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化的國土 ——中國荒漠化速寫 鄭 義 尋找尼雅河 1994年秋天,中國第一支女子探險隊走進塔克拉瑪干沙漠。 「塔克拉瑪干」在當地語言中是「進得去出不來」之意。 方圓 33.76萬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位於新疆塔里木盆地。數十條發源 於群山的河流,全部消失於沙漠邊緣,沒有一條能流入腹地。這些正經歷著慢性死 亡的河流,結成點線綠洲,頑強地拱衛著人類最後的生存之地。 沿著崑崙山北麓的幾條河流進入沙漠南緣,無疑是女人們明智的選擇。 選定的第一條河是尼雅河,她們想看到尼雅河被沙漠所吞噬的最後的風景。 經過車輛全面防疫之後,她們穿過瘟疫地帶,來到了尼雅河終點。她們看到的第一 個風景是被尊為「小麥加」的伊斯蘭教聖地「大麻扎」。來此朝拜六次,相當於去 一次麥加。維語「麻扎」是「墓地」之意。一座聖者之墓。經過地方政府的特許, 她們在嚮導帶領下,從後坡(因是女性)爬上了聖山。這是她們記敘中的景色: (異體字) 寸草不生的沙山上,插有無數的樹枝,樹枝上繫著無數的布條。 離山頂的大瑪扎越近,這些樹枝布條就越多。嚮導說:一根樹枝,一縷布條,就代 表著一個朝聖者。 大瑪扎是一座木屋,它的周圍幾乎被樹枝佈滿了,而且上面還繫著用整隻羊 皮製成的貢品。這座為穆斯林們嚮往的聖地,並不奢華,只有裡外兩間屋子。外間 的地上鋪著氈子,供人祈禱。裡間有一座巨大的棺木,上邊蓋著寫有文字並繪有采 色圖案的布。我們算是進這裡的頭一批女人。(引文畢) 樹枝!「佈滿」大瑪扎的「無數的樹枝」!也許它們具有某種象徵性:樹— 綠色—生命。也許不是,僅僅是固定那些寄托著尊崇的布條。我想像著那一大片枯 樹枝構成的景象,感到一種無言的戰僳。人類有許多固定一褸布條的方法,但在這 裡,卻只有從遠處帶來的枯枝。無水無樹無石的沙海之上,一切與生命相關之物都 無法駐足,不管是動植物、人、文明。沒有未來,只有被黃沙掩埋的歷史。 她們沒有白白爬上這座海拔1362米的聖山。千年興衰,終止於此。歷史上, 伊斯蘭教大舉東進,曾與佛教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宗教戰爭,並取得最終勝利。傳說 在公元十一世紀,一位名叫伊瑪日·扎法爾的將軍,率軍打到離此地不遠的和田。 當時和田有「佛國」之稱,人口眾多,僅僧侶數萬。聖戰軍遭到和田王有力的阻擊 ,被迫退進沙漠,糧盡水絕而全軍覆沒。大瑪扎就是埋葬他們的墓地。一次失利的 戰鬥竟然導致全軍覆沒,真正強大的看來還是沙漠。年輕女人們站在這聖山之上, 眺望著塔克拉瑪干——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大沙漠、這個廣袞無垠的文明的墓地。 北面,是越來越窄並最終消失於漫漫黃沙之中的尼雅河——一個即將完成的故事; 南面,則是一個完成了的故事——著名的古精絕國都城尼雅遺址。 (異體字) 當年,這座繁華的沙漠城市,養活著三千多口人。據說一千多年 以前,尼雅有位漢族國王。國王有三個美麗的女兒,國王愛上了自己的小女兒,而 另一個部落首領也愛上了這個女兒,於是發生了戰亂。上天發怒了,刮了六天六夜 的黑風暴,從此吞沒尼雅。實際上古城最後的毀滅,至今仍是一個千古之謎。(引 文畢) 即使這僅僅是一個傳說,其以下解讀也應與真實過程相去不遠:國王亂倫, 象徵尼雅的人口已縮減到難以維持人類種群的繁衍;亂倫引起的戰亂,則是從大眾 神學角度對上帝發怒的方便解釋。