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蘭薩拉行 還學文 回首來路 終於到了印度,終於到了達蘭薩拉,終於見到了達賴喇嘛!回首來路,崎嶇 漫長。 開始接觸到西藏問題,是在中國國土之外,是在一九八九年之後,而離藏人 對共產黨專制的反抗和達賴喇嘛的出走以及國際社會對流亡印度藏人社區的人道主 義關懷已經整整三十年了!堅持台獨的人把不是中國人作為台灣獨立這一政治主張 的根據,以詛咒中國人並宣稱他們的主張。西方媒體上說中國國入侵西藏,掠奪西 藏,壓迫藏人。作為中國人,我感到無奈。我不曾認真相信過共產黨關於藏人「暴 亂」和達賴喇嘛「叛逃」的宣傳,我不贊成那種認為四九年以來中國政府對西藏和 藏人如何功德無量的說法,我反對共產黨在西藏的一切倒行逆施。可是我是中國人 。我還清楚地記得,「六四」之後不久大學裡的一個西藏問題討論會上,報告人批 評中國對西藏的主權要求,談到西藏的重要戰略位置,談西藏的稀有礦藏資源,談 中國政府對它們的掠奪和破壞,……卻不談那裡的人權狀況。對於西方社會對西藏 問題的關注我懷有戒心,對西方社會對流亡藏人人道主義關懷也沒有特別注意。 對達賴喇嘛,直到八十年代中我都沒有一個清楚的概念,模糊中以為出走印 度時他不過是一位身居高位而不經事的少年。生平第一次見到他,是八十年代末在 德國電視上。當時他正在參觀巴伐利亞州的一座宮殿,真誠而友善稱讚,「very b eautiful!」那時我還不瞭解他那慈悲與光明的心靈,對這樣一個「簡單」的人是否 能為藏人帶來福祉,將信將疑。八九年末達賴喇嘛榮獲諾貝爾和平獎金,他的獲獎 致詞向世界展示了他偉大而睿智的人格。他是一位當之無愧的獲獎者,作為一個中 國人,我覺得與有榮焉。此後,我便一直關注他的行止,新聞記者他的文章講話以 及媒體對他的報道,漸漸對他有了更多的瞭解。他慈悲、寬容和睿智的心靈,使我 深深地折服。 九八年春天,我們的朋友,旅居瑞典的茉莉女士訪問了達蘭薩拉,拜見了達 賴喇嘛。她把訪問的見聞寫成文章寄給我們,並囑托藏族朋友達瓦才仁給我們寄來 達賴喇嘛的自傳和其它關於西藏、西藏流亡政府和達賴喇嘛的書籍。這些書籍使我 深受震動,流亡藏人的痛苦與災難、他們四十年來的建樹深深地打動了我。我不能 不自問,同樣的人,我們甚至一直聲稱他們是我們的同胞,為什麼卻長久以來聽任 自己對西藏問題的無知,漠視發生在我們眼前的這種暴政和不公?我感到慚愧。在 這裡,我看到了自己作人中的缺失,那種人類同情——愛人如己——的能力麻痺了 。作為一個普通人,將心比心,我開始理解藏人中對漢人的敵視情緒和他們追求獨 立的願望,我想接近他們、瞭解他們,作為一個中國人也希望得到他們的理解。從 我自覺地背離了馬列主義開始,這一心靈的轉變卻姍姍來遲了二十多年。由於個人 的經歷,有感於漢藏兩族之和解的迫切性,我們和茉莉女士共同發起成立了歐洲漢 藏協會。希望促進漢藏兩族人民的對話,希望通過會面與交流彼此接近和瞭解,逐 漸建立起相互寬容和彼此尊重的關係,共同推進雙方爭取自由和人權的努力。 事有幸運,和西藏流良政府接觸後不久就得到他們的邀請訪問達蘭薩拉和拜 見達賴喇嘛。於是我們開始辦去印度的簽證。辦印度簽證,一言以蔽之,難!更何 況我們既無中國護照,又無德國的身份證。兩年前使館蠻橫地吊銷了我們的中國護 照,而德國的外國人局又一直無理刁難,不發一個正式的身份證。整整一個月的時 間,前後跑了十次,不得已動員了好心的德國朋友,祭起名人教授的大旗,終於從 德國的外國人局拿到一本使我們能夠出行的旅行證件。