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索沃戰爭,人權與歐洲新秩序 陳 彥 科索沃戰事結束三月有餘,聯合國行政機構也已正式行使職能。科索沃戰事 雖然結束,但其對歐洲對世界所產生的衝擊,對歐洲聯合事業的推動作用,對歐洲 秩序乃至世界秩序的影響,卻遠遠沒有結束。實際上科索沃戰爭已十分清晰地勾勒 出歐洲的新走勢。科索沃之戰是在歐洲進行的,對亞洲似乎沒有直接衝擊,但由於 世界一體化的加速,亞洲已不能自外於世界。從目前中國官方及民間對科索沃戰後 的形勢的關注看,科索活戰爭所隱含的信息,也對中國產生相當衝擊。從世界宏觀 歷史角度看,歐洲的大勢總是映照出世界歷史進程的方向。 從這一角度出發,作者希望通過本文簡要分析一下科索沃戰後的歐洲形勢所 透露出來的信息,對戰後的歐洲局勢及其對世界的影響作一個整體的關照。 歷史的終結與民主的勝利 十年前,柏林牆倒塌,共產主義陣營崩潰,東西冷戰結束,日裔美藉學者福 山在美國「國家利益」雜誌上發表使他一舉成名的著名論文「歷史的終結」。福山 當時認為,共產主義制度崩潰之後的世界,將是民主與自由主義的一統天下,因而 ,世界歷史也就歸於終結。福山的歷史概念承襲黑格爾理性歷史的意涵,描述人類 政治經濟制度的演進過程。福山認為人類社會到二十世紀末期已完成這一演進,共 產主義制度嘗試的最後失敗預示今後的人類社會的制度前景只有一種選擇,即由民 主與市場經濟所組成的現代自由國家。福山的觀點當即引起巨大反響,誘發了一場 世界規模的大辯論。總的來說,對福山的論點批評的多,支持者寡。一般來說,人 們很難接受歷史,即使是從黑格爾理性歷史意義上來講的歷史會到今天就終止演進 ,以歐美為代表的現代民主政體將成為人類社會發展的最終範式。福山最近撰文回 顧十年來對這一論斷的討論,認為,十年來世界歷史的進程證實了他的觀點,民主 、自由是當今唯一能夠較平和地維繫人類社會生存的組織方式。但福山總結各家批 評,表示人類歷史的進程有兩大動力,第一是人類對建立自我承認的普世性的追求 ,即對人權的追求;第二是科學與技術的發展。如果說民主制在世界範圍內的確立 意味著人權的最終勝利的話,那麼當今世界的科學技術卻仍在飛躍發展。從這一意 義上,福山承認人類歷史並沒有終止。從歷史前瞻的角度,科技的發展將帶來經濟 與政治制度的變化,應該是不成疑問的。 不過,筆者在此並非要說明民主政體之後的世界大勢,而僅僅希望強調福山 所指出的民主制度在全球取得決定性勝利的時代大趨勢。誠然,這一大趨勢已為眾 多學者所指出,最著名的可能要數美國的亨廷頓(S.Huntingtun)。亨於一九九一 年提出了二十世紀末期世界民主化的第三波浪潮說,指出自本世紀七十年代以來, 民主運動業已成為勢不可擋的世界潮流。但是,亨廷頓所指出的這一趨勢當時面臨 著巨大挑戰,尤其是來自亞洲的重大挑戰。既然亞洲的經濟繁榮可以同權威體制共 存的話,那麼民主就並非唯一的制度選擇。在亞洲金融危機之後的今天再來看亞洲 的情況,自由、民主、法治看來是經濟長期健康穩定發展之必須已無可置疑。印尼 的民主化,將兩億東亞人帶入民主政體,是東亞民主轉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步。 再回到歐洲看,目前除去塞爾維亞之外,歐洲已無非民主國家。這一事實並 非源於此次科索沃戰爭,而從蘇聯崩潰之後便已成定局。其後的發展是南斯拉夫內 部分裂,獨立出去的新型民族國家漸次走向民主,包括現仍留在南斯拉夫聯邦內的 黑山共和國也已於九六年完成民主轉型。在今天仍由米羅塞維奇當政的塞爾維亞, 目前仍處於民主轉型之中。南斯拉夫雖已進行多次選舉,但米羅塞維奇一直以各種 手法控制選票流向,甚至乾脆取消選舉結果,因而反對派無法通過制度途徑掌握政 權。