無論作何種解讀,這個傳說從起因(環境容量耗 盡導致的人口減少)、過程(亂倫、戰亂)、到結果(生態災難宣告文明的終結) 都貫穿了生態環境惡化對人類的懲罰。因此,同塔克拉瑪干沙漠裡眾多古城一樣, 尼雅湮滅的謎底是不可遏止的荒漠化,而不再是千古之謎。 千年過去,那場毀滅了尼雅的黑風暴,開始毀滅中國…… 末日啟示 摘自一位氣象工作者的值班記錄: (異體字) 今天風和日麗。 下午2時許,驟然狂風大作,颶風捲起沙石塵土,形成一堵約400米高的沙塵 暴壁,自西向東撲來。 瞬間最大風速 34米/秒,風力達12級。 20分鐘內天地一片漆黑,能見度降為零。 沙塵暴壁由下往上呈黑、紅、黃三層,每層有球狀塵團劇烈翻滾,發出沉悶 的轟鳴,一兩公里之外可聞……(引文畢) 這不是原子彈爆炸的景象,而是1993年 「5.5」黑風暴紀實。這場特大沙塵 暴於5月4日從新疆西部邊境發生,於5日15時42分襲擊金昌市, 16時40分襲擊武威 市,17時整襲擊古浪,17時50分襲擊景泰,19時26分襲擊中衛……沙塵暴橫掃中國 西部,然後橫亙華北大地和東部沿海,遠飆朝鮮半島和日本。這次黑風暴在進襲新 疆、甘肅、內蒙古和寧夏時,風速達25∼34米/秒,風力達8∼12級,沙塵暴壁高達 500∼700米,宛若原子彈爆炸後的蘑菇雲,劇烈翻滾,飛沙走石。當時無論室內室 外伸手不見五指,狂風呼嘯,彷彿天塌地陷,末日來臨! 事後據政府當局公佈,新疆、甘肅、內蒙古、寧夏四省區的18個地市, 72個 縣共110萬平方公里面積、120萬人口受災,直接經濟損失達6億元左右。死亡85人, 失蹤31人,傷 264人;沙暴打死、活埋和失蹤的牲畜12萬頭(只),受災牲畜73萬 頭(只);農作物受災 560萬畝,24.5萬畝果園重災;掩埋毀壞房屋4412間,埋沒 水渠2000多公里,刮斷刮倒電桿6021根,電力、通訊、水利設施嚴重損壞;古蘭泰 鐵路專線中斷4天,貫通新疆的蘭新鐵路中斷 31小時,約40列火車受阻,上萬 名旅客被困…… 經中科院專家調查,災區的幾大沙漠都向前推進了數百米至數公里,表土被 刮走10∼50厘米;沙埋厚度一般為20厘米, 最厚達1.5米;並影響朝鮮半島和日本 數日降塵不絕,一片恐慌。 事後的研究證明, 形成「5.5沙塵暴」的氣象因素是西伯利亞強冷空氣,而 根本原因是不合理開發對植被的嚴重破壞。有研究證明,遭人為破壞的地面,其風 蝕量高出原始戈壁10倍∼100倍。 一個多月後,在「中國森林環境高級專家研討會 」上,學者們指出:這次沙塵暴是長期以來國土荒漠化日趨嚴重的必然後果,由於 治理速度趕不上荒漠化速度,如果幾年後再遇一次強風,成災之重,將增至十倍、 百倍,後果不堪設想。 「5.5沙塵暴」由於橫掃了整個北部中國, 方引起媒體關注;其實沙塵暴早 已是極為平常的現象: 據西北地區160個氣象站的長期觀測資料,塔克拉瑪干沙漠 南部與西部,年均沙塵暴日為20∼40天; 河西走廊、陝北至內蒙古西部一線每年1 5∼25天;青海西南部每年10∼25天。而且,西北地區沙塵暴發生的頻率、強度和危 害程度,都在不斷加劇。五十年代有 5次,六十年代8次,七十年代13次,八十年代 14次,九十年代前7年14次。 部分沙塵暴風力超過10級,能見度小於50米,成為特 強沙塵暴——黑風暴。但是,沙塵暴在整個國土荒漠化損失裡所佔比例極小。悄無 聲響的荒漠化,年均直接經濟損失540億元;驚天動地的「5.5沙塵暴」,直接經濟 損失也不過6億元,僅佔年均損失的1/90而已。 但這場橫跨了中國全數經度的特大沙塵暴畢竟是一個明確無誤的警報:荒漠 化的趨勢正在無情加快,巨大的生態災難已經降臨。 西域諸國覆滅的歷史,正在以更大規模重演。 是「荒漠入侵」還是「自我演化」 據《漢書》記載,一千三百多年前,塔里木盆地周圍的綠洲上,有西域36國 ,後來增加到50餘國。