印度簽證,說是等兩個月即 可,我們卻在懸而未決中被掛了四個多月!一次次勞而無功的電話詢問,始終懸而 不決的焦灼,還有許諾落空後的無助。但我們從未沮喪,我們始終相信,這只是好 事多磨。千回百轉經過外國人局沒完沒了的刁難,經過等待的焦慮與煎熬,終於在 聖誕節前一天,我們拿到了印度簽證,去達蘭薩拉的夢想成真! 初到印度 飛機於十二月三十一日起飛,原定於除夕夜降落德裡。我們特地帶了一瓶酒 ,準備和平生第一次見到的藏人共渡除夕。結果因為德裡大霧,飛機中途降落孟買 。孟買之於印度,像中國的上海,能因此有機會看看孟買,也正求之不得。懷著隨 緣的喜悅,除夕夜我們在孟買著陸。從海拔一萬公尺的高寒降落到孟買,地面上一 股股的熱浪,深夜的氣溫也在攝氏二十五度。機場出口附近的人們熱情地向我們祝 賀新年,我覺得很興奮。大巴司真簸了半小時,把我們送到航空公司安排的一家豪 華的五星級賓館。一路上,我的興奮迅速地消退巴司在路上捲起陣陣煙塵,煙塵中 現出稀疏的昏黃路燈。入夜了,人們仍在路邊低矮破舊的板房進出。靠近機場的地 區這樣貧困,我真是想不到。到達賓館了,它雪亮的燈光照見了比鄰的貧民窟—— 那是在骯髒的像是垃圾場的泥土地上靠破木棍支著、用石塊的磚頭奪住邊角、不足 身高的塑料棚,它壓搾了人的尊嚴,與旅館的豪華形成強烈的對比,使我無法接受 。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哀壓倒了我!次日中午,我們離開孟買飛往德裡。去機場的路 上看到許多昨夜見到的那種貧民窟。時值正午,起飛後地面的景象還能看得相當清 楚。看起來像是緊貼在地面上的板塊都是我昨夜見到那種貧民窟。這種板塊常常就 鑲在有綠蔭的樓區邊上。我在印度的時間太短,看到的東西十分有限,沒有足夠的 資格判斷。但這最初的一瞥實在使我震驚,悲哀。 元旦午後抵達德裡。出了機場大廳,在外面擁擠的等候人群中,我們一眼就 看到了來接我們的人,一個身著灰色西服的年輕人,他的面貌看起來和我們沒有什 麼不同。他名叫丹增達瓦,二十五歲,是在印度出生的藏人第二代。開車的是一位 和藹的長者,他親切地招呼我們,幫我們把行李裝上車。問話中得知,他今年六十 歲,四十年前流亡印度,沒有成家,至今單身一人。望著他那飽經風霜的面孔,我 無言以對。四十年了,他失去了家鄉,流逝了青春,從一個青年變成一位老人,仍 然孤身漂泊在外,……這就是西藏問題,成千上萬藏人的痛苦與不幸、歡樂和幸福 的問題,與你我一樣平凡普通的漢人息息相關。老者的名叫洛桑。他那善良和藹的 笑容,他那飽經滄桑的面孔刀刻一般地留在我心裡。 傍晚的德裡 稍事修整,我們準備到德裡市中心看看,旅遊手冊上有一幅德裡市地圖,看 看不遠,決定徒步進城。這裡古跡很多,出門不遠,路邊上就有兩處頗為壯觀的古 城堡遺址。環繞城堡的河流中,有人們在划船,就像我兒時北海的遊船一樣。有了 在孟買的經歷,對德裡的街景也就沒有感到特別的意外,這裡也有許多低矮骯髒的 塑料棚,也不時遇到乞討的人。路上擁塞著各種車輛,有如北京街頭曾經看到的那 種三輪摩托,有樣子類似東德的TRAB的小汽車,有塗抹得五顏六色沒有尾燈的 TATA牌大卡車,有蒙著灰塵、敞著車門、隨時可以上下的破舊的公車,當然還 有大量的摩托車,也有一些看上去稍微整齊一些外國名牌矯車。車輛在街道上擁擠 著,蠕動著,競相吐著濃重嗆人的黑煙。走了一個多小時了,仍然不見一些靠近市 中心的跡象。而且難以確定方向,因為一路上就沒有看到一個路牌。