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壓抑 ——寫在「六四」十週年 胡 平 「六四」過去整整十年了。中國人是否已經淡忘了「六四」?沒有,當然沒有 。只要看一看每逢「六四」忌日中共當局如臨大敵的緊張摸樣,我們便不難體察到 民心遠遠不像乍一看去的那般馴服。在缺少表達自由的地方,當局的反應正好從反 面揭示出民間反抗情緒的潛在力量。 然而,我們也不能不發現,在某一部份中國人那裡,對「六四」的印象和憤 慨確實在淡化,在消失。通常,人們把這種淡化和消失歸結為國人的健忘,歸結為 國人的政治冷漠,歸結為國人對同胞的生命缺少深刻同情。可是,我們又如何理解 、如何解釋不久前發生在中國的大規模反美示威活動呢?不錯,這次反美示威活動明 顯地帶有當局煽動和操縱的印記,不過,我們仍可假定其中確有一些人是出自真誠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如何解釋這種真誠。 有人說這次反美示威活動表明了中國人長期深受西方帝國主義侵略壓迫的集 體記憶。我對此說甚感懷疑。道理很簡單,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發生於半個多世紀 以前,在今日中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根本沒有遭受帝國主義侵略壓迫的切身經 歷。今天的中國人,絕大多數都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我們只有遭受共 產黨專制剝奪迫害的切身經歷,從土改、鎮反、反右、三面紅旗、大饑荒,到文革 ,到六四。中共執政的五十年給中國人民帶來的苦難,無論是在深度上、廣度上, 還是在烈度上,都超過了以往。某些人對貼近的歷史不感興趣,對遙遠的歷史唸唸 不忘,對有切膚之痛的事情缺少憤慨,對那些缺少切膚之痛的事情反倒充滿激情。 這樣的記憶和這樣的激情能是正常的嗎? 可見,這不是一般的遺忘,這是選擇性的遺忘。其實,它連遺忘都不是,如 果真是遺忘,那麼一經提醒便可恢復記憶。這是有意識的迴避,有意識的壓抑。有 些人被問起「六四」之事,答曰「不知道」。這多半是撒謊,因為他們不可能不知 道。再說,若真是不知道,目擊者都還在,要瞭解事件真相是很容易的。問題是他 們不願意去瞭解,而不願意去瞭解其實是他們本來已經多少有所瞭解,就像膽小的 人見到屍體扭頭不看一樣,他們不去看是因為他們已經看到了。換句話,某些人之 所以「不瞭解」或「忘記了」六四,「不瞭解」或「忘記了」五十年來共產暴政的 滔天罪惡,是因為他們缺少面對真實的勇氣。在這裡,真實猶如斯芬克思,它要求 每一個從身邊路過的人必須回答它提出的問題,答不出就要吃掉你。面對犯下滔天 罪惡並至今拒不認錯的共產政權,唯一正確的答案是挺身反抗。如果你不敢反抗, 勢必陷入莫大的恥辱和愧疚——如果你交不出反抗的答案,你的良心就被吃掉了。 所以,那些既不肯反抗又想讓良心「安寧」的人,就只好繞開真實,在真實面前閉 上眼睛。 因此,毫無疑問,在「六四」十年後]的今天,某些人表現出對「六四」的淡 忘和無知,根本上是源於恐懼,源於壓制。問題是,當恐懼強化到一定程度,當壓 制持續到一定階段,許多人就會在自覺的意識層面上「忘掉」恐懼和壓制的存在。 人心都有趨利避害的習慣。一旦人們意識到某種問題是不准思考的,某種情感是不 准表達的,他們就可能放棄有關的思考,埋葬有關的情感。這樣,被動的壓制和主 動的放棄相結合:有了你的主動放棄,被動的壓制似乎就不再存在;既然你由於恐懼 而遠離禁區,那麼由於你遠離禁區便不再感覺恐懼。這就是為什麼那些對共產暴政 的罪惡反應冷淡的人既不承認自己受到壓制,又不認為自己深懷恐懼的原因。 感情、激情是自發的,自然的,但它的表達卻可能受到各種非自發、非自然 的因素影響,在中國古典小說裡常常寫到,某殺人屠夫惡名昭著,令小孩不敢夜哭 。當你壓下憤慨時,那憤慨並不一定會深化,會增長,有時它倒會淡化,會萎縮, 甚至可能消失。如果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某種憤慨是禁止表達的,你很可能從一開始 就克制住自己,就像剛懷孕就打胎,你並不會感覺多痛苦。反過來,如果一種激情 的表達從一開始就是許可的,就是受到充分鼓勵的,有的人就會越表達越來勁,越 發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些對三個人的死亡滿腔憤慨,而對三千人的死亡、對 三千萬人的死亡卻少有憤慨的人,他們的感情或許是真誠的,但那是怎樣可怕的一 種「真誠」!黨讓你生氣你就真的生很大的氣,黨不讓你生氣你就真的沒什麼氣可生 。如果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都能如此真誠的「和黨中央保持一致」,那還有什麼可說 的呢? 唯有結束共產專制,才能實現人性的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