科索沃戰爭的意義不僅是世界最強大的軍事集團以人道的名義阻止種族清洗, 而且是世界最龐大的民主國家集團對一個非民主國家的武力干預。值得指出的是, 在這一民主國家集團裡還包括過去屬於社會主義陣營的東歐國家。這一事實表明民 主不僅在歐洲取得全盤勝利,而且表明歐洲已經不能容忍非民主的國家存在。 有人或許會問,這是否是民主的霸權?回答應該是肯定的。但是從人民福祉 ,社會穩定,精神自由來說,我們寧可選擇民主的「霸權」而不是專制的霸權。目 前在塞爾維亞內部民主獲得強大支持,甚至一直支持米羅塞維奇的塞爾維亞東正教 也明確呼喚民主。現在仍在南斯拉夫的黑山共和國已向塞爾維亞提出最後通牒:塞 爾維亞如不進行市場經濟改革和政治民主化,黑山將退出南斯拉夫聯邦。在塞爾維 亞,民族主義破產之後,社會多元趨勢將不可遏制,捨民主沒有其他可以調和社會 衝突的制度模式。 通觀本世紀晚期世界民主化的歷史進程,國際壓力與國內演變的結合促成社 會民主轉型已成為民主化的最重要特點。二戰後日本,西德民主制度的建立是如此 ,南美不少小國如洪都拉斯,尼加拉瓜等是如此。亞洲台灣,南韓包括印尼的民主 轉型的國際因素也是十分明顯的。可以肯定地說,隨著世界一體化的加快,民主轉 型中的國際因素也將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 人權高於主權與霸權主義 從民主化進程的角度,科索沃戰爭的意義正是民主壓倒專制。但是科索沃戰 爭所引起的最為注目的爭論幾乎是人權最否高於主權的問題。 由於這一問題屬於世界性的普遍命題,涉及到中國,也觸到亞洲民族主義的 痛處,因而國人較為關心。從民族主義的立場來立論,人權與主權之爭涉及到民族 利益與國際霸權,因而使人權這一本來屬於個體基本權利同政府權限的關係問題演 化成一個民族主義抗衡霸權主義的問題。人權是現代民主制度的價值基石,強調人 權高於主權,其實就是強調民主壓倒專制。然而有意思的是在亞洲尤其是中國在批 判人權高於主權的時候從來不談民主與專制之優劣。大概是一則民主的價值已無可 置疑,二則專制也無法凝聚民族主義的情感。 從反霸權主義的思維出發,人權只不過是強權尤其是美國干涉他國內政,強 化自身霸權的幌子。不過,按照這一邏輯,是否只要一旦有機會干涉他國內政,又 可以強化自身霸權,美國等就會抓住機會,堅決干預之呢?回答顯然是否定的。比 如在此次科索沃危機中,最堅決主張干預的是否美、英、法、德這類涉嫌有霸權野 心的西方國家呢?事實並非如此。波黑戰爭一拖就是四年,西方各國都不願意干預 。只是到了後期,法國、英國在輿論的強大壓力之下,進行了極為有限的干預,促 進了波黑代頓協議的簽署。 在歐洲,對人權高於主權問題進行較為明確論述的是捷克的哲學家總統,原 持不同政見者哈維爾。他於今年四月在加拿大國會的演說中明確指出,人權高於國 家權力,人類自由是一種高於國家主權的價值。哈維爾認為,此次科索沃戰爭是人 類並非為了利益、而是為了堅持某種原則和價值所進行的第一場戰爭。哈維爾同波 蘭原總理馬左維茨基(Mazowiecki)一樣是較早意識到是必須對米羅塞維奇的種族 清洗政策進行干預的政治人物。馬左維茨基於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六年波黑戰爭時 是聯合國前南斯拉夫特別調查員,為抗議西方大國對塞爾維亞在波黑的種族清洗暴 行如斯雷布尼查(Srebrenica)不予干預憤而辭職。科索沃戰爭之後,馬左維茨基 明確主張訂立國際公約,承認國際社會為保護少數民族權利而擁有干預權(droit. d『ingerence)。在暫時無法在全世界作到時,首先在歐洲實行。 波蘭的馬左維茨基和捷克的哈維爾積極主張干預的態度是很典型的例子。