我們也不敢貿 然坐公車,在破舊的站牌上看不出它會把你載向何方。五點鐘剛過,天就漸漸暗下 來了,我們仍然懷著希望繼續前行。天完全黑下來了,和路燈一起進入黑夜的還有 路邊的篝火,火光閃光著蹲坐在周圍披在毯子裡取暖的人的身影。我們急急地走出 這點綴著篝火的荒涼,燈火輝煌、人聲滾滾的兒童博覽會會場出現在眼前,真使人 有恍如隔世之感!黑暗中寒意陣陣襲來,夾雜白日煙塵的霧氣也迅速地濃重起來, 德裡的夜神秘莫名,我們徹底放棄了進城的念頭,決定原路返回,越快越好。第二 天白天去過德裡,才知道昨晚決定的明智,德裡真大! 最初的接觸,逐漸的瞭解 元月四日傍晚,我們坐上長途車去達蘭薩拉。除了我們幾個外,全車幾乎都 是藏人。來前,聽人們講起,流亡藏從中會講中文的很少,即使會講,由於怨恨中 國和中國人,他們也不願意跟你講,而藏語我們又不會。對於路途上的孤單和冷落 我們有心理準備。開車前,我們談論著夜間路上會不會冷,什麼時候到。突然後座 的一位年輕的藏人,出乎意料地用中文搭話了。我們非常高興,立刻和他交談起來 。他到達蘭薩拉不足一年,家鄉在西康,出來之前和妻子一起往來於成都與西康地 區之間作生意,因為某些不愉快的事情跑了出來,現在達蘭薩拉仍舊作服裝生意。 他遞給我們一張名片,上面寫明旅店經理。我們相視一笑,近來年,大陸生意人都 是這樣印名牌的。巴司顛簸了三個小時,在一個公路站停下,晚餐休息。拿著印度 的餐牌,我們正發愁不知道點什麼吃好。這時一位年輕人走過來,笑瞇瞇地向我們 可以邦什麼忙。我們真是喜出望外,那開始還是遲疑不定的心被他真誠的微笑融化 了。飯後我們在一起閒話家常。這是一位畫家,他的家鄉在拉薩,家裡祖傳畫唐卡 ,來達蘭薩拉已經有十年了,以畫唐卡為業。幾年前,他回了一趟家。他告訴我們 ,見到布達拉宮,見到拉薩的八角街,他真想放聲痛哭。這幾年拉薩改變了很多, 建築了許多高樓,可他家卻必須被迫搬遷。和家人朋友見面,可以談生活,可以談 生意,但絕不能談政治、談達賴喇嘛,如果不想給自己和家人惹麻煩的話,他告訴 我們,在達蘭薩拉生活也不容易。可是,這裡有達賴喇嘛,藏人可以自由地呼吸, 他願意繼續留在外面,留在達蘭薩拉。我不必是一個藏人而完全能夠理解他,人之 為人的情感、願望和權利,是超越各族,不問漢藏的。 和藏人的開初的接觸大大減輕了我的疑慮,增加了我與他們交往的信心。到 達蘭薩拉一兩天之後,我發現近年來一直不斷有藏人來到達蘭薩拉,其中不少人懂 中文。他們能講我的語言、溝通的障礙頓時消失許多。和他們講我的語言,猶如他 鄉遇故知,內心湧起感恩和歡喜的情緒。偏見的土壤是隔膜,有了接觸和瞭解,偏 見就失了根據。然後我們可以交換意見,可以爭取共識,可以設法解決我們想像的 和實際存在的問題。 來到達蘭薩拉,我們到處都看見僧侶。細想起來,我對西藏的寺院、對寺院 的僧侶是有偏見的。記得幾年前,電視上介紹西藏的改革開放,看到僧侶開著汽車 到鄉村,農牧民爭相把大把的錢捐贈給他們那是一卷卷在手裡放久了,揉皺了的鈔 票,那都不是容易地積攢起來的。我自己曾在邊遠的中國西北農村渡過自己的青少 年時代,經歷和瞭解農民生活的貧苦看到這樣的鏡頭時,我感到心疼。我不能接受 一個壓制思想、言論和宗教自由的專制的政府,反對中國政府對藏人抗議示威的武 力鎮壓。可當時我也閃過這樣的想法,覺得出頭反抗的多是僧侶,是因為中共壓制 宗教自由的政策損害了他們的既得利益。這次到了達蘭薩拉,才發現僧侶是如此廣 泛地深入於藏人社會的各個層面,有許多僧侶來自普通的農牧民家庭,許多普普通 通的父母很早就把孩子送到寺院。