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惡夢不要再來 奚 紋 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演變成了外婆,這是人生中多麼美好的歷程。然而從 廿歲到四十二歲,我是在勞改中度過的,只因為我主張真正的民主和自由,反對虛 偽的新聞報導,又挺身為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老師辯護,讓自己也成了鬥爭對象。 當時我血氣方剛,在鬥爭大會上拒絕接受幫助,擅離會場,揚長而去(稱破壞運動 ),又因我出身資本家反動階級,於是被判現行反革命罪十年,刑滿後剝權四年。 我是從北京區看守所、政治犯看守所、市看守所到監獄,十年後釋放被送往清河農 場繼續改造。二年後又被轉到山西陽泉固莊煤礦,直至平反。整整二十二個春秋, 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整整8030個日日夜夜,我被煎熬在無人權可言的地獄裡, 在勞改單位分七等人,一等公民是幹部,二等是幹部家屬,三等是工人,四等是工 人家庭,五等是小偷殺人犯等(內部矛盾),第六等是敵我矛盾反革命(歷史), 第七等是現行反革命。我是第七等人。記得有一次,礦黨委李政委作報告說:「政 府對你們實行人道主義,要把你們當人看」。我們連人都不是,只是「被共產黨當 作人看」。共產黨製造了開除人籍的學說。 我不懂什麼是政治,也不會講什麼高深的理論,因為我是學藝術的,一個中 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的女演員,往往是憑感情來行事,在此我只講我感情上所受到的 嚴重創傷,來證實被剝奪人權的可怕。雖然這是幾十年前的歷史,但我希望惡夢不 要再來,儘管至今我仍常常被勞改生活的種種惡夢所驚醒。 在我進監獄的第二年,政府把所有文藝界的罪犯、作家、音樂家、導演集中 在一直,成立了監獄劇團。我是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的畢業生,能歌善舞,能演能 編,能進入劇團當然是好事,一不需要參加隊裡勞動,二能比較自由地在舞台周圍 活動。但是,表演是要有真正的內心依據的,先要感動自己,投入劇情,才能打動 觀眾的心。我被無辜逮捕,無辜判刑,無辜關押,然而還要違背自己的良心,去歌 頌這個給我無限精神折磨的偉大的黨。第一場演出,就有我的獨唱「政府的恩情怎 麼報」,我唱著眼淚流下來了,隊長認為我有認罪的表現,出自內心的懺悔。然而 我深知,我年輕的生命將在這「恩情」二字中消耗。 劇團中有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是北影樂團的總指揮,由他作曲我演唱,我 表演他伴奏。從他憂鬱的眼神裡,我能感受到一種潛在的愛。但是,勞改能談愛嗎 ?這叫重新犯罪,我們不能講話,不能私下接觸,連手都沒有碰過一下,只是用他 的琴聲表達對我的思念。我是一個有豐富感情的年輕演員,我多麼需要這種異性的 愛撫和溫存,但是勞改剝奪了一切,除了愛共產黨。父母、姐妹都要與我劃清界限 ,否則他們也會劃為另冊。後來他被調到寒冷的北大荒。我釋放後他曾托人給我來 信,一個革命的小提琴家在北大荒看牛。我愛他,我願意和他共渡艱難的勞改生涯 ,哪怕居住在牛棚裡,我們可以有一小片自己的地方,唱歌奏樂。但即使釋放了, 「繼續改造」這四個字是沒有任何遷居等等一切自由的。平反後,我曾多方設法去 找他,據說他死了。這是一段無法實現的愛情,只因為是「勞改」二字。但是他的 琴聲永遠沒有死去,那首歌頌偉大勞改政策的歌「政府的恩情究竟怎麼報」。 在千與十之比的勞改營裡,幾十個女的幾千個男的生活在一個煤礦、農田, 想當然是危險的。所以,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必須結婚。當我出獄後的第二年, 與另一位北京大學的反革命結為夫婦,這是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卻有著患難與共 的基礎,他盡最大的力量來保護我。