波 蘭與捷克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的受害國,同時,波蘭與捷克首先成為希特勒 鐵蹄下的犧牲品,也是英、法、意幕尼黑綏靖政策的直接後果。更進一步說,捷克 、波蘭後來成為共產主義陣營中人,也是由於這些當時的歐洲強國不干預態度所導 致。今天這些東歐國家從捷克波蘭到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無一例外均積極申請加 入北約和歐洲聯盟正是其不忘前車之鑒,痛定思痛的表現。 此次北約對科索沃的干預能夠實現,首先應該歸功於歐洲的公共輿論。歐洲 的輿論從關注到支持政府以武力干預科索沃,制止塞爾維亞的種族清洗暴行也經過 了一個相當長時間的發展過程。以法國為例,法國同塞爾維亞有文化與傳統淵源, 共產主義時代的南斯拉夫受惠於鐵托的較為開放與相對獨立的政策,對法國知識界 有一定的吸引力,因而一旦南斯拉夫爆發種族問題,法國輿論就給予關注。八九年 米羅塞維奇取消科索沃的自治地位,打開了民族主義的潘朵拉的盒子,斯洛文尼亞 ,克羅的亞相繼離開南斯拉夫取得獨立。 波斯尼亞是鐵托為鉗制民族主義而設的共和國,問題更為複雜,其獨立也就 極為難產。波黑的種族清洗吸引了法國知識分子的注意力,不少哲學家、作家、記 者包括政治家親臨波黑,掌握第一手材料。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法國就有十幾名知 識分子,包括已故荒誕戲劇家尤內斯庫(Ionesco),著名哲學家格魯克斯曼(Glu cksmann)發佈公開信,要求當時正在馬斯特裡赫特舉行高峰會的歐洲領導人以歐共 體的名義就塞爾維亞人在斯雷布尼查的暴行發表一個聲明,禁止在歐洲領土上炮擊 平民。歐洲人通過傳媒尤其是電視目睹了持續四年的波黑戰爭的慘景。法國本是偏 袒塞爾維亞的輿論於是漸漸地但是堅決地走向反對大塞爾維亞種族主義。因為波黑 的種族清洗喚醒了歐洲人對希特勒剿滅猶太人的記憶。(順帶指出一點,波黑種族 清洗並非塞爾維亞一族所為,克羅的亞也犯有同類罪行,但對波黑穆斯林人的屠殺 ,塞爾維亞人是不容質疑的元兇)波黑問題解決之後,科索沃種族衝突凸現,歐洲 輿論反應異常強烈。此時的歐洲政界幾乎已經被逼到只有干預一條路了。這就是為 什麼法國、英國甚至德國政府都在此次科索沃調停和干預上十分積極的緣故。 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場戰爭象此次科索沃戰爭,輿論能夠如此明顯地影響政府 的決策,也沒有任何一場戰爭,戰爭的發動者和指揮者如此依賴輿論的支持。輿論 為什麼支持這樣一場既無經濟利益又無領土訴求的戰爭呢?原因正是現代民主國家 人權價值深入人心。歐洲輿論認識到不保護他人人權,自己的人權就可能不保。為 了維護人權價值,不惜超越國界。這正是哈維爾所說的:國家是人的造物,人是上 帝的造物。 歐洲早已步上人權高於主權之路 聯合國維和部隊進駐科索沃之後,大量鐵證表明塞族在科索沃犯下反人類種 族屠殺罪。這一事實強化了北約武力干預科索沃危機的道德合法性。然而,北約部 隊雖有制止種族清洗的正義目的,但不願意失去一兵一卒,僅限於空中打擊,一開 始就宣稱不會出動地面部隊,表現出一種半心半意,若即若離的參與態度。這看起 來偽善的一面,其實正是源於這場戰爭的基本動因是為了維護人權。參戰國政府及 民眾雖願意為維護人權進行武力干預但卻不願意為他人的人權送命。 這場戰爭的一大功績是將人權高於主權的立論凸現出來。一些評論甚至將人 權高於主權說成是冷戰後世界新秩序的軸心。其實在筆者看來,人權高於主權雖然 因為此次戰爭而凸現出來,但其本身在歐洲早已是各國行動需要遵循的準則之一。 歐共體於一九七三年所通過的哥本哈根宣言就明確規定,所有歐共體成員國都必須 遵循民主,人權和市場經濟三項原則。