在與婦女會的會面中,除了兩位操流利英語的中 年婦女外,還有一位年紀稍長的尼姑。她的談吐很有智慧,看得出來深得在座另外 兩位婦女的尊重。我們訪問達蘭薩拉一個著名的佛教女修道院,接待我們的院長卻 是一位中年的男性和尚。他給我們介紹修道院的建制,課程設置,每日的研習和禪 修功課,修道院的圖書館和館藏的佛教經典。他那從容的佛家風度和談吐,特別是 他那明澈的目光,令人難忘。在私人看望一位藏人朋友的家庭時,遇到一位年輕的 和尚。他是從西藏過來,在達蘭薩拉附近的佛學院學習完畢,準備不久回到西藏的 寺院。我們用英文來雜著些許中文交談,這也是一個目光炯炯、談吐機智的人。在 西藏社會中,寺院同時還是教育和文化傳承的重要場所,而僧侶實際上也是社會中 的知識階層。在達蘭薩拉的經驗,豐富了我對西藏僧侶的瞭解,教我懂得尊重僧侶 。 西藏問題不是另一個世界的問題 一早到了達蘭薩拉,放下行李我們就去參觀難民接待中心,這是藏人到達蘭 薩拉的第一站。我們非常驚異地發現,這裡有許多孩子。問過才知道,他們冰天雪 地、餐風露宿地隻身跑到這裡,竟是為了上學讀書!孩子們告訴我們,現在學校收 費太高,家裡交不起,上不了學。父母讓大人帶我們出來,到達蘭薩拉上學讀書。 可憐天下父母心,和漢人一樣,藏人的父母也是想盡一切辦法要讓孩子唸書。我在 山西農村生活過,知道農民的孩子上學有多難。那時沒有改革開放。現在「改革開 放」了,政府聽任教育變成商業,聽任農村兒童失學,卻號召「民辦」「希望工程 」。第一次去台灣參觀他們的中小學校,看到那裡整齊明亮的校舍、現代化的操場 、塑膠跑道,我真是羨慕那裡的孩子。我為那些一樣聰明而沒有機會的孩子們感歎 ,不光是感歎,而且是憤怒。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就是被剝奪了未來發展的機 會。在西藏之外那片廣大的中國農村,是同樣的問題。想到這裡,你不能不感到沉 重。看著眼前這些可愛的孩子,我心裡默默地祝福他們,他們還有一個達蘭薩拉給 他們機會讀書、受教育,給他們未來。 這裡還有因為其它原因跑出來的人,有來看望孩子的父母,有專門到此朝拜 達賴喇嘛的僧侶和信眾。這些人還回西藏,大都不在達蘭薩拉常住。我們見到一位 青年和尚,戴著眼睛,人非常和氣斯文,他就是專門從西康來達蘭薩拉朝拜達賴喇 嘛的,等見過之後還要回去。和我們圍坐在一起的小藏音中有兩個十二三歲的男孩 ,他們是已經進了寺院的小和尚。在接近邊界的地方,他們一行人被邊防軍發現, 抓了回來。軍人用槍托猛打他們的胸部,邊打邊叫,「讓你們跑!讓你們跑!」其 中一個男孩的肋骨被打斷兩概。他們被押回日喀則,放了之後,又跑了出來。人們 想平和地信仰一種平和的宗教而不能,即使是對十幾歲的孩子。中國政府在西藏規 定,不到十八歲不可以出家當和尚。在中國的其它地區,沒有政府許可的都會是非 法的。在我們逗留達蘭薩拉期間一直陪同我們、幫我們作翻譯的徒邁,畢業於蘭州 一所佛學院,畢業後回到家鄉,在縣裡作政協委員,專門負責協調寺院與政府的關 系。可是,他拋棄了不錯的生活,離開西藏,跑到了達蘭薩拉,就是因為他不能接 受共產黨粗暴干涉確認班禪轉世靈童一事。他問,共產黨是無神論,為什麼要對宗 教事務橫加干預。是啊,人不只需要麵包,人還要自由。在大陸,漢人一樣沒有宗 教自由。只是有宗教信仰的人不多,大家沒有感到問題的迫切,而藏人普遍的佛教 信仰將問題凸顯了出來。所以宗教自由的問題,即使在西藏,也不是單純的民族問 題,而是個普遍的人權問題。