其中比較著名的有樓蘭、且末、精絕、于闐、皮山、渠勒等 。這些古國大多建立在河流下游,水草豐茂。但興盛數百年後,全部毀棄。 關於這些古國毀滅的原因,學界已大致取得共識:生態災難。——綠洲畢竟 是生態環境相當脆弱的地方。但對於這災難究竟來自過度農墾還是氣候變化,則存 在不同意見。新華社烏魯木齊1997年5月1日電宣稱:這些綠洲小國的消亡,過去一 直認為是氣候變化引起的。歷史學家考察後認為,河流退縮,綠洲上出現流動沙漠 ,主要是大規模農墾的破壞,自然因素只是次要作用。在眾多古城周圍,今天仍然 可以看到古代大規模農墾的遺跡。這一判斷看起來相當有說服力,雖然先民並不是 想像中那樣愚昧。比如,這些古國對生態環境早就有深刻的認識,並以法律的形式 確定下來。古尼雅人的「森林法」規定:砍他人之樹,非法;將活樹連根砍斷,罰 馬一匹;將活樹樹枝砍斷,罰母牛一頭。古樓蘭人除了有類似的森林法,還控制水 源,收繳水稅。「農墾破壞」論者會說:晚了。「氣候變化」論者則認為:一個地 區,當蒸發量大於降雨量之際,荒漠化就開始發生。 圍繞荒漠化曾有過一場世界性的爭論,其過程類似於一個黑格爾的三段式: 正題:1921年,巴威爾(Bovill)對塞內加爾河乾涸的原因進行考察,認為 撒哈拉沙漠南緣生態惡化是「荒漠入侵」的結果。1935年,美國科學家勞勃爾(Lo wber Milk)對此現象進行了進一步研究,指出「荒漠入侵」是人類破壞植被 的結果,他的著作就叫《人造荒漠》。 反題:1949年,法國學者奧勃威勒(Aubreville)在非洲的考察,發現原本 沒有荒漠的熱帶和亞熱帶森林地區,在人類活動的影響下也可能退化為稀樹草原, 遂將這種逆向演化定義為「荒漠化」。也就是說,他認為「荒漠化」可以是「自生 」的。這一與「入侵」理論相反的理論,是荒漠化研究上的一次重大突破,並被國 際社會普遍認同。 合題:1992年,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把荒漠化定義為「荒漠化是由於氣候 變化和人類活動等因素所造成的乾旱、半乾旱和具旱季的半濕潤地區的土壤退化。 」這一定義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荒漠化並非氣候極為乾旱地區之專利,半濕潤 地區同樣可以變成荒漠;後來亞太區域防治荒漠化執行文件對此定義還進行了重要 補充:「在亞太地區,荒漠化還應包括濕潤地區土地向類似荒漠景觀變化過程。」 第二,仍然承認了氣候因素。其實,氣候變化有時也是人類活動的結果。 回到中國,實際上中國學者對荒漠化的研究早已超越了上述概括。1977年以 後,中國荒漠化研究之區域,已從西部沙質荒漠為主的地區,轉向了北方半乾旱農 牧交錯區、東部半濕潤地帶的黃淮海平原和東部沿海低丘崗區。也就是說,荒漠化 對中國的威脅,並不止於塔克拉瑪乾等西北大沙漠的迅速擴張,而今已是中國經濟 政治文化之重心部位——東南部——生態環境的自我演化。否則,那些遠離「萬里 風沙線」且雨量豐沛的湖泊和北迴歸線以南省份、島嶼為何也開始荒漠化? 最近的一個科研報告指出:中國現有的荒漠化土地中,25.4%是由於過度農墾 造成的, 31.8%是過度樵伐造成的,28.3%是過度放牧造成的,水資源利用不當造成的占8.3% ,工礦、交通、城市建設破壞植被引起的占0.7%。 林業部部長徐有芳坦誠地對此表示無保留的承認:「我國土地沙漠化擴大的 原因,真正屬於自然因素造成的僅佔5.5%,而 94.5%是人為造成的。」 基本國情與數字 中國山地占國土面積約 2/3。 中國已是全球荒漠化土地面積最大、分佈最廣、蔓延最快、危害最大的國家 之一。 