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使館被炸事件與中美關係危機 ——與胡平先生商榷 鄧 郎 多年來我一直是胡平先生文章的熱心讀者,然而《北京之春》一九九九年六月號 所載其近作《使館被炸事件與中美關係危機》一文卻令我讀後甚感興望,故不免有 些話想說。概而言之,胡平先生認為,因為中國人在專制下生活得太久了,所以分 不出政治與陰謀的差別。我反倒覺得,或許是胡平先生因為在美國民主制度下生活 太久了,所以才以為陰謀與政治之間果真有那麼一條明確的界限。胡文的基本邏輯 是,中國駐南使館是被誤炸的,事件的性質是偶然而非蓄意,不能認定是美國政府 的行為,所以根本不必大驚小怪,更無理由怒火中燒反應過度,儘管中國的示威者 們作出了那樣激烈的反應,但是他們的抗議態度是否誠懇卻大須質疑。胡平先生用 以支持「誤炸說」的主要論據是:美國和北約沒有攻擊中國的動機。 其實我本人在最初接獲使館被炸的消息時的第一反應也是「誤炸」,想必許 多人也都是如此。這不僅是因為在此之前北約已經有過多次誤炸的先例,從難民車 、公共汽車直到國際列車,更重要的原因還在於我們內心中本能地抵制「蓄意」這 樣一種可怕的說法。但是美國政府和北約在事件發生後的一系列蠻橫態度與荒唐解 釋,卻使人在震驚之餘不得不慎重地重新思考。我本人是教地理的,每個學期都要 給學生講GPS(全球定位系統),即用三顆以上衛星來確定地表任何移動物體的 即時位置和速度,包括飛機、導彈、颱風等等。此一系統本是美國國防部一手研製 出來,並完全由其控制的,通常由二十四顆衛星組成、每四顆佔據一個軌道平面( 交角六十度,六個平面交角共三百六十度),約每二十四小時完全一次循環、覆蓋 整個地球表面。該系統的地面主控裝置位於科羅拉多州某空軍基地,另有四個監測 中心分別設在夏威夷、太西洋的阿森松島、印度洋的迭戈加西亞島和太平洋的瓜加 林島(以上皆為公開資料)。此外再加上專門用於地表測量測量繪圖以及制導的大 量軍用和民用衛星,美國政府對地球表面任一地區的最新情況都可以瞭如指掌。因 此南聯盟的各種情況對美國來說幾乎是透明的,克林頓可以在五角大樓的屏幕前像 看電影一樣觀賞貝爾格萊德被炸,包括中國使館被五枚導彈準確轟炸的情形,除非 是白癡,否則根本不可能拿所謂數年前的舊地圖作出攻擊決定。 胡平先生為此辯解說,誤炸是因為北約把中國使館錯誤地當成了它要攻擊的 目標。而我就GPS說了這麼多正是要表明,美國和北約根本不可能是選錯了目標 ,因為自北約轟炸伊始,中國使館就在CIA的嚴密監視之下,道理很簡單:中國 是除俄國之外,聯合國安理會中唯一反對北約轟炸南聯盟的常任理事國,因之美國 和北約在南斯拉夫要密切注意的,除了被轟炸的南聯盟之外,就是俄國和中國。知 己知彼乃兵家常識,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美國的軍事偵察衛星具有很高的地面分 辨率(偵察機就更高),中國使館前飄揚的國旗是肯定可以分辨的(拍攝可用俯視 、側視協達和各種波段)。被美國聲稱原要轟炸的軍火庫,其周圍地貌和本身特徵 與中國使館相差極遠,根本不可能混淆。中國使館所在使館修建前本是一片荒野, 所謂舊地圖之說更是無稽之談。一切可以獲知的證據和分析都表明:打的就是你, 哪有什麼錯誤可言?那麼,是否可能如胡平先生所言只是一小撮人的陰謀呢?如果 是的話,追查起來很簡單,因為美國的軍事指揮系統責任極其分明,哪一步出錯都 很容易發現,找出肇事責任人即可,對全世界都有個交待,為什麼非要反覆編造各 種明顯不能自圓其說的故事呢?