也許我們許多漢人沒有宗教問題的困擾,可是我們也 不要我們的喜愛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我們的思想、言論和自由受到壓制。 在達蘭薩拉我們參觀了流亡政府辦的成人學校,在學校裡可以學習英文和其 它一些基礎科技課程,學習和住宿免費。學生基本是近年從西藏跑過來的,大部分 人還是準備回去的。他們希望,例如學了英文,回去後機會會多一些。我們遇到一 位從西康來的二十六歲的藏族女子,她是因為下崗沒有辦法,跑出來找出路。在街 上我們還遇到過一位四十歲左右的藏人,家在青海,出來前就在家作柴油生意,還 想出來闖闖世界,就跑到了達蘭薩拉。不過,幾個月下來,還是一籌莫展。 在這裡,你難產不是看到當代中國的一個縮影嗎?一切在西藏發生的問題, 在內地都有,我們都不覺得陌生。在漢人和藏人之間,問題的相似、苦難的相似, 遠比民族的差別來得大。西藏的問題,包含民族問題,但不是單純的民族問題。作 為漢民族,我們既不能迴避西藏問題人權問題的一面,又不能迴避它民族問題的一 面。 流亡藏人的建樹是我們的一面鏡子 達蘭薩拉位於喜瑪拉雅山腳,印北與巴基斯坦接壤的地區,因為座落在山谷 之中,又在雪線之下,雖有海拔兩千米的高度,冬天並不嚴寒。我們到那裡時,陽 光燦爛、天朗氣清,和德裡的氣象完全不同,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我們急於瞭解 西藏流亡政府,立即開始了馬不停蹄的參觀訪問。 在我還沒有到這裡之前,海外流亡藏人的建樹就已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在流 亡出來的第二年,一九六零年達賴喇嘛就主持組建一個民主的西藏流亡政府。四十 年來,他們堅持不懈地努力,越來越多得到國際社會的瞭解與支持,直到一九八九 年達賴喇嘛獲得諾貝爾和平獎,表明國際社會承認西藏問題不容忽視。他們的成就 值得我們來認真地看一看,想一想我們能夠向藏人學什麼。 當年藏人流亡到印度,印度政府收留了他們並劃出幾塊地區給他們休養生息 ,讓他們自己管理。西藏流亡政府設在達蘭薩拉,治理著這裡和在印度中南的另外 幾個流亡藏人社區。達蘭薩拉儼然是一個印度境內的藏人自治區。我們所見到的藏 人異口同聲地說,印度政府對我們恩重如山!作為一個久居德國的外國人對印度政 府的此行此舉,我感觸至深!@不要說是外國人的流亡政府,就連一條土爾其街在 德國也見不到,儘管大量土爾其勞工在德國工作和生活已近四十年了,而且是當年 德國政府為他們的戰後重建請來的。原因很簡單,德國的政治文化和現行政策不允 許。例如「融入」——完全放棄自己的文化和傳統,認同和歸依德國——被政府和 社會當作外國人入籍的基本條件。「外」人是德國社會和文化所不能容忍、必欲除 之的異物。排外的宣傳每每成為競選主題,而每每獲得驚人的政治成功。相比之下 ,我由衰地敬佩印度人表現的這種博愛與包容的大度,它能夠允許不期而至的外國 人在自己的國度中自治! 我自己感興趣的,首先是流亡社區各種運行有效、成績卓著的社會機構。給 我印象最深的是流亡政府興辦的教育事業。我們參觀了西藏兒童村。它一九六零年 創建,是包含從育嬰室到十二年級的綜合教育機構,它的中心在達蘭薩拉,管理它 分設在印度各地的十一所學校。我們先來到座落在半山腰的嬰幼兒宿舍。十幾個兩 三歲的小孩子在兩個保育員媽媽的照顧下,正在窗下排排坐,曬太陽,他們衣著整 潔,小臉紅潤,惹人疼愛。這些小孩子大都是跑來達蘭薩拉途中失去父母的孤兒。 