中國荒漠化的基本情況一直處於模糊狀態。從1994年開始,林業部進行了為 期三年的普查,於1997年公佈了下列數字:沙漠、戈壁及沙化土地總面積為 168.9 萬平方公里,占國土面積17.6%,近20年來土地沙化速度為年均2460平方公里,每年 直接經濟損失540億元。但是,根據《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確定的定義,中國荒 漠化土地面積應為 262.2萬平方公里,占國土總面積之 27.3%。據林業部副部長祝 光耀證實,現有18個省的471個縣,近4億人口的耕地和家園處於荒漠化威脅之中。 西起塔克拉瑪干沙漠南沿(北緯38度),東至科爾沁沙漠南沿(北緯42度, 北京稍北)劃一條橫貫中國版圖的線,可稱「萬里風沙線」。此線以北地區(除東 北一部分),分佈著世界級別的「八大沙漠四大沙地」,基本已荒漠化。萬里風沙 線勢力範圍內的12省(區、市),每年有2億畝農田嚴重受災;20億畝草場的65%因 荒漠化而陸續捨棄;數以千計的水庫和大量灌渠被埋沒; 800公里鐵路和數千公里 公路長年受阻…… 占國土總面積1/6的新疆,166萬平方公里只有不足10萬平方公里是人類可以 居住的綠洲。也就是說,有 94%的土地是沙漠、荒原或已經嚴重荒漠化。 甘肅和寧夏,荒漠和荒漠化的土地已佔全省(區)總面積的 1/3。 據1994年來自瀋陽的消息說,東北草原地帶的科爾沁沙漠,已經越過內蒙古 與遼寧的省界,正以平均每年近30米的速度向瀋陽挺進。 在被稱為濕潤和半濕潤氣候地帶的河南東北部、唐山、北京和中國最大的兩 個淡水湖鄱陽湖洞庭湖周圍,也出現了2350萬畝的荒漠化土地。 人們印象中與沙漠無關的西藏,也傳來荒漠化趨勢日趨嚴重的消息。全區荒 漠化土地總面積達1860平方公里,相當於現有耕地面積的 97.5%,而且集中在比較 發達的雅魯藏布江、年楚河與拉薩河中部流域地區。 連雨量充沛的兩廣和海南島,也開始了荒漠化進程。 除上海市和台灣島之外,其他29個省(區)、市都程度不同的荒漠化趨向。 防堵戰略及沙漠警察部隊 無論中外媒體,都不停地報導中國防治荒漠化的重大成就。中國政府雖然未 能做好,但也相當盡力,並創造出一些驕人的典型模範:被稱為「世界治理荒漠經 典」的寧夏中衛縣沙坡頭,以「草方格沙障」為主的固沙防護林體系,護衛了包蘭 鐵路;沙臨城下的榆林,以卓有成效的沙地造林遏止了沙漠進逼,並擴大了綠洲面 積;等等等等。在幾十年的艱苦實踐中,中國總結出 100多項防治荒漠化的成功經 驗,其中許多技術已居世界領先地位,得到普遍的贊償與關注。 受媒體影響,多年來我也一直認為:在治理荒漠化上,中國世界第一。深入 一下,問題產生了: 先進典型極好,甚至感人至深,但為何無人跟進?沙坡頭、榆林、榆林、沙 坡頭……——顛來倒去總是那幾個名字。經驗和技術也好,但為何經大力推廣仍不 能普遍應用?相反的實例卻俯拾皆是:這裡刀耕火種,那裡毀林開荒,這裡官民勾 結,那裡圍毆警察……最後,正反兩面一切事件加總的結果是:荒漠化趨勢不僅未 能受到遏制,還在繼續加重。 這是值得問一個為什麼的。 最直觀的因素是經費不足。全國各省市已制定的治沙規劃,10年治沙1.3511 億畝,經費為122.2億元。從執行情況來看,除每年1億元的貼息貸款計劃落實較好 外,其他資金還很難到位。10年投入122.2億元,平均每年 12.22億元,這與年均直 接經濟損失540億元、一次黑風暴直接經濟損失6億元等數字已不太相稱。再加上僅 1億元能到位而其他經費還很難說,實際上計劃已成畫餅。財政緊張確是實情,但錢 多錢少都有個用法問題。拿得出錢來進口高級轎車,拿得出錢來花天酒地,拿不出 錢來治理荒漠化國土,維護基本生存,於心何忍? 