目前,這三項原則仍是凡所申請加入歐盟國 家所必須遵循的先決條件。歐盟從一九五三年初創歐洲煤鐵共同市場開始,就走上 了一個移交主權,分享主權的超越近代民族國家的道路。這條道路的另一面則是加 強共同認知,遵循共同價值的民族融合的歐洲統合。今年七月二十八日,歐洲設在 斯特拉斯堡的人權法庭判處法國違犯歐洲公約,侵犯人權。被告是一個具有土耳其 和荷蘭雙重國籍的毒品走私犯。在此前,歐洲人權法庭判處一個主權國家侵犯人權 只有一個先例,即於一九九六年判處土耳其侵犯人權,土耳其也屬歐洲會議(Cons eil.de.l』Europe)成員。法國最高法庭總律師德古特(de.Gouttes)在評論這一 事件時指出,「從今以後,歐洲公約高於法國法律——國家主權的表徵。歐洲公約 從此成為一部名副其實的歐洲人權憲法。」這一事例最好不過地說明歐洲正在向人 權高於主權的路上邁進。 誠然,歐洲統合的路還很遠,其統合的方向甚至也沒有最後確定,但是如今 的歐盟對於整個歐洲發散出一股不可抵抗的向心力則是毫無疑義的。這其實是科索 沃戰爭之後歐洲走勢的一個最重要的信息之一。 七月三十日,所有歐洲國家元首加上美國總統克林頓在薩拉熱窩舉行了一次 歐洲峰會。這一峰會的議程是討論東南歐穩定公約及歐盟向東歐和巴爾幹地區的擴 展。此次峰會雖然就如何創立東南歐穩定公約達成一些共識,但並沒有簽署什麼轟 動一時的聯合聲明。然而此次峰會是史無前例的。說它史無前例,是因為它集聚了 除去塞爾維亞以外的所有歐洲國家的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這是戴高樂當年從大西 洋到烏拉爾山脈大歐洲夢想的第一步。這是一個形式重於內容的會議,一個價值重 於成果的會議。峰會也同時向塞爾維亞的米羅塞維奇發出明確的信息,歐洲已無非 民主國家的立足之地。說到底,此次峰會是科索沃戰爭之後歐洲國家以民主、人權 、市場經濟為共同價值準則締造和平的新嘗試。這是一個確立科索沃戰後歐洲新秩 序的會議。 歐洲在科索沃戰後的新秩序是什麼?我們可以將概括為以民主、人權、市場 經濟的歐洲三原則為基礎的和平與繁榮。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新秩序並不新,因 為歐洲三原則乃是歐盟自七十年代起所通行之準則。但這一新秩序至少表現在兩個 方面:第一,歐洲三原則從現在起被推至到地理意義上的大歐洲;第二,歐洲第一 次借用北約的力量以武力干預的方式制止大規模地違犯人權的罪行。從地緣政治的 意義上,科索沃戰爭在歐洲結束了冷戰結束以來的後冷戰秩序。歐洲不僅不再分成 東歐與西歐兩個不同意識形態的板塊,也不再分成民主,聯合和繁榮的歐盟和歐盟 以外的動盪,衝突的落荒之地。誠然,歐洲仍然存在著以西歐為中心向東歐及東南 歐逐漸擴散的某種「文明弧線圈」,要將這個弧線圈中的內圈與外圈的距離拉平恐 怕遠非一蹴而就之事,但科索沃一役則將其最外圈牢牢的固定於且軸心。這個最外 圈就是巴爾幹半島,而薩拉熱窩峰會上啟動的由德國首倡的東南歐穩定公約正是這 個從歐洲軸心伸出的固定外圈的鏈環。 如果我們承認這一歐洲的新秩序的大致輪廓的話,剩下的問題便是這個新秩 序的世界意義。換句話說,這個歐洲的新秩序能否向世界其他大陸推廣?自然,歐 洲聯合的模式將難以為其他大陸倣傚,但人權作為基本價值的普適性原則將會越來 越超越國界。但歷史上看,科學、民主、基本人權,市場經濟等發源於歐洲,也都 擴展到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歐洲今天仍然走在世界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