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傷殘者和受難者家屬證詞(續) 孫承康、於清的證詞──「六四」遇難者孫輝的父母 孫輝,男,一九七零年出生寧夏石嘴山市,遇難時十九歲生前為北京大學化 學系八八級四班學生;八九年六月四日八時左右於北京人門附近遇難,現骨灰存放 在石嘴山家裡。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八時左右,孫輝騎自行車去尋找四日凌晨從天安門廣場 撤出而未歸的班長和幾位同學,當他行至復興門附近時中彈,子彈從左腋窩穿過心 髒由右腋窩射出,鮮血染紅了全身衣服倒在大街上。當時孫輝穿有印著「北京大學 」字樣的背心,字跡清晰鮮明。(事後他的一位老師說,如當天不穿此衣,也許會 躲過這場災難)當時民眾把屍體送到北京市兒童醫院,醫院根據孫輝的衣著及學生 證打電話通知了北京大學。當時北大學生情緒激奮,要求抬屍遊行,學校很害怕, 立即下令停課將學生放假。我們趕到北大是一個星期之後,我們看到孩子身上幾乎 全是血跡,其狀慘不忍睹。 孫輝的遺體是在八寶山火化的,當時有北大化學系幾位領導、孫輝的老師和 孫輝在京的一些同班同學在場。起先我們想把孫輝的骨灰帶回家,校方考慮當時北 京局勢緊張,勸我們寄放在八寶山;我們於三年後把孫輝的骨灰取回寧夏,至今仍 存放在家中 孫輝是一個非常勤奮好學的孩子,從小學到高中都是班裡的第一名,三好學 生;他性格開朗,熱愛同學,孝順父母,在家鄉尊老愛勸,是鄰居公認的好孩子。 當噩耗傳到故鄉時,親戚、鄰居、同學及很多同情者,排著長隊來家弔唁,人人痛 惜英年早逝。孫輝的死,毀掉了我們一個幸福的家庭,他是我們全家的驕傲,是我 們的希望和未來,而現在一切都沒有了,留下的是一堆白骨! 他母親痛不欲生,眼睛哭瞎了,頭髮全白了,心臟病越來越重,怕看電視, 怕聽電視裡的槍聲,人衰老得不成樣子。十年啦!仍然念念不忘愛子,經常以淚洗 面,經常住醫院每年都花好多錢,全家經濟變得十分緊張。 孫輝的祖母痛失愛孫一場大病不起含恨撒手而去,不到一年我家痛失兩位親 人;我雖然剛強無淚,但一年內牙都掉光了,從此家裡再沒有歡樂氣氛。 孫輝遇難後,當局嚴格限制我們的行動,不准我出差,出遠門必須經保衛部 門批准,一言一行居委會都進行監視;孫輝的姐姐在他遇難的第二年畢業,當局規 定只能回原籍,不准進機關,不准重用,不准調離,最後只好辭職。 九五年我被提前退休,想到鄭族女兒家養養病,可我們人還沒到鄭州,而鄭 州的派出所及女兒單位保衛部門已安排好監視我們的人員。由於我所在單位效益不 好,養老金不能按時發放,老伴天天吃藥打針,我只好在鄭州租個房子,搞點小買 賣,可是當局況派人找到房東,說我們是政治犯,房東嚇的再不敢把房子租給我們 了。 失子之痛,精神上的壓力,我活得比死還難受。 我的兒子被李鵬這個屠夫殺害了,如今我又年邁。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中 國無我立足之地,處處受監視,無一點自由,我要大聲疾呼世上有良知的人們支持 我們討回一個公道,還我們兒子的血債!懲罰中國屠夫李鵬! 孫承康、於清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日 吳定富、宋秀玲的證詞──「六四」遇難者吳國鋒的父母 吳國鋒,男,出生於一九六八年七月三日,遇難時不滿二十一歲,生前為北 京中國人民大學工業經濟管理系八六級學生;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遇難,遇難地點 不祥,在北京郵電醫院找到屍體;現骨灰一直存放在四川家中。 