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剝奪了「中國人」生氣的權利？


  （台灣）龍應台


      中國人生氣了。情緒憤慨的大學生湧上北京和上海的街頭舉拳頭、呼口號、
丟石塊。中國人生氣時，別人怎麼看？

      五月九日晚上八時的ＣＮＮ新聞報導是斜著眼看的。畫面上是遊行的人群，
美國記者的報導內容不是這些抗議者心中的情感和觀點，而完全著重在：群眾對美
國使館丟擲石塊警察不予拉阻，十年來這是第一次學生「被允許」上街抗議，國家
控制的媒體始終不提「誤擊」一詞，柯林頓雖已道歉但是中國人仍不滿足；胡錦濤
在中央電視台發表談話說抗議是合理的……

      報導的確是「事實」，但是所有的「事實累積起來」傾往一個暗示的方向：
中國人的生氣不過是中國政府操縱的生氣。

      也就是說，中國人的抗議不被當作真正的抗議而被看作北京政府的權謀表演
，中國人的感情不被當作真實的感情而被視為愚民政策下必有制式反應。北約匆匆
道歉一番，轉身就去宣佈將加強轟炸：聯合國安理會任中國代表破口大罵，但不願
發表任何譴責聲明。中國人的憤怒似乎沒有感動任何人。死於南斯拉夫使館的幾位
中國人，死得夠寂寞。

      美國越來越囂張的強權作風令人憂慮，ＣＮＮ這種跨國強勢媒體所不經意間
流露的單向思維與著實令人不安。但是，中國人的怒吼感動不了別人，更多的，可
能還是中國人自己的問題。

      誰，是湧上街頭生了氣的中國人？
  
      眼睛雪亮、心裡明白中國人不會在今天走上街頭，因為處在五四剛過、六四
就來的不正常的緊張裡，他清楚地知道中共很可能在利用外敵來轉移內部的不滿。
他知道民族主義情緒經常是獨裁者鞏固政權的工具，他知道他所得到的關於北約轟
炸南斯拉夫的資訊可能是片面扭曲的，他知道所有的被允許的抗議都可能只是一個
組織大合唱。他知道，五四不能真正地紀念、六四不能真正地追思，人心悶得難受
。北約的轟炸贈給北京政權一個美好的機會，讓人們發洩一下，然後就可以歡歡樂
樂地慶祝十一五十週年建國大典。他不玩這遊戲。

      大多數的人，不這麼看，不這麼想。既不懷疑新聞資訊，也不深思自己的歷
史處境更無能力認識、辨別強權的真實意義。民族情緒像烈酒下肚，血往上衝；一
聲號召就衝上街去了。至於自己所屬的群眾代表了什麼意義，可能帶來什麼較長遠
的結果、後果，多半是茫然的。

      對於中國人的憤怒，西方是冷淡而且冷酷的。如果情況倒過來，美國人或德
國人被炸死，他們的街頭也會出現洶湧的抗議人潮，但是他們的憤怒就會被全世界
認為是合理的、出自真情的。既是真情，就能打動人。而今天中國人的憤怒不被當
作憤怒，中國人的真情不被當作真情，怪誰？

      自己的同胞被無辜地殺害，誰能不痛，即使中那眼睛雪亮、心裡明白而不願
成為工具上街吶喊的人，心裡不會沒有傷痛。這些人，沒有表現真心傷痛的場所。
那無所懷疑、無能深思的人湧上街頭大哭大喊，用的全是真實的力氣、真正燙人的
眼淚。這些人，表達出來的傷痛別人冷眼相看，認定他是假的。

      心中的憤怒的中國人其實被剝奪了憤怒的權利；先被自己的統治者剝奪，後
被西方剝奪。兩者之間的因果關係，令人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