在一個八平方米的小屋裡,雖然吃喝拉撒睡, 但卻是一片寶貴的安樂窩,可以小聲地哭泣,傾訴所有的委屈和怨愁。 第二年,我生了一個女兒,在沉重的農田勞動和冗長的政治學習日程裡,( 我們有時要深夜二點鐘起床去撿麥穗,一直到天亮,然後回來吃早飯,半小時後又 要去勞動。天黑回來,用稻草燒飯,一小時後又要去政治學習,洗清腦中的污垢, 脫胎換骨。深夜還要敲鑼打鼓,為宣傳毛澤東思想作排練演出。有一個嬰兒因為被 關在屋裡,翻身不過來,悶死在炕上。我不願自己的女兒遭此命運,在他落地的第 一次哭聲中,我深知我的生命是屬於她的,我請求母親從上海來到北京,我得到三 天假期,從茶殿農場把女兒送去給母親。小小五十天的嬰兒,也許知道明天要離開 母親,她睜著發藍色的眼睛,不哭也不睡,整整一夜,我望著她。第二天臨行時, 我對媽媽說:「讓她再吃一口奶吧。」媽媽卻說:「不,再吃奶你就走不了了。」 她哭了,孩子哭了,我哭著離開女兒。二小時的火車,淚水沒有幹過,然而回一清 河農場,我卻要裝出愉快的表情去接受改造。 當我女兒二歲時,我們已被轉移到山西陽泉固莊煤礦。我得到二周的假期回 上海去探母望女。這裡是我從小長大的家,十多年後第一次回去,同樣的住房卻顯 得一切都狹小了,因為我長大了,女兒已經睡著了,媽媽輕輕地推醒她,她睜眼看 看我叫我「娘娘」。媽媽說:「不,這是你媽媽。」她乖乖地叫了我一聲「媽媽」 ,又睡著了。我不忍心打攪她,悄悄地在她身邊躺下。第二天清早,我等著她睜眼 ,她轉過臉了,很有禮貌又感陌生地叫我「娘娘」。「喔,我的寶貝,叫我媽媽。 」她看了看我,沒有作聲。在她腦中沒有這個印象。我決定把她帶到山西和我們共 同生活。上海到山西火車行程將近三天,她一路哭著要外婆,她不接受我這個陌生 的親生母親。 到了固莊煤礦,白天我們出工,晚上學習,只好把她鎖在屋裡。她可憐地敲 門哭喊「幫幫我,給我開開門吧,我要出來。」她也如同被關進了小監獄。有一次 ,她爬上窗口把紗窗挖了一個洞想從那裡爬出來。當我回去看到時,用寸粗的□面 杖狠狠地打了她的小屁股,她兩天不能坐下來。因為我必須讓她牢牢記住,爬出去 會遭到(被蹂躪)的嚴重後果。她不敢哭喊,可是我的心卻被撕成了碎片。與丈夫 再三商量,還是忍痛割愛,再托人把她送回上海。 她五歲時,我又請二周假去看她,那時她已稍懂人情世故,我對她說:「現 在媽媽爸爸太忙,不能帶你去。」她說:「我長大了,五歲了,可以幫你擦桌子、 掃地。」喔,她太懂事了。我的寶貝,我多麼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可是怎麼成呢? 在那分七等人的勞改煤礦,孩子間也是待遇不同的,七等人的孩子,如何能與一等 人的孩子在一起生活、讀書呢?她的心靈會受到更大的歧視。但是我無法對她解釋 這一切,我不願意讓孩子知道勞改這兩個字。我對她說:「明天媽媽走時,你不許 哭,如果你哭了,我不會再來看你,如果你不哭。過兩年媽媽就會來接你一起住。 」她答應了,當夜,她緊緊地摟住我睡覺,不斷地驚醒喊「媽媽,不要走!」第二 天,她站在門口,淚如雨下,卻能信守諾言,不哭出聲來。一個五歲的孩子,忍受 著骨肉分離的苦難。一直到她八歲,粉碎了四人幫,我徹底平反了,才能和她共聚 天倫之樂。當時我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問她:「你想要什麼?」她說:「我想要一個 自己的家。」整整十年,勞改剝奪了我和女兒的骨肉之情。 在七千男工,四十女工比例的礦山裡,有一句粗話:「只要是女的,是活的 ,我就想……。」因為勞改剝奪了他們的生理規律。有一個人是歷史反革命,從四 九年解放,他當時只有二十一歲,因是國民黨軍官,被押將近卅年,五十歲的他不 知「女人是什麼味兒」,有一次他和山區的一個農婦在豬圈裡作愛,用一塊門板頂 住窗口,被幹警發現後,推門要抓他。他正在作愛,一手頂住門板,不肯放開那女 人。幹警說:「會判你死刑」,他大喊:「我在這裡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嗎?」他 們抓住了他,五花大綁地押走了。那農婦因為談好了價錢,拿著錢回村了。 