我們遠在四川成都新津縣,八九年六月八日上午十點,鎮政府派人通知我去 談判,到了鎮政府,當官的告訴我:你兒子吳國鋒在北京遇難了,詳情不知。當官 的要我們到北京去料理後事,說由白副書記陪同一起去。我聽到這個消息後真是晴 天霹靂,不知所措,由政府官員扶持,跌跌撞撞回了家。到家後我只有哭,國鋒母 親問我為何要哭?在再三追問下,我只得如實相告。國鋒媽媽當即大叫一聲,從凳 子上昏倒在地,一直到傍晚才醒過來,以後就不吃不喝。 六月九日,我們從成都乘火車上北京,兩天一夜國鋒媽媽未沾一點飯食,只 喝了一點點水。到了北京,人民大學工業經濟系的一位姓張的副書記,是個女的, 她到車站把我們接到學校招待所,要我們先休息,第二天談事情。 第二天,系主任和張副書記向我們通知了「六四」前學校和國鋒的情況,問 我們有什麼要求?我們要求把國鋒的遺體運回四川。答覆說不行,中央命令就地火 化。我們說,國鋒還有爺爺、奶奶,不能把遺體運回去,也要讓我們照幾張相片帶 回去,好向老人家交代。也們答覆說,可以,但要嚴守秘密。六月十三日,我們在 西單郵電醫院為國鋒舉行了告別儀式,國鋒在北京的同學都到了,學校其他系的學 生被勸阻沒有參加告別儀式。儀式告別後,我們將國鋒的遺體送到了八寶山公墓火 化,當天下午取回了骨灰。 國鋒死得好慘啊!他後腦一槍、肩、肋骨、手臂都有槍傷,肚臍右下有7- 8公分的刺刀創傷。可以斷定,當時他連中幾彈後還沒有死,後來又用刺刀把他捅 死的,他的兩個手心裡還有很深的刺刀痕,他一定是去壓刺刀時劃傷的。我們見到 他的遺體上半身血糊糊的,真是慘不忍睹。 國鋒於一九八六年七月以每門課程平均九十分以上的成績考入中國人民大學 ,遇難時差一個月才滿二十一歲。他本來是我們全家的希望!國鋒遇難給我們全家 帶來了極大災難:爺爺奶奶想念孫子變成了半瘋狀態,常年生病,生活不能自理; 父親經不起這麼大的打擊,肢體麻木,不能走路,失去了工作能力;每月只靠一百 多元病退的生活費度日;母親因得知兒子遇難後跌倒在地,頭部留下嚴重創傷,落 下腦痛後遺症,一想起兒子就頭痛,一見到國鋒的同學就哭,引起視力嚴重下降, 也已失去勞動能力。 吳定富、宋秀玲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劉天媛的證詞──「六四」遇難者肖波的遺孀 肖波,男,一九六二年六月生,湖南省龍山縣人。一九七八年考入北京大學 ,一九作五年碩士研究生畢業,留北大化學系任教。 肖波於八九年六月三日晚在木樨地遇難,左胸前子彈貫通主動脈,動脈被擊 斷。五日在復興醫院找到屍體,遇難時年僅二十七歲。現骨灰存放在家鄉龍山縣家 中。 肖波出事時,我正在湖南家鄉坐月子,事後聽聞:八九年六月三日晚,肖波 與一位老同學相約去木樨地,因為肖波是化學系八五級班主任,聽說木樨地情況緊 張,擔心會有本系本班學生在木樨地出危險。據那位同去的同學講,他和肖波到木 樨地沒多久,街燈就全熄滅了,人群開始騷動,槍聲爆起,他倆被擠散,這位同學 就在木樨地的橋下躲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到北大發現肖波沒有回來,急忙約了幾 位同學去找,一直到六月五日才在復興醫院找到了肖波的遺體。 肖波死於左胸前子彈貫通傷,主動脈被擊斷,流血過多,而當時復興醫院沒 有做搶救槍傷人員的準備,血漿根本不夠用,他們事先只準備了大量眼藥水、紗布 ,以為戒嚴部隊至多釋放催淚彈驅散人群。像肖波這樣的流血過多,無血漿救急而 死亡的遇難者佔了相當比例。據復興醫院的醫護人員講,肖波在自己被中彈前曾抬 別的傷員來醫院搶救,醫護人員對他有很深印象,沒有想到隨後他自己也中彈被抬 進了醫院。肖波臨終前,一直用手壓住胸前傷口以止血,並告訴在場的人,他有一 對剛出生的孩子,請轉告組織,照顧好他們……。 