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屬於那些銘記它的人


  寒 山


      一九五六年，匈牙利發生了社會主義陣營中第一場人民反對極權主義統治的
革命。這場革命始於一九五三年斯大林死後匈牙利知識分子的思想解放和自由討論
。一九五六年赫魯曉夫批判斯大林之後，青年學生開始加入運動並提出廢除一黨專
政和擺脫蘇聯控制的要求。由於共產黨頑固派的鎮壓，一九五六年十月下旬人民拿
起了武器，匈牙利共產黨的組織隨即發生分化而土崩瓦解。眼看匈牙利人民革命即
將勝利，蘇聯和華沙條約集團派出數十萬大軍用坦克和大炮殘酷鎮壓了這次人民起
義。

      一九五六年革命被鎮壓後，匈牙利政府把它定性為「反革命暴亂」，並不准
人民公開談論這次事件。由於心虛的緣故，政府自己也很少乃至故意迴避談論這次
事件。所以「一九五六年」成了公開場合裡匈牙利人心照不宣的禁區。很多知識分
子擔心長此以往，會不會形成一種集體遺忘證，使得民族歷史最黑暗的一頁永遠湮
沒在黑暗之中，尤其是會不會在青年一代中造成對這次事件的記憶空白。

      三十多年過去了。一九九二年，當匈牙利邁向自由民主時，一些知識分子立
刻著手在群眾中作有關一九五六年事件的調查，當時政府已經給事件中的受害人平
反，但還沒有到給事件本身重新評價的程度。這些知識分子認為這正是作調查的最
好時機，因為人們已經沒有說真話的恐懼，但他們對那次事件的記憶還保留著和極
權統治時期大致相似的程度。如果一旦給事件完全平反，大量重新公佈的材料就會
改變或者更新他們的記憶，而調查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在不准人民自由談論那次事件
的三十多年裡，人民心中對一九五六年究竟還記得多少。

      調查的對象是數百名１４－１８歲的青少年。出的題目是：一九五六年對你
意味著什麼？你的父母、祖父母和親戚是怎樣告訴你的？你的家庭和親戚是怎樣受
到事件影響的？等等。出乎調查的意料，這些青少年中很多對那次事件不但有較全
面的知識，而且有生動的描繪，例如俄國坦克如何碾碎農舍，鄰居小女孩如何在上
街買麵包時被流彈打死，某同學的祖父如何為了不讓自己女兒被俄國士兵強姦而慘
遭不幸，以及自己的祖母當時在軍醫院工作，她如何親眼看到屍體堆得實在放不下
了然後才送到墓地去，等等。很多人還提到了因為有親戚參加了起義，整個家庭受
到牽連的經過。除此之外這些青少年還觀察到了那次事件在成年人社會生活中留下
的影響。例如他們提到：為什麼某個人在單位裡特別受到重用和提拔，而實際上比
他能幹的人多的是；某人又為什麼幾十年中一直不和另一個說話，儘管他們是鄰居
等等。

      調查結果證明，在官方長期嚴密的壓制下，關於那次事件，在匈牙利人民中
一直存在著以家庭作為課堂的歷史知識傳授和記憶的延續，最方便的場合就是餐桌
。這些青少年已經是一九五六年以後的第二代人，他們的父母在事件發生時也只有
十歲不到，而他們現在對那個在公開場合不准談論了近四十年的歷史事件仍然保留
著如此鮮明的記憶，實在是一個奇跡。

      耐人尋味的是，在對事件發表評論和感想時，這些青少年雖然一致譴責當時
的共產黨和俄國人，但沒有人同意再來一次清算，他們從自己家庭和親友的遭遇中
認識到民族遭受的創傷已經夠深的了。多數人的想法是：他們不會淡忘這次事件，
但也不會讓它影響自己現在的生活，畢竟他們不是生活在過去。更有人坦率地認為
談論這次事件已不再能使自己感情衝擊，他們更關心的是如何解決當前的社會問題
。因此，調查者認為對事件的徹底平反並不會帶來來新的仇恨和報復。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對於一個民族來說，成熟的理性和健全的記憶是相輔相
成的。一九五六年匈牙利革命已經由於民間的歷史敘說而深深地沉澱在了民族文化
之中，暴政沒能將它抹掉，重獲的自由也不會把它再度扭曲變形。匈牙利人民就這
樣銘記著自己的歷史，而歷史也只屬於那些銘記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