錢的事,不提也罷,更要緊的是以下兩大弊端: 其一,「防堵」戰略之失誤。 中國目前正在積極建設的「五大防護林體系」,全部進入當今世界規模最大 的八項生態保護工程之列,其氣魄之大可以想見。 最先構思並實施的「三北」防護林,是「荒漠入侵」理論之典型思路:既然 「萬里風沙線」南侵,就在前沿打陣地戰,用林帶堵。這一工程的倡議者和推動者 ——被鄧小平以「自由化」罪名而貶褫的前中共元首胡耀邦,正是以防衛北京為由 而提出「三北」工程的。1984年11月,胡提出:北京地區的風沙和綠化要切實解決 ,力爭在本世紀末徹底改造首都周圍環境。正如古代的萬里長城未能堵住敵軍入侵 一樣,今天的「綠色長城」也同樣堵不住荒漠入侵。如前所述,荒漠化的根本原因 並非荒漠「入侵」,而是土地「退化」,是生態環境的整體惡化。不著力於從整體 上扭轉生態環境惡化趨勢,是中國在防治荒漠化之戰中屢戰屢敗之癥結所在。「三 北」工程重點是河北,河北之重點是保北京。世界上沒有一無是處的制度,極權制 度一優點是:在主政者注意力集中且決心最大的一點上,易於取得突破。正是這樣 ,「三北」工程1988年開始實施,短短3年後,河北森林覆蓋率竟從10.71%上升到1 991年的13.22%,是同期全國增長率的5.97倍。由此,多年來困擾著北京的風沙開始 減緩,揚沙日、浮塵日、沙塵暴日都大幅下降。 「三北」防護林從名稱到設計都是防堵「入侵」的思路,因此,在北京及部 分地區情況開始好轉的同時,全國荒漠化趨勢仍繼續惡化。於是,只好再擴大防線 ,用同樣的思路,以太行山防護林加強對北京和華北的防衛,以長江中上游防護林 堵長江中上游水土流失,以農田防護林堵農田荒漠化,以沿海防護林堵沿海風潮。 戰績如何,還要看。但沿襲「防護」、「防堵」之老方,又如何脫出「局部治理, 整體惡化」之舊局?當然,說「防堵」不行尚言之過早,如果林帶不斷增加,十幾 條,幾十條,最終把全國鋪滿,生態環境自然好轉。但那也不是林帶,更不是「防 堵」了。 其二,公有制、雙軌制之痼疾。 另一個更深刻的問題是:避開所有制根本改革,以國家計劃、行政干預能否 走出困境? 或者換一種問法:百姓沒積極性,光靠政府撥款能不能把林種起來,並且護 住? 先看幾個實例: 流動性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是被譽為「沙漠剋星」的胡楊林團團圍住的。胡 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珍稀樹種,生長史有6500萬年。胡楊樹的葉子,小時如柳,稍 大如楓,長成如楊,於是又被當地人稱為「變葉楊」。這是一種耐乾旱、耐鹽鹼、 抗風沙的優良樹種。種子比芝麻還小,靠絨毛隨風飄撒,一旦落在濕潤之處,數十 小時內便生根發芽,可見生命力之頑強。胡楊不僅根系發達,體內還儲藏大量水分 ,而且越旱水越多。樹高不過6、7米,卻極粗壯敦實。樹冠不大,卻是叢叢鋼枝鐵 葉。有作家寫道:它們的身軀從上至下可謂體無完膚,千萬年的風刀沙劍留下了密 密麻麻的裂痕。人們稱胡楊為「英雄樹」,並用詩樣語言來讚美:「活了千年不死 ,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 但是,正是這胡楊遭到了亙古未見的毀滅。據《經濟參考報》記者黎大光、 劉同起的報導,從1957年到1977年的20年間,塔克拉瑪干沙漠東南西三面原有的56 80萬畝胡楊林(或以胡楊為主的天然林)被砍掉4000多萬畝,砍了 70%以上,此外 ,還有3000多萬畝紅柳也被連根剷除。比如,為了開墾阻擋著沙漠的一塊16萬畝的 胡楊林,和田縣組織了一萬多人放火燒林,大火整整燒了20天,開荒造田25.7萬畝 。