六月十六日,我在萬分悲痛中支撐著從湖南老家趕回北京,同來的有肖波的 父親、叔叔和我的弟弟。兩天後到八寶山與肖波遺體告別,遺體火化後,骨灰存放 在老山骨灰堂,九二年又將骨灰取出帶回湖南老家。 肖波的遇難對我是晴天霹靂,當時我生下一對孿生子才七十天,在悲痛震驚 之下,奶水全無;不久查出雙胞胎孩子中的老大有輕度腦癱,四處求醫,收效甚微 ,花費巨大。為肖波死於所謂「動亂」,我還受到巨大壓力,北京大學有關部門對 我為孩子治病借住學校空房的請求不予理睬,並警告我不准帶孩子在校內走動,有 人問起時不能說孩子的父親是肖波。我請求組織上給孩子治病的費用給予適當的補 貼,也遭拒絕,甚至連我自己正常的轉干(我是中央民族大學舞蹈系八七級大學畢 業生)也因無人證明肖波是「誤傷」而不能辦手續,一直拖延至今。這一切使我真 是傷心至極。 如今肖波遇難已近十年,也不見一個「說法」,作為死難者親屬,我們長期 忍氣吞聲,噤若寒蟬,尤其是對老人、孩子,絕口不敢提起這件傷心之事,我只想 問,何時才能討回一個公道?! 劉天媛 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九日 張先玲的證詞──「六四」遇難者王楠的母親 王楠,一九七零年四月三日出生,遇難時十九歲,生前為北京市月壇中學高 中二、二班學生;六月四日凌晨三時半遇難於天安門西側南長街南口,子彈從左上 額射入,左耳後穿出,現骨灰存放於北京西郊萬安公墓骨灰堂。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晚十一時二十分左右,王楠攜帶照相機,頭戴摩托用頭 盔,騎自先車前往天安門廣場。十一時左右,他曾給同學打過電話,說他要去拍攝 歷史的鏡頭。六月四日凌晨一點多鐘,在人大會堂北門對面、南長街口被戒嚴部隊 開槍擊中左上額,子彈從左上額射入,從左耳後穿出,頭盔後面留有彈痕。後來被 趕來的醫學院學生搶救無效,於三點半鍾死亡。 王楠中彈後,在場民眾曾衝上去想將他抬到醫院搶救,但此時戒嚴部隊已到 達南長街南口,他們用槍威脅民眾不准抬他,並將受重傷的王楠拖到馬路邊。據當 時的目擊者──一位司機和一位學生講,那時有一位老太太跪在地上求戒嚴部隊允 許民眾將王楠抬去醫院搶救,因為他還是一個青年學生呀!當兵的用槍托指著老太 太說:「他是暴徒,你再廢話就斃了你!」後來,從南長街北面兩次開過來救護車 想到長安街搶救傷員,均被路口警戒的軍隊截堵了,其中有一輛車上的醫生(男) 經民眾請求,曾下車與部隊交涉,要求將王楠及倒在地上的其他傷員抬走,卻被戒 嚴部隊斷然拒絕,只好作罷。救護車無奈只好由原路向北返回。兩輛救護車中一輛 是北大醫院的,另一輛可能是協和醫院的。 大約在六月四日凌晨零點左右,有一些醫學院學生和醫療器械公司的職工自 發組成救護隊,不顧戒嚴部隊的警告,從西單一路救死扶傷到達南長街南口。他們 發現了王楠和其他兩位受槍傷的人,立即給包紮了傷口,當時王楠尚有微弱心跳, 他們看到王楠的學生證後,立即向戒嚴部隊提出:他是一位中學生,傷重流血過多 ,必須到醫院搶救。一個戒嚴部隊的士兵找來了位上校軍官,看了學生證後,態度 比較同情(據醫生說此部隊編號為51010部隊),但面有難色地說,只能就地搶救, 不能抬出去。除了包紮、人工呼吸之外,救護隊的學生們沒有別的搶救手段和條件 。王楠終於在凌晨三點半身亡。醫生們看他已死,又請求將屍體運往醫院,以便於 家人認領,士兵們又找來一個年青的尉級軍官,此人態度惡劣,凶狠地說:「不許 抬走,你們也趕快走,否則也抓起來!」但這些醫生還是等到天亮,由一位醫生先 去找電話,向學校報信,留在南長街的醫生們被戒嚴部隊趕走,將將戒嚴線向南長 街內推進二十米(這三位醫生後來都來找過我)。 