孩子們的宿舍是整整齊齊的磚木平房,屋裡是地板,木製小床結結實實,被褥潔淨 。俗話說:「有娘的孩子是塊寶,沒娘的孩子是根草」。孩子健康的面龐,天真的 笑容,他們潔淨的衣著、陽光充足的宿舍,告訴我們,雖然失去父母的呵護,他們 卻是沐浴著社會關愛的寶貝。轉過山坡,在谷地中間是一個大的運動場。運動場四 周,還有幾座五六層高的建築,那分別是高年級——五年級到八年級——學生的教 室和宿舍。那運動場和校舍建築,命名我聯想起在台灣見到過的小學建築。能在這 裡唸書的孩子們是有福的。西藏兒童村屬於SOS國際兒童村,行政上由流亡政府 管理,經濟上一直得到國際組織的支持。和我們交談的兒童村的學校領導和教師都 說很好的英語,其中有從國外留學歸來的也有在印度完成大學教育的,國際組織還 提供給他們教師培訓的項目。我想說,雖是在浪亡中,是在印北高原,但這不是大 陸的「民辦」「赤腳」教育,是有品質的正規教育。當前在這裡就學的,除了印度 當地的藏人子弟外,還有越來越多的從西藏跑來唸書的孩子,像我們在難民接待中 心見到的。兒童村從六十年代艱苦草創,發展到今天的規模,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 在達賴喇嘛的主導下,藏人在流亡中建立了民主政治,他們辦教育,他們送 子弟出去留學,他們向世界介紹藏傳佛教和藏族文化,他們持之以恆地努力爭取國 際社會的同情與支持,直到今天,西藏問題獲得世界公認的重視。在達蘭薩拉我們 見到了一個小型完整的社會:政府機構,議會,民間團體如青年大會、婦女大會, 社會機構如學校、醫院、圖書館、難民接待中心和寺院等,以及這個社會整以生存 的公私營經濟組織,基本上是商業和第三產業。在現代意義上這雖不是一個高度發 達,但卻是一個健康發展的社會。這裡的沒有德裡的華廈,卻也沒有它的貧民窟; 這裡見不到奢華,可也沒有乞討的藏人。有了在孟買和德裡的經歷,我們瞭解達蘭 薩拉的珍貴。這一切向世人見證了藏人建設現代社會的能力。中國是一個大國,在 世界政治中舉足輕重,八九民運一發生,立即集中了國際社會的一致關注,中國的 流亡者及其組織在流亡伊始就得到國際社會大力的援助和支持。已經十年了,有沒 有一件像樣的、站得住、留得下來的事業可以表明中國海外流亡人士民主建設的理 念和能力呢?!流亡伊始,愈演愈烈的是為爭奪權力的分配資源而不斷升級的惡鬥 ,從九二年民聯陣聯合大會的高峰內鬥,直到最近美國國會聽證會鬧場的明爭。流 亡是一種非常狀態,不可能有正常的民主監督,只會沒有規矩的惡鬥。歷史經驗表 明內鬥是政治流亡者慣常的伴隨現象,不為中國政治流亡者獨有。然而,不管流亡 中一時如何顯赫,如果不能擺脫這種不正常的流亡心態和行為方式,都將無益地耗 盡自己的政治資本,而不能成大氣候。我感覺悲哀的是,至今已經十年了,今天的 中國政治流亡者中還沒有顯出成大氣候的症候。這就是今天的中國政治流亡者和流 亡藏人的區別。我不想說,是中國人不行。中國歷史上不乏志士仁人。我毋寧認為 眼前這種現象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特定產物,即共產黨專制制度培植和擠壓出來的 一種失去自我調節能力的人格變形和角色錯位,及至盛名之下,便顯出其實難符。 要能自省,要謹言慎行,要聞過則喜,要虛懷若谷能容人,這些政治家必備的品質 ,原都在中國人耳熟能詳的傳統的個人修養文化之中。要能夠實踐這樣一些行為準 則,只需保有平常心。