一至三年之後,沙漠進逼,絕大部分新開墾的耕地又被迫撂荒,失去胡楊林屏障 的良田也開始大批沙化。 安迪爾河以西有一條80公里長的胡楊林帶,行政區劃時將它劃入且末縣;因 為歷史上這個林帶屬於西邊的民豐縣,引起了兩縣之間的法律糾紛。上級部門作出 了一個「折中」的決定:所有權歸且末,使用權歸民豐。這回輪到且末縣不幹了, 有權無利。當官員們正在為權與利的劃分爭鬥之間,老百姓不管三七二十一,趁機 把這條寶貴的胡楊林帶徹底砍光。策勒縣和洛浦縣也發生過類似的爭執,其結果是 把一條25公里長,7、8公里寬的胡楊林帶毀光。這幾個縣的縣城,已經在沙漠的進 逼下搬遷了 100多公里。策勒、民豐、皮山等縣城已經搬了三次,現在沙漠又逼到 城下,除了把縣城搬上崑崙山,就是被起鋪蓋卷流浪他鄉! 此類人為大破壞,在塔里木盆地、准葛爾盆地、內蒙古古蘭泰鹽湖、河北壩 上高原、新疆和田河等許許多多的地方都發生過,或發生著。 兩位記者悲憤難抑地寫道:「有幾筆『血債』,子孫們會毫不猶豫地記在我 們這一代的賬上。」 「三北」工程的最前沿巴丹吉林沙漠。當「三北」工程先遣隊此地時,都不 由得倒抽一口寒氣:公路里程碑上\字(14).大的數字居然都被風沙打得模糊不清! 夏季的沙漠,地表溫度高達攝氏80度以上,膠鞋一會兒就變形了,砂粒深深熨入鞋 底。年均降雨量僅37毫米(最低年份8毫米),蒸發量卻是100倍以上。就是在這片 僅存的綠洲上,1951∼1983的32年間,森林植被減少了85萬畝,並以年均 2.6萬畝 的速度遞增。這最後的一塊綠洲叫居延綠洲,曾滋養著「絲綢之路」上一個重要的 古國——居延屬國。它輝煌的時期,這裡還看不到沙漠的影子,如今已陷入巴丹吉 林沙漠的重重包圍。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組成和拱衛著綠洲的梭梭林與胡楊林竟遭 到了大規模破壞。胡楊樹之不幸是它可做優良薪柴;梭梭樹之不幸則更添了一層: 它根部寄生著一種瘤結——名貴藥材「肉蓯蓉」,又被稱為「沙漠人參」。就是為 了這一車可賣幾千元的薪柴和更加昂貴的肉蓯蓉, 370萬畝梭梭林和30餘萬畝胡楊 林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相關的報導這樣描寫道: (異體字) 盜伐者甚至嫌動斧動鋸太費事,乾脆用鋼絲繩拴住梭梭樹的根部 ,用拖拉機一拖,生長了數十年上百年的大樹便連根拔起,剩下的只是一個個觸目 驚心的沙坑。林業局的護林員欲制止,卻常被盜伐者圍毆致傷。至於護林人員監守 自盜和接受賄賂者也大有人在。(引文畢) 為此,中國第一支駐守沙漠的森林警察部隊於1985年在這裡組建。 不是什麼麻煩都可以用警察對付的。在大多數民眾都參與或同情盜伐,在眾 多地方官員都推動和縱容毀林開荒的情況下,警察部隊多半只是一個擺設。還有一 個並非不重要的技術問題:「萬里風沙線」,警察能看得住嗎? 這是一堵血跡斑斑的老牆:行政手段不能解決經濟問題。許多政府都曾在這 堵牆上碰得頭破血流。九死而不悔的是中國政府,因為另一條別人走通了的路—— 以經濟手段解決經濟問題——需要對現行國家體制實施根本性改革,對它來說意味 著自殺。 一場屢戰屢敗的戰爭 1992年召開的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確定了威脅人類生存的十大環境危機, 第一個就是土地荒漠化。荒漠化的危害甚於水災、地震等各種觸目驚心的災難,它 冷漠的擴張所毀滅的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大地與環境、社會與文明,並且很難甚至永 遠無法重建。 