天亮後,戒嚴部隊將長安街上的死者「就地掩埋了」。王楠和附近的遇難者 被埋在天安門西側北京二十八中學門口草坪的西頭(因草坪被破壞,現在已改種荊 樹)。大約六月七日,因屍體埋得淺,又被大雨沖刷,死者衣服都露出來,且有臭 味,因此學校報告了西城公安分局、西城衛生局共同將屍體挖出來,此時死者身上 的證件(或死亡說明書)已被掩埋者拿走,都成了無名屍。只因王楠剛軍訓回來, 身著舊軍衣,腰扎一根當年新發的武裝帶,被誤認為是軍人,才將他送到護國寺中 醫醫院的太平間存放,後經戒嚴部隊幾次核實,確認他不是軍人,才經由學校通知 家長認屍。 王楠死後,父母健康受到極大打擊,至今父患心臟病,母親嚴重神經衰弱。 張先玲 一九九九年二月九日 謝京榮的證詞──「六四」遇難者謝京鎖的姐姐 謝京鎖,男,一九六八年二月十九日出生,遇難時二十一歲;生前為北京聯 合大學輕工工程學院自動化專業八六屆學生,六月四日晨於西長安街六部口附近遇 難,骨灰存放在北京福田公墓。 八九年六月三日下午,京鎖去接她的四姐回家,晚上未歸。因當晚北京的情 況緊張,全家人及親朋好友非常擔心、著急。第二天京鎖仍未回家。六月四日早上 ,我們到醫院及街上尋找,去過人民醫院、水利醫院、鐵路醫院、復興醫院以及木 樨地、公主墳等路口,均未找到。六月七日上午學校通知我們到急救中心認領屍體 。校方及家人來到急救中心得知謝京鎖已於六月四日遇難死亡;死亡通知書寫明是 「心臟遽停」。在急救中心,據一位司機講,大概是三日晚,京鎖中彈後,被民眾 送到急救中心。我們全家人至今也沒有掌握確切的遇難地點和時間。 京鎖的受傷部位共有六處,胸前背後都有大面積的血印,從照片可以清楚地 看到。家人至今也搞不清楚是槍傷還是棒傷,但下半身有槍傷,被子彈擊中生殖器 部位。直到今天,我們都沒有讓父母知道這個可怕的槍傷死亡結果。實在不忍心讓 他們受到精神上的更大痛苦。 六月十一日上午,校方及親屬、好友在八寶山進行了遺體告別和火化,後把 骨灰存放在八寶山骨灰堂三年,隨後轉存於北京福田公墓至今。在謝京鎖遇難後, 全家承受了無比的痛苦,尤其是給全家帶來了極大的精神創傷。父母失去了唯一的 兒子,姐姐失去了親愛的弟弟,全家人失去了唯一的大學生。母親遭受這樣的沉重 打擊後,有半年時間未邁出家門,怕觸景生情精神上難以承受。由於當時母親精神 完全崩潰,家裡人又忙於救治、安慰、陪伴。父親承受不住打擊,體重下降二十多 斤,後來身體又受到多種疾病的折磨。總之,「六四」帶給我們全家及親朋好友的 痛苦是用語言無法表達的,有說不盡的痛苦,有說不清的思念。 謝京榮 一九九九年二月四日 周淑莊的證詞──「六四」遇難者段昌隆的母親 段昌隆,男,一九六五年十月十九日出生於北京,遇難時不足二十四歲;生 前為清華大學工程系應用化學專業八四級應屆畢業生;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晨於西 長安街西單及民族宮一帶遇難;骨灰安葬於北京西郊萬安公墓。 八九年六月三日中午,昌隆從國家核技術局參加面試後回家,準備午飯後返 校。我見他這段時間很消瘦,想多留一夜叫他休息一下。可他說不行。他說學校實 驗室的機器還開著,正委託同學看著呢!還要準備畢業考試、寫畢業論文。他還對 我說,他還要參加天安門的學生運動,忙得很。正在這時,清華同一同學A來找他 說:上午學校廣播站動員學生去天安門聲援,同學們都上街了。這時在市急救中心 工作的女兒段琦也打來電話說,他們正忙於搶救在六部口被防暴警察打傷的群眾, 回家要晚一點。昌隆聽後就給段琦送飯去。他到了急救中心就投入了救助工作。這 天姐弟倆一直忙到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家。在這之前小女兒段君和A也騎車出去了, 說到外面看看。