老實講,我和許多朋友都非常希望不是美國政府高 層的決定,令人遺憾的是我們的專業分析判斷到頭來與這一真誠願望正好相反。 回想起來,我最初之所以認為是誤炸,而後來判定不可能是誤炸後又相信是 它,是美國政府中某個層面或環節上出的差錯(套用胡平先生說的話,即最多只是 一小撮陰謀分子為離間兩國關係所策劃,而美國政府所為),其原因就在於我有一 個信念和心理障礙。這信念就是對人類和平、公理和世界秩序、現代文明基礎以及 美國民主制度的完全接受和依賴。這心理障礙就是實在不願意看到分別作為我的母 國和移居國的中美兩國捲入政治軍事的公開對抗。我們生活在剛剛擺脫冷戰夢魘的 二十世紀末,我們有建基於兩次世界大戰教訓的聯合國,我們根據自身經驗選擇了 自由和民主的價值觀,我們即使對人性本身不持幻想但也假定人類越來越理性和成 熟,我們實在難以想像將自由民主人權奉為聖經的歐美諸國竟會擺出這樣一副嘴臉 。其實早有跡象表明,美國政府在冷戰後的所作所為已經走上了一條與人類多數利 益並不符合的道路,這一點早已為不少有識之士(例如廣受世人尊敬的前美國總統 卡特和前聯合國秘書長加利等人)所多次指出。美國政府在北約五十週年高峰會之 際更明確表示,在南斯拉夫的軍事行動就是北約在新世紀戰略的實驗,它當然是對 現有國際秩序(西方國家本來已經在其中居於主導地位)的嚴重挑戰。 法律和秩序是對強者的制約和對弱者的保護。美國和北約對一個主權國家南 斯拉夫兩個多月的狂轟亂炸,本來就是違反現代國際法和聯合國憲章的戰爭行為, 標誌著二戰以來的現有國際秩序的崩潰,聯合國已經是名存實亡。我們在美國民主 社會生活已久,對一個道理都應耳熟能詳:一人獨大,一黨獨大就是獨裁,所以才 要有權力制衡。那麼一國獨大呢?事實證明那就是霸權。可現在有誰來制衡美國: 亨廷頓曾說過冷戰後的美國是一個孤獨然而仁慈的巨人,當時我們聞之將信將疑。 歷史上從來沒有過所謂仁慈的基人。沒有一個人會是天使,也沒有一個國家會是天 使。仁慈巨人的角色是對美國的嚴峻挑戰,也是對人類自制力的最新檢驗。如今美 國夥同北約十數國攻擊一個並未與其交惡的僅有一千萬人口的弱小國家,這表明美 國既拒絕「孤獨」也難以仁慈。所謂塞爾維亞人的種族清洗其實即使不全是借口, 至少也是一面之詞。種族衝突是冷戰後世界的普遍新熱點,其歷史背景與各方恩怨 從來都是很難簡單了斷的,北約國家內部諸如英國的北愛問題、土耳其的庫爾德族 問題等都如此,何以唯獨南期拉夫就十惡不赦?答案其實很清楚:拿南聯盟開刀不 過是祭旗而已。中國在這一問題上出於其潛在的國家利益而力持反對態度,當然對 美國正在實施的戰略意圖構成妨礙,至於後者會否因此而產生某種「動機」,胡平 先生既可見仁說無,別人當然也可見智說有,這恐怕是難有定論的。 胡平先生告誡國人說,要嚴格區分美國政府的行為和政府裡可能有的一小撮 陰謀分子的行為,而中國政府卻沒有做此必要區分,所以作出了過度反應,反而造 成了嚴重政治事故。他說,如果不做區分,那麼幾個別有用心之徒的煽風點火就可 以在一日之間改變世局,那該是何等荒誕?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合理,但可惜與人類 經驗不甚相符。我們且不必一一舉例說明歷史上許多導致世局改變的重大事件本來 就是少數陰謀分子所為,即使就號稱確立了民主決策體制的美國來說有多少次CI A的暗殺、顛覆活動是光明正大的?如果它們不是政府行為,那麼理所當然就應該 迅速作出調查,交出責任人。美國政府曾經這樣認真做過嗎?