如果還有這種平常心的話,我們就不難從流亡藏人四十年的 建樹中有所獲益,不僅是對現實政治,而且對個人和社會倫理的重建。回復平常心 ,對專制政治造就的非常的政治流亡者而言,無論是作為個人,還是從政,都是首 要的課題。沒有這個變化,很難可望成為一個成功的民主政治家,平常的民主社會 一定要淘汰專制社會通行的價值和規範。 不爭論藏獨問題 西藏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關係著千百萬藏人和漢人生命幸福;西藏問 題之所以複雜,是因為它的歷史和現狀。我同情藏人的苦難,我希望藏人能夠和平 幸福地生活,獨立在未來或許對於他們的長遠發展是一條更可行的道路然而只有藏 漢兩族人民的和平共處,才能夠保障雙方長久和平與發展。我是漢人,我同樣希望 在西藏的漢人能夠和平幸福地生活。但我知道這不容易,過去四十年的歷史使它變 得困難。五九年在西藏的平叛,是共產黨以中國人的名義進行的。在西藏、藏人和 漢人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上存在著許多不平等,這也是不容爭議的事實。我可 以理解藏人對漢人普遍的不諒解,乃至敵意。這是歷史和現實強加給我們的,強加 給藏人,也強加給漢人。我們無法選擇歷史,但我們可以改變未來。然而,要改變 現狀,學會相互尊重,平等相處,需要時間。首先是我們漢人。聽到達賴喇嘛的薩 爾茨堡的五點和談建議,我非常高興,我深信它會造福於藏漢兩族的今天,也將造 福藏漢兩族人民的長遠,而且它將給西藏的漢人以與藏人一起和平生活的機會。我 要去達蘭薩拉,是要去見我所尊敬的達賴喇嘛。我要去達蘭薩拉,是要去傾聽藏人 ,並且向他們表達一個普通漢人的反省,她對藏人的情感,希望瞭解他們並得到他 們理解的願望。 我看到,有堅持西藏獨立乃至採取激烈手段實現獨立的主張,也有中國海外 流亡人士堅持反對西藏獨立的,提出和共產黨類似的論證。我尊重藏族人民自決的 權利,但我不願爭論獨立這個問題。這原應該是一個普通的題目,與涉及到西藏的 未來、涉及到生活在那裡的藏漢兩族人民的未來及其一切相關的問題一樣重要又一 樣普通的題目,是一個要務實地討論面不是爭論的問題。但事實上它已成為一個容 易使人激動而不智的題目,對它的爭論甚至只會加深誤解乃至敵意。然而無論獨立 與否,無論是不幸的的今天,還是自由的明天,藏漢兩族人民都要相處。身為漢人 ,我不願看到這樣的爭論傷害藏人,傷害兩族人民的和解。我寧願去傾聽,去對話 、去理解。去傾聽藏人關於獨立的想法,而避開關於獨立的爭論。這種爭論在我看 來是很少建設性的,和獨立這件事情本身沒有什麼關係。而且獨立並不意味一切問 題的終結,兩族人民的和解與長久的和平相處是超出獨立問題之上和之外的。 在去達蘭薩拉的長途車上,我們邂逅相逢了一位年輕人嘉楊達傑。他今天才 二十二歲,五年前就來過達蘭薩拉。在這裡停留了幾個月後,背了許多民運刊物, 翻山越嶺回到西藏散發。後來被警察當間諜抓了起來,從日額則到拉薩、到青海家 鄉,被拷打,被關監牢。我問他,那你恨不恨漢人?他說,一開始,我真的很恨漢 人。可是,我後來慢慢想明白,天安門廣場的學生和我一樣年輕,漢人爭取民主, 也是一樣被共產黨鎮壓和槍殺。我也是在共產黨的教育下成長起來,以前一直相信 共產黨說的都是真話。我的啟蒙老師,是一位漢人,一位八九年分配到我家鄉的一 位清華大學的畢業生。他告訴我六四的真相,啟發我睜開眼睛看世界。我反對壓迫 我們藏人的制度,我不再憎恨漢人。