昌隆回來不久便又推車走了,臨走前把身上僅有的幾枚硬幣換出放 在家裡,身上只帶了一把自行車鑰匙和學生證。 我家在西城區北端的鼓樓附近,六月四日凌晨一至三點左右,不斷聽到外面 密集的槍聲,由西南方逐漸向我們地區接近。這時,附近上街聲援學生的居民都陸 續回來了,哭訴著戒嚴部隊開槍打死人的恐怖情景,但我的三個孩子都未歸家,急 得我不知所措。大女兒段琦蹬車一趟趟去尋找她的弟弟和妹妹,均無找到。她說西 單、南池子一帶軍警林立、槍聲不斷,根本無法接近去找人。這時我預感到情況不 好,已經支撐不住了,由胡同口跑回家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外面傳來的密集槍聲好 似狠狠地打在我的心上,我全身緊縮成一團,兩手用力堵住耳朵熬到天亮。我實在 控制不住了,心顫動得厲害,氣喘不過來,感到身上穿的衣服都壓抑著我。我像瘋 子一樣跑出了家門,逢人便說我的三個孩子一個也沒有回來! 四日上午九點多,段君和A由天安門廣場輾轉回來了。她倆說昌隆並沒有和 她們在一起,她們就在天安門東南側清華大學校旗下,昌降若去天安門肯定會和她 們在一直的。她們估計昌隆由家騎車直奔西長安街去了。下午我們焦急地往清華大 學打電話詢問昌隆的下落,天啊!我們這才知道,我們的兒子已經離開了人世。 昌隆是六月四日晨被槍殺的;是由一位北京醫學院的學生把昌隆背到了郵電 醫院(這位學生當時未留下名字,我們始終未找到)。據醫院推測,昌隆是在西單 ──民族宮一帶遇難的。當時該醫院正好有一位清華大學的學生,他從昌隆的學生 證中把姓名、班級抄在自己的褲腿上,拂曉跑回清華報告給校方,昌隆的死訊馬上 傳遍清華園,清華曾派人去郵電醫院,打算把段昌隆的屍體運回來,醫院說上級有 指示,屍體五日八點由政府統一處理,不讓其它人插手辦理!我們聽說後,由家裡 親友於五日早晨乘車趕往郵電醫院,給昌隆做了防腐處理,並剪下他的一縷頭髮留 作紀念。昌隆左側心臟大動脈中彈,據判斷,是由小口徑手槍近距離射擊致死的。 親友們看著形勢已沒有先前那麼緊張,才回家把我們接到郵電醫院的太平間 ,他們怕我們過份悲痛,先把昌隆的血衣脫下藏起來,換上新衣服後才讓我們進去 與兒子告別。我進到太平間,那裡還有二十六具屍體躺在那裡,我只見昌隆靜靜地 躺在一張木板上,像是往前熟睡一樣,只是臉色蒼白,口鼻象倒吸了一口氣沒吐出 來,雙眼半睜著好像要向親人訴說些什麼。我輕輕將隆兒的眼皮抹下,說:「孩子 ,上路吧!每年的忌日,媽到墓地去看你!」我不知道哭,只覺得隆兒又回到媽媽 的懷抱裡,我親吻著隆兒冰涼冰涼的臉,冰涼冰涼快的手,冰涼冰涼的腳,這一切 都冰透了媽媽的心!我全身血管好似凝固了,全身也麻木了。當我被人攙扶起來時 ,才意識到我要和孩子永別了!悲憤的感情一下摒發出來,全家嚎聲慟哭,在場的 、路過的不相識的人群都陪我們痛哭不已。有些在場的青年攥緊拳頭對我說「這筆 血債早晚要還的!」 這時清華大學的救護車早已停在太平間外邊等候,聽說已與市教育、衛生部 門商妥,同意把昌隆屍體運回學校。六日上午在學校開了追悼會,下午向遺體告別 ,之後送八寶山火化;八寶山一些在場的人還為昌隆用松枝編織了花圈;九日取骨 灰,安葬在北京西郊萬安公墓金區、舜組。 昌隆的父親四十四歲方得此一子,從昌隆六五年落生到八九年長大成人,用 了父母畢業精力,正當孩子即將大學畢業報效祖國,為家頂門立戶之際,卻被罪惡 的子彈奪去了生命!昌隆的死,對我們家庭是毀滅性打擊,家中只有風燭殘年的老 夫妻相依為命,見到別人談及各人的子女兒孫時,更觸及我們的傷疤,痛徹心肺, 尤其夜雨孤燈之際,面對愛子遺像,倍加思念,深感度日如年,往事不堪回首。 