在中共建政之初,荒漠和荒漠化的土地為66.7萬平方公里;近40年來淨增10 2.2萬平方公里,翻了一番半。其淨增之面積,超過28個台灣,超過西歐五國(英、 法、愛、荷、比),相當於中歐八國(波、捷、匈、德、奧、瑞等)。走筆至此, 不禁有了一點題外之感想:多年來,「解放」台灣或「統一」台灣始終是一個關乎 「愛國」還是「賣國」的大事情。認真想來,「賣」國總還是一種帶有利益交換的 行為。若設把相當於28個台灣的國土拱手送人,或屢戰屢敗一潰千里,就連「賣」 也不如了。從純經濟角度考量,「解放台灣」不如「收復荒漠」,打仗不如種樹, 起碼成本小多了。歐洲更不必說,誰要爭奪生存空間,必殺成血窪子;算來算去, 就種樹,於是成為地球上唯一沒有荒漠化的大陸。 目前,中國每天荒漠化的國土可能在90平方公里左右。假設敵軍來犯,以此 速度攻城掠地,佔領珠海特區、溫州及南通市區將在2天之內,佔領北海市區需3天 ,深圳特區和秦皇島市區4天,煙台與連雲港市區9天,青島、福州及寧波市區11天 ,廣州市區也不過16天,而攻克西起官廳水庫,東到密雲水庫,北至燕山,南抵琉 璃河的北京城區,也僅是2天左右。 這是一場戰爭! 這個比喻之不貼切處,是荒漠化土地並不像沿海城市寸土寸金,可比者,唯 生存空間而已。中國生存空間極其有限,山地已佔去國土面積 65%,再加之人口劇 增和荒漠化加速,生存空間已成國運之所繫。 一次有關荒漠化的聯合國會議提出,乾旱和半乾旱地區,每平方公里人口密 度的臨界值為7人和20人,而目前甘肅河西走廊綠洲地區人口密度已經達到每平方公 裡496人,最少的金昌市也有 276人,數十倍成百倍地超過了合理密度。這既是破壞 的原因,又是必須承受的結果。最壞的情形早已發生:它們互為因果,形成一永難 掙脫的惡性循環怪圈。 如果我們的生存空間繼續壓縮下去,誰能保證我們就一定能逃脫文明覆滅的 命運? 當聯結歐亞兩大陸的絲綢之路正處於鼎盛時期,誰曾想到覆滅二字?但樓蘭 、精絕等數十個曾輝煌耀眼的文明確已湮滅。 彈指一揮間,非洲二十一國的大片國土不是也眼睜睜地成了無人區? ——在關於水土流失的研究中,我摸清了這樣一個可怕的事實:中國所有能 夠水土流失的土地已全部在流失,現在可以補充一句了:在這些水土流失的土地上 ,荒漠化正在繼續完成著生態環境逆演化之頂級階段:無樹、無草、無水、無土的 不毛之地。我還談到中國文明從西北向東南不斷遷徙的大趨勢及生存空間的枯竭, 並提出了一個似乎危言聳聽的問題: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且戰且退嗎?我們 能退進太平洋裡去嗎?現在再加上荒漠化正從西北、正北、東北三面緊緊進逼,同 樣的問題就有了更嚴肅的意味。 是否真該算算我們的生存空間了?哪怕是很粗略的呢—— 我們遼闊的 960萬平方公里家園,減去嚴重水土流失的國土面積 367萬平方 公里(占國土 38.2%),剩下 593萬平方公里(占 61.8%);再減去徹底荒漠化國 土(沙漠、戈壁)和不能維持人類生存的國土(冰川、石山、高寒荒漠等)約 300 余萬平方公里(約占 33%),就剩下 300萬平方公里(占 28.8%)——我們的家園 已縮小到一小半了。與五十年代相比,大帳是:人口翻了一番多,水土流失和荒漠 化土地各翻了約一番半。 ——在不足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我們的人均生存空間已被壓縮到原來的 1/5 。 ——這確實是一場戰爭,一場中華民族屢戰屢敗的戰爭! (因篇幅限制,註釋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