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的反思 (波蘭) 米奇尼克 任何偉大的社會變革都會喚起人們巨大的期望,因而到頭來,免不了也會導 致巨大的失望。在1989年,各種各樣的人和群體對政治制度的變革寄托了各種各樣 的希望。對於某些人來說——這中間包括知識分子、工會、教會,以及整個民族, 1989年意味著在經受了幾十年的屈服之後,終於迎來了自由。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 都可以宣稱他們的夢想至少部份地得到了實現。我認為,在九十年代的波蘭所發生 的變化,是三百年來波蘭歷史上最偉大的變化。波蘭由一個專制的國家變成了一個 民主的國家,由一個附庸的國家變成了一個主權的國家,由一個沒有法律的國家變 成了一個法治的國家,由短缺經濟進入了市場經濟和經濟增長。與此同時,波蘭保 持了政治穩定,改善了它在世界上的形象和地位,並且終於加入了北約,這意味著 在風雲變幻的世界,波蘭獲得了更大的安全。 這一切變化是怎樣成為可能的呢?首先是國際政治格局發生了有利於我們的變 化。這一偉大的變化發生在蘇維埃帝國,它是和戈爾巴喬夫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 由於他提出的公開化政策,給蘇聯的附庸國提供了更大的活動空間。再有就是美國 的政策,由於卡特總統人權哲學的推動,把蘇聯的那一套價值觀逼到了死角。裡根 總統譴責蘇聯是「魔鬼帝國」,極大地加強了和鼓舞了人們反抗共產專制爭取自由 的力量和決心。 共產主義的失敗,是因為它喪失了發展的能力,同時又不能建成一種自我糾 正的機制。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人們反抗專制的英勇鬥爭,在薩哈諾夫、哈維爾 、索爾仁尼琴、基斯(Janos Kis)、瓦文薩和庫隆等異議人士的領導下,受苦受難的 人民展開了長期的不懈的鬥爭。然後,起碼是在波蘭,人們,不論是反對派還是共 產黨,都採取了富於妥協的態度,從而實現了偉大的變革。 在1989年年初的波蘭圓桌會議妥協具有很大的意義。圓桌會議的目的是確保 轉型時期的穩定。所以,執政黨同意在上院全面開放選舉,相應的,反對派則同意 在國會保留65%的席位給舊政權的代表。在上院的選舉中,團結工會大獲全勝,在一 百個議席中贏得了九十九個。這一勝利使共產黨的統治失去了合法性,從而為蘇聯 集團中第一個非共政府的誕生開闢了道路。導致圓桌會議妥協的原因是,一方面是 軟弱的政府,它已經無力消滅反對派;另一方面是軟弱的反對派,它還沒有力量推 翻政府。這一妥協的原則,儘管多次被違犯,但終究成為波蘭政治生活中一個持久 的因素。 在各種反共的方式中,波蘭選擇了有人道面孔的反共方式,而沒有選擇有共 產黨面孔的復仇性的反共方式。在這個意義上,波蘭走的是一條和解的道路,而不 是報復的道路。與此同時,波蘭的後共產黨接受了民主的遊戲規則,並成為民主政 治的積極參與者。這就不像南斯拉夫、克羅西亞和白俄羅斯,在上述國家實行的是 政府制定的專制的遊戲規則。 不久前,我參加了在維也納的一場公開討論會,與會者還有捷克總統哈維爾 、匈牙利總理沃爾班和奧地利總理克利瑪。討論的主題是對這十年的評價。我以一 個大報主編的身份發了言,我們的報紙在1989年白手起家,腰無分文,如今它在倫 敦的股票交易所被估價為八億美元。我們的報紙證明了,一個人可以通過誠實的手 段贏得巨大的商業成功,同時還能堅持人文關懷。我還談到了在華沙郊區新修建的 華沙日報印刷廠的落成典禮。就在離這座新印刷廠不過幾百米的地方是一座著名的 監獄,在1981年12月關押過團結工會的領袖。要是有人在當年就對我說,十八年後 ,我將在這裡為一家財力雄厚的大報紙的現代化印刷廠舉行開幕式,我一定會把它 當做是開玩笑,當做是死到臨頭的幽默。也許,這種巧合很能說明過去十年在波蘭 發生的巨大變化。 儘管我們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就,我們仍然深感不安,因為還有一些人沒有 從中得到什麼好處,這和已經取得的偉大變革是很不相稱的。其中有些是大工廠的 工人,這些大工廠過去是團結工會的根據地,工人們多次舉行罷工,以自由的名義 迫使當局作出讓步,可是現在他們卻面臨失業。原因在於,正是這些當年產生了大 批英勇的自由鬥士的大工廠,同時也是跟不上時代的共產主義經濟的可悲遺產。 我們不妨設想這樣一家工廠,過去專門生產列寧像,在當年那可是筆大生意 ,因為每家企業的頭頭們和地方黨組織的書記們都必須在自己的辦公卓上擺上一座 列寧像。到了1989年,誰也不需要列寧像了,於是工廠就面臨破產。那裡的工人們 理所當然的覺得事情變糟了。畢竟,在過去他們不是沒有賣力氣幹活,現在卻是沒 活可幹。這是轉型期的一個悖論:經濟理性有可能給工人帶來痛苦。生產力的解放促 成了私有企業的繁榮發展。過去曾經流行一時的工人自我管理的理想,這種理想曾 經是反對共產黨特權的有力武器,如今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變得毫無用處。 在1989年,很少有人預見到蘇聯的猝然解體。我當時就沒有預見到。我當時 期待的是漸進的變革,是自由領域的逐步演進擴張。蘇聯的解體改變了中歐的地緣 政治版圖。看看波蘭吧,在1989年的時候,波蘭有三個鄰居:蘇聯、捷克斯洛伐克和 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如今,這三個國家都不復存在。蘇聯帝國的解體同時使得民族 主義傾向復活。應該說,波蘭把這個問題解決得比較好,我們和國內的少數民族建 立了良好的關係,和有少數波蘭族裔的鄰國也建立了良好的關係。有史以來第一次 ,波蘭不再有任何種族衝突。由於這種良好的環境,以及關心外交政策的主要政治 力量所達到的共識,使得波蘭加入了北約,成為其中之一員。 1989年的革命,是一場沒有偉大烏托邦幻想的偉大變革。在轉型期,我們還 有很多問題未能有效的解決。私有化還沒有全面實現,煤炭和鋼鐵工業還沒有重新 建成,波蘭的農業還很落後,醫療改革還沒有完工,腐敗依然是個問題,司法系統 還運轉不靈。不過,成績還是主要的。在波蘭,既沒有發生俄國式的分裂,也沒有 發生巴爾幹式的流血。我們面臨的絕大部分問題,是典型的現代民主社會普遍存在 的問題。雖然政府在不斷的更換,但是我們仍然可以說我們保持了改革進程的一種 連續性,這意味著在不同的政治力量之間可以在主要問題上達成協定。波蘭是一個 獨立的、民主的、穩定的和安全的國家,它正在蓬勃發展。三百年來,波蘭一直處 於內憂外患的困境,僅僅十年,我們就取得了如此成就,應該說這還是很不錯的。 □(王 念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