昌隆短暫的一生,是一步一個腳印札札實實成長起來的,所有瞭解他的人都 知道他以報國之心,刻苦學習,關心集體,以極大的熱情為同學服務,深切關心國 家的前途、命運。昌隆從小學起就有較強的工作能力和責任心,直到中學、大學, 凡是熟悉他的人都能說出他生前感人之事,特別是上大學後,變得更加成熟了,記 得在他生前的一篇文章中說:「我只上了愛國主義這個台階,就這一層我上得是踏 踏實實的…我不是一個『說教者』……請看我今後的行動吧!」在八九年那場要民 主、爭自由、反腐敗的學生運動中,他一直勇敢地站在最前列,最後,在六月四日 晨,他大義凜然地走向了反抗殘暴鎮壓的第一線,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擋劊子手 的槍彈!昌隆的死,不是由於病魔和車禍,而是由於愛國,他是懷著「國家興亡, 匹夫有責」的強烈信念慷慨赴死的,想不到當權者護短拒諫,反誣學生和市民的和 平請願為「動亂」!又調來數十萬野戰軍,動用機槍、坦克和裝甲車,向手無寸鐵 的學生和民眾民發動了慘無人道的大屠殺,造成了在和平年代屍陳長安道、血濺北 京城的空前大慘劇! 孩子被無辜槍殺,當權者對死者親屬也不放鬆監控。每逢「清明」、「六四 」等所謂「敏感」時期,當局常常找我們「談話」,還指派公安人員及便衣守候在 我們的家門口監視我們,連我們去墓地也不放過,這使我們的心靈承受著極度悲傷 又極度憤慨的雙重壓力。開始幾年,我們面對警察的監控精神幾近崩潰。現在,十 年過去了,我們終於頑強地活了下來,這一方面要感謝來自四面八方的關懷、幫助 和支持,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冷靜的觀察、思考,我們也逐漸覺醒了。我 們不能再這樣無限度地忍受下去,我們要維護自己作人的尊嚴,要行使自己作人的 權利,要為死去的親人討回公道! 周淑莊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日 楊大榕的證詞──「六四」遇難者楊撼雷的父親 楊撼雷,男,一九七零年三月二十四日生,遇難時十九歲,生前為北京流芳 賓館廚師;六月四日凌晨,於北京飯店西南池子附近遇難,左下腹脾臟部位中彈。 六月三日下午,撼雷說要出去換月票,我們家長再三囑咐他要速去速回,因 為現在外面很亂。可他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們等到晚上,沒有回來,等到第二 天,還是沒有回來,等到第三天,也沒有回來。我和他母親到處尋找,到處打電話 ,找遍了親戚朋友和他的朋友同學,都說沒有見到。一直到第七天,六月九日那天 ,他的一位同事到我們家來問小雷回來沒有?我們問他,你見到撼雷了嗎?他說, 六月三日那天楊撼雷買完月票就去了他家,晚飯也是在他們家吃的,吃過晚飯後他 們倆就出來(他的同事在朝內南小街祿米倉一帶住),當時已是晚八點左右,路上 也沒有公共汽車,人很多,大家都朝東單方向走去,他們也隨著人群走到東四後又 向南走去,不覺走到北京飯店前邊,回也回不來,走也走不了,就這樣在那裡大約 耽了四個小時,忽然人群騷動,槍聲四起,大家一齊向後亂跑,他們倆從此衝散了 。 我們聽了他同事的敘述便到協和醫院去查找,果然查到了,但看衣服顏色好 像不對,醫院醫生說,你們不看他衣服已經被血染了嗎?槍傷部位在左下腹脾臟部 位。據醫生說如果搶救及時是不會死的;可是從夜間一、兩點鐘到第二天早上才被 路過的人送到醫院,那時已死了很長時間了。 撼雷死後,他母親一天哭好幾次,我總覺得這孩子沒有死,像出遠門,在大 街上看到了與他年齡一樣的孩子總想他又回來了,就這樣一連幾年。現在,我和他 母親都已退休,兩人每月加起來八百元的退休費勉強度日。 