是的,在那暗無天日的就業無期的日子裡,很多人悄悄地自殺了。我也試過 ,幾次都沒有成功。但有一天,我和丈夫兩人中了煤氣,真的死過去了。當被發現 時,早已不省人事。經過搶救,我們活了。當我恢復知覺時,首先聽到的是煤斗倒 石頭的嘩嘩聲,煤斗撞擊的巨響,喔,我又回到了這個世界。我不想睜開眼睛,我 願意永遠睡去。當我睜眼望見那深藍色發黑的天空。我噓出了一口長氣:「為什麼 要救我回生?」事後,我丈夫問我,「你死時有什麼感覺?」我說:「很好,很安 靜,擺脫了一切的欺壓和煩惱。」是的,死比活要輕鬆多了。 一九七九年美國總統來訪華前(我們並不知道),突然政府要我們每天下工 後去山上義務勞動,女的背磚,男的砌牆,山頂上築起了高高的圍牆。不久,召開 大會說「為了確保美國總統訪華的安全,你們這些犯過罪的人要集中住在山頂大牆 裡面,結婚的男工,也要從山下搬到山上,一周可回家裡一次。大會散後立即行動 。晚上七點鐘,在山上大牆內點名。」 於是轟然起來:「不許喧嘩,各隊長立即監督執行」。我們下山來為丈夫准 備行李,有的家四、五口人,根本沒有被褥可分出來,就拿個棉大衣當被。六點半 開始,男工家屬們背上一切生活用具開始上山了。有的孩子叫爸爸早點回來,有的 妻子哭「我一個人怎麼照顧三個孩子啊?」幸虧我的孩子在外婆家,我站在山腳下 ,默默地望著,人體似的物質在往上移動。我的丈夫,一步一回頭,他感到內疚, 無法盡到丈夫的責任再照顧我。山路是陡峭的,步履是艱難的。那些沉重的步伐, 使我耳邊響起了蘇聯伏爾加船夫曲,拉著纖,沉重的一步一步往上走。 男工們都上山進大牆了,女工們單獨住在山下。一天晚上,一個幹警下山來 和一個女工睡覺,被發現後,那個幹警調換去另一個隊照常工作,而那個被睡的女 工(高金玲)卻被批為「拉幹部下水」而掛著一串破鞋遊街批鬥示眾。另有一名叫 楊玉華的也是同樣的情況,但未被張揚,因為對幹部的名聲也是不好。 卡特訪問中國,只不過一周,可是,這群男工卻被關在山上大牆內二個月。 有一個女工要生孩子了,需要丈夫照顧。經過層層批示,礦黨委的長官說:「怎麼 ?他們還沒有下山嗎?讓他們回去吧。」原來,這位長官忘記了解除禁戒令,而這 些原本已無人權的男工們卻因長官的健忘症,無緣無故的被剝奪了二個月與妻女團 聚的僅有權利。 一九七八年我真正得到了平反,重新回到了藝術舞台上,我可以從事各種文 藝演出活動(當然是在政策範圍內的)。 九十年代,我帶著女兒重新回到固莊煤礦讓她看看小時候曾經待過的地方, 媽媽爸爸在這裡居住十年苦難生活的山頭,她簡直不敢相信。那裡的就業人員,以 為我是天外飛來的,因為從日本回來的我,肌膚恢復了許多,他們卻是比我年輕而 又顯得蒼老,但顯然生活的待遇有很大改善,但就業人員和幹部之間的鴻溝卻依然 存在,等級制度並未完全消失。 毛澤東去世了,四人幫被粉碎了,作為他執政期間,重大突出的世人罕見及 駭人聽聞的勞改,隨著他的死亡也在逐步消失,但是他的陰魂還在中國的上空遊蕩 。 一九九六年八月,我終於有機會來到美國。三年來,我有居住權,有工作權 ,自力更生靠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我遇到眾多美國朋友的無私幫助,他們友善、 真誠。 因為交通違規,我曾在法庭上與法官談笑風生,我可以和警察自由交談,我 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夜晚,我駕車在星空下,心頭感到一片寧 靜。 我今天能在這裡發言,是多年的心願。當然,我也曾有顧慮,怕今後回中國 會遭難,怕女兒受牽連。不少朋友勸我不要來,太太平平在美國享受晚年吧。但如 果每一個中國人都貪生怕死,那麼那段苦難的歷史誰來證實呢?不吸取歷史的教訓 ,怎能保證惡夢不再來呢? 何況時代在前進,世界的潮流在前進。今天中國政府的領導人也在前進。相 信他們會把祖國和人民引向繁榮昌盛和幸福安寧。我深愛我的祖國和生我養我的土 地,我懷念我的親屬和朋友,由衷祝願你們一切都好。 在此我要請某些在美國居住的中國人,不要把原來的陳規陋習、欺騙行詐帶 來這個國家,要為中華民族樹立良好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