胡平先生還專門就江 澤民拒接克林頓電話作文章,似乎美國襲擊中國使館本來不是那麼嚴重的事件,而 江澤民不接那個電話反倒是更加嚴重的事件。我不明白,江澤民為什麼就一定要接 克林頓的電話?接了就一定有較好的結果嗎?現在看來,由於中國爆發出的全民激 憤同仇敵愾,才使美國方面多少有所顧忌和收斂,才逐步改變了襲擊之後最初擺出 的漫不經心態度。為了表明中國政府本來可有「適當反應」的選擇,胡平先生在文 中還例舉了幾條應對措施。然而實際上中國政府當時已正式向美方提出類似交涉, 而美方至今尚無任何合理答覆。 在批評中國方面反應過度時,胡平先生用了很多筆墨分析中國政府進退兩難 的窘境和主導對美外交的江、朱困境,但很可惜他完全說錯了困果關係。按照胡文 的邏輯,江朱如今的困境完全是他們自己造成的,是由於它們「不明智」地對使館 被炸作出了錯誤判斷、從而點燃了國內反美的烈火,結果反倒「誤炸」了自己,使 其政治對手即「強硬派」氣焰囂張。我不想胡平先生的這種推理是誅心之論,但至 少它不表明推論者的通情達理,因為凡明眼人都會覺得這種說法對江朱顯失公平。 不過胡平先生有一論點我是同意的,即已經確立的基本國策不能輕易改變,其實也 正是因為中國領導人也很明確這一點,才使得中國政府「進退兩難」。與之相關的 還有中美關係的目前困境。胡平先生認為是由於中國政府的錯誤判斷和過度反應, 造成了目前兩國關係的障礙,並以基辛格這樣的「親華派」發出的抱怨和警告來說 明責任是在中國方面。且不說胡文替人家「背後隱藏的堅硬邏輯」的分析在此是否 適用,真正令人吃驚的是,被視為中國現代民主運動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的胡平先 生,在面對中國使館被炸後應作何反應的問題時,居然置事件的法律和道義層面於 不顧而只做功利分析,這不大像是我們所熟悉的《論言論自由》的作者所當為。因 為若從功利角度而言,胡平先生以區區一己之力,與力量遠遠不成比例的強大政府 抗爭與周旋多年,豈非既不明又不智?中美關係目前遇到嚴重挫折,責任並不在中 國方面。美國政府若不作出一個認真的令人信服的交待(現在看來可能性很小), 兩國關係想好也沒法好,再壞也壞不過挨導彈襲擊。 最後還要談到關於示威群眾的感情是否真誠的問題。胡文對此頗多懷疑以致 非議,其主要意思是說,群眾受了政府的欺騙,政府鼓動群眾藉機發洩不滿,是企 圖轉移視線、把階級仇轉變為民族恨,以達到政府「不可告人的目的」。難道胡平 先生果真相信現在的群眾還能被中國政府欺騙和煽動?中國政府果真能成功地向國 人隱瞞真相?中國現在有多少人在互聯網上?數十個信息發達的城市中上千萬人的 憤怒是可以煽動起來的嗎?就連在八九運動中最不熱心的廣州,這次都表現出異乎 尋常的怒火。還有海外華人的示威,中國政府既然有此神通,何以如今才用?其實 ,真想隱瞞事實真的大有人在。這次美國輿論界的表現,讓我著實領受了一番「新 聞自由」的教育。胡文最後以關於「比賽愛國」的告誡結束,卻令人不知該作何感 想。恰恰是在這次中國使館被炸之後,我和很多朋友才發現,原來所謂愛國根本不 是什麼口號與表演,而是發自內心深處的一種對於危機的深刻感受和焦慮。許多平 時原本並不過問世事的朋友,這次全都忍不住了。相形之下,同樣作為老朋友的胡 平先生的有關言論卻真正使我感到意外。我不知道到底是誰走入了自己的誤區。如 果是我,那麼我虛心以待胡平先生的賜教,如果是胡平先生,那麼我真誠地希望他 盡快走出誤區,重新展示出捍衛自由民主人權的一貫本色,這樣才是對誰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