楊大榕 一九九九年一月三十一日 郭麗英的證詞──「六四」遇難者楊汝霆的妻子 楊汝霆,男,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出生,遇難時四十一歲;生前為北京 第一機床廠電器廠行政科副科長;六月三日遇難,右臂和肺中彈;現骨灰安葬於北 京溫泉公墓。 八九年六月三日晚,天氣悶熱,晚二十三點二十分左右,汝霆洗澡後換一身 新的白色彈力背心,白色短褲,穿著拖鞋到街門口乘涼;我因第二天(星期日)不 休息,要上班,就和孩子睡了。後來,我聽到外面有槍聲,就起來尋找丈夫。我到 了院子裡,聽院裡的鄰居講,他們看到汝霆剛剛推了自行車出門。我想去找他,就 向胡同西口走去,到了宗帽二條,街上群眾勸說我不要再去找了,外面槍聲激烈, 出去有危險。他們勸我回家等待,天亮再找。第二天早晨,親屬們找了很多醫院, 最後在北京兒童醫院太平間找到了他的屍體。汝霆是在復興門立交橋附近中彈的, 他連中兩彈,一顆射入肺部,一顆射斷胳膊;射入肺部的子彈在背部出口處炸開。 他中彈後被民眾送到北京兒童醫院搶救,但沒有救活,現骨灰安葬在北京溫泉公墓 。 我丈夫遇難時,孩子才十一歲上,小學五年級(奮鬥小學);老公公年邁體 弱患腦血栓,至今仍在醫院治療,生活的重擔壓得我患嚴重高血壓和心臟病。在單 位同事和親屬朋友們熱情關懷幫助下,在社會各界及海外廣大學者朋友們的無私幫 助下,我度過了十個年頭。我盼望政府能給予一個公道的結論。 郭麗英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一日 張樹森的證詞──「六四」遇難者陳來順的母親 陳來順,男,一九六六年三月二日生,遇難時二十三歲,生前為北京中國人 民大學八九級新聞繫在校本科生;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二時左右,在人民大會堂西 側小平房頂上頭部左側中彈遇難;現骨灰安葬於北京西郊金山陵園(南二區三排四 號)。 八九年六月三日晚六時左右,陳來順與其大姐陳秀英一同離家至崇文門地鐵 處份手,此時北京情況已很緊張,大姐怕出事,勸來順不要出去,來順說要回學校 交論文、取畢業照片,他沒有隨大姐回家。當時陳來順背了一個深駝色書包,包內 裝有論文草稿和照相機等物品。因當時交通嚴重堵塞沒有公共汽車,陳來順步行繞 道來到美術館附近,遇上一位中學時的同學,倆人相約到他同學家裡聊天下棋。據 後來同學講,到晚上十一時左右,他們聽同學家鄰居講,外邊解放軍開槍打人人。 陳來順和他的同學不相信這是真的,以搞新聞攝影專業為自己事業的陳來順背起書 包與同學一起走出了家門,來到天安門廣場人民大會堂西側,正遇戒嚴部隊開槍掃 射。當時聚集在大會堂附近的學生和市民慌亂得到處躲藏,陳來順和他的同學被密 集的人群擁擠得無路可走,就爬上了附近兩間小平房(現在這裡是一個很大的廣告 牌,當時的小平房就在今天廣告牌的後面)的頂上蹲著,戒嚴部隊見平房頂上有人 ,就向上面開槍,陳來順沒有逃開戒嚴部隊的子彈,頭部左側中「炸子」。當時被 民眾送到北京市急救中心搶救,不治身亡。 我有四個孩子,但只有來順一個上了大學,我們是省吃儉用供他上學的,不 想災難落到了我們頭上。來順被槍殺後,沒有人(組織、領導)來關心慰問我們, 反而每當「六四」、清明節、農曆七月十五、農曆十月初一等節日,便有人監視我 們,人身自由受到限制。近十年來,我們的身心被失去兒子、思念親人的痛苦所折 磨,受到嚴重的傷害;隨之是冠心病、糧尿病、白內障、胃部時常不適等病症接踵 而至,我是來順的媽媽,每當祭祀的日子到來,我便幾日不思飲食,淚水相伴度過 那思念兒子的日日夜夜。 張樹森 一九九九年一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