我支持達賴喇嘛的主張,達賴喇嘛說得對,國 家、種族的界限都是人為的;但重要的是,我們都同樣都是人,都有不可予奪的人 權,藏漢兩族人民要團結起來,共同爭取自由。在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面前,我 深深地感動了。 民族問題,說到底是一個人權問題,而民族獨立作為一個現實的政治問題, 它涉及的是民族中具體個人的權益,是相關群族和區域長遠和平發展的可能。一旦 獨立的題目與脫離了個人的權利的民族整體或國家結合在一起時,它就淪為傷害人 民生命和福祉的利器,像今天巴爾幹半島的戰爭一樣。我因此願意看到關於藏獨的 爭論被冷卻,希望逐漸能有理智而務實的討論,希望這樣的討論能擯除意識形態的 色彩,例如於獨立題目的歷史論證。文成公主與松贊干布的合婚以及歷史上西藏與 中國之間的複雜關係不能成為反對西藏獨立的理由,而重振歷史上曾經武功輝煌、 開疆拓界的西藏的雄風也不會是今天西藏獨立的根據和目的。在民族獨立的考量中 ,一切民族至上、國家至上的目的、一切意識形態的煽動都必須讓位於基本人權的 考慮。 我看到過一些討論西藏獨立的文章,其中有不少激烈的言論。這一次我也期 待著在達蘭薩拉會聽到類似的想法。在達蘭薩拉,我們常常問起遇到的藏人,他們 在家鄉和漢人的關係怎樣,他們贊成達賴喇嘛的建議,還是主張獨立。我必須說, 出乎我們的意料人們都是跟我們說,我們和漢人是兄弟,壞事是共產黨作的,不是 漢人老百姓。也有才跑出來不久的藏人跟我們說,從小和漢人生活在一起,大家的 關係沒有什麼不好,可是上邊的政策不好,共產黨的幹部不講道理。這讓人氣憤、 不平,不能容忍。在達蘭薩拉估計錯誤的短暫時間內,我們正式地或非正式地接觸 了不少藏人,我總的印象是,藏人很平和,並且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讓我們身為漢 人感到尷尬的談話場面。也許我停留的時間短,瞭解的還不全面,但是這種誠懇、 平和、理智和深明大義已經給了我極大的震撼。一樣受到共產黨專制的壓迫,但承 受更多痛苦的是藏人,可表現出這樣的寬容大度的卻首先是他們。將心比心,我們 應當有所感悟。我願意繼續傾聽,傾聽他們對西藏未來的設想。我們去拜訪了青年 大會和婦女大會,這兩個群眾團體都是主張西藏獨立的。他們給我們介紹了他們組 織的結構、歷史、現狀和日常工作,告訴我們他們主張西藏獨立,提出他們對流亡 政府的批評。我們細心地傾聽,他們也沒有情緒激昂的渲染。這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的。西藏朋友告訴我,人們的想法和情緒在這一兩年中確實在改變,這要感謝達賴 喇嘛不斷的教導。我相信他講的。其實便是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受了達賴喇嘛的 啟示呢!正是他的教導,「憤怒中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友情和信任,但從愛心中 ,我們能發展出諒解、團結、友情和和諧」,給了我們內心的詳和與和解的信心。 達蘭薩拉行的一切收穫和感悟,借用達賴喇嘛的一句話,就是「一切全靠善 意來成就」。關於達賴喇嘛本身,是一個大題目,我希望有機會專門講講他的行述 對我的影響和與他的會面。 一九九九年二月 德國 埃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