家粗壯的臂膀上,偉大領袖毛主席捧著那個女郎沿著漢白玉台階一步 一步走向我,走向我……」台下起先一片寂靜,他們不敢相信他們耳朵所聽到的, 突然爆發出一陣騷動,憤怒的人群怒不可遏,吼叫著「把那個女流氓千刀萬剮!」 幾個女紅衛兵再也忍不住,衝上台撕打揪扯著馬捍毛的頭髮,嘴裡不住地罵著「下 流無恥!真不要臉!」告密者舉起了拳頭高喊著「打倒女流氓馬捍貓!」群眾跟著 他呼喊,口號如潮水把馬捍毛吞攫進這場政治運動。後來大字報全文登載了她的日 記,她在日記裡無情地批判了自己,並沒有對自己產生憐憫之心,她寫道:「我必 須在今後的行為上加倍地無限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我要『狠鬥私字一閃念』。當 我從夢中驚醒,觸電似的坐起,慌張地望著周圍,我似乎感覺到同屋的女伴們也看 見了我醜惡的夢,我怕極了!我的夢尾隨著我,白天黑夜。我的罪惡無處躲藏。黑 暗籠罩著我,我感覺自己坐在一片汗水的湖泊中,隱約的月光下我看見自己的身體 的曲線,我感到噁心,我為自己的邪惡而憎恨自己,我不曾料到自己這般下流,偉 大領袖毛主席是聖人,我竟然敢玷污神聖的領袖,真是罪大惡極!我怎樣才能洗刷 自己的罪孽呢???」最後她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在她的日記裡沒有得到答案。關於她污辱毛的事情越傳越邪,以至於下流得不 堪入耳,後來馬捍毛竟然鋃鐺入獄,罪狀之大令人瞠目-「玷污偉大領袖毛主席的 超級現行反革命」。那天公審大會全城出動,人山人海,一看美女,二看熱鬧,我 自然是其中看熱鬧的一份子。那一日,毒日當頭,廣場上黑壓壓一片人頭,坐在我 右邊的一位大娘說「咱這兒離京城十萬八千里她咋能日下個毛主席?」旁邊一中年 男子壓低聲音說「娘,不要胡說,這叫精神日。」老太太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 。我當時不解,但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大會最後宣佈:因情節惡劣,判刑十八年。 手持真槍實彈的解放軍五花大綁把她帶走了。 文革時我只有九歲,對發生的很多事難以理解,但對這件事記憶深刻。這些 年大家一直在思考文革所發生的一切,究竟是什麼使每一個人都發瘋了?這場災難 的原因在哪裡?文革現象意味著什麼?我們應該反省些什麼?馬捍毛一落千丈既可 笑又可悲,她拚命革命卻變成了反革命,這是不是歷史的荒誕? 在蘇荷畫廊的那晚,我們有機會相遇,我先稱讚了一番她頗有文彩的日記, 她馬上告訴我她曾讀過不少俄羅斯浪漫主義時期的小說。然後我們聊了起來,我問 她在當時那種危險的處境下為什麼要詳細地記載這個夢的細節?難道你不怕引火燒 身嗎?她說,「要是不記清楚,怎麼清算自己的罪惡?對於我來說毛是我心目中唯 一的英雄,毛是至高無上不可懷疑的,那個夢雖然讓我恐懼,但我無法忘記那個夢 話,那時,我心裡有一種聲音告訴我必須把這個夢記錄下來,我沒法兒抗拒內心的 呼喚。」我又問她,那你現在是怎麼看毛的?她秋水似的目光掃了我一眼,頗得意 地問道:「你難道沒看過美國NBC電視台製作的「關於文革」節目嗎?」我回答 沒有。她告訴我採訪了她,她的觀點很清楚:她依然認為毛是最偉大的,具有無限 的個人魅力。我又緊接著追問「那你對判你十八年刑,怎麼理解?」(當然她沒坐 夠十八年徒刑,隨著她父親官復原職,她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她很坦然地認 為,文革的災難不是毛個人的責任,她一點都不以為那場瘋狂的群眾運動與毛有著 本質的聯繫,而反覆強調是執行者的錯誤。她的言談話語中,仍對紅衛兵時代相當 留戀,她說:那是她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從未有過那麼強的歷史「使命感」-砸 碎舊世界、建立新世界,她懷念那個時代。她的這番話,使我吃驚,她對文革毫無 反省,不曾意識到自己也是那場政治運動的犧牲品。我問她在那個崇尚英雄主義的 時代是不是許多女紅衛兵潛意識裡有戀毛情結?毛實際上是她們的「性」象徵,用 「革命」形式表現她們的「性」情結?馬莉蘋聽到我這樣問她,滿臉憋得通紅,說 你怎麼能這樣理解文革呢?我對馬這個人物非常有興趣,不想使談話太尷尬,便把 話題扯到了生意場,她意味深長地說「商場如戰場」,不過她頗為得意地告訴我她 已有了上億資產,我笑著說:「文革的宗旨就是要革資產階級的命,那你不是正好 變成了你們當初革命的對象嗎?」她搖了搖頭說:「一個人總得跟著潮流走,識時 務者為俊傑嘛!」文革時真誠地信仰毛,現在的實用主義,這種反差說明了什麼? 與馬莉蘋偶然的接觸,使我陷入深深地沉思,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悲哀?始終是 追隨時代的人,卻很徹底地喪失自我?也許是我的錯,作一個「追時髦」的人也許 這就是她(他)的自我? 夜幕已深,馬莉蘋鑽進嶄新的奔施600,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這位永遠的時 代弄潮兒,當紅的風頭浪尖人物,不知道人生的舞台上,她的下一個角色是什麼?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三日於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