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冬天的北京 田 南 二十世紀北京最後一個冬天是寒冷的。江澤民的眼光緊盯著每一個從天安門 廣場上被拖走的法輪功信徒。李鵬剛剛在中國「入世」問題上敗下陣來，竟以「六 四」屠夫的身份跑到以色列大模大樣在悼念被納粹屠殺的猶太人。朱熔基仍然像只 好鬥的雄雞，在千里之外的馬來西亞都不忘提醒外國記者他還是國有企業的大老闆 。李瑞環成天在中南海裡研究哲學和理論問題，偶爾會在政協的講話中語驚四座。 胡錦濤愈來愈有接班人的作派了，講話的語氣經常突然加重，臉色常顯凝重狀。尉 健行又碰到棘手的腐敗大案了，他忙乎的事情總是在某一大案曝光之後才為外人所 知曉：哦，前一陣子他在忙這個啊……李嵐清管的事太雜，不過他始終扭住中心環 節不放：抓學校穩定；快進新世紀的門檻了，學生可千萬別上天安門…… 各種政治消息在北京夾雜著煤煙的空氣裡流動。《江澤民文選》的出版因為 南巡講話前江的幾篇「左」的講話難以處理而擱淺了。「上海幫」又有新變化：原 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劉吉因言論出格受到院長李鐵映的整肅，被打發回了上海（ 不過，以劉吉與江澤民的政治和私人關係，李鐵映恐怕會為他的選擇付出某種政治 代價）：原上海華東政法學院院長曹建明被任命為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正部級） ，一九五五年出身於上海的曹曾兩次進中南海上課。與他同一年齡、同一級別的全 國最年輕的其他高級幹部有：中央政策室副主任王滬寧、河南省省長李克強、福建 省代省長習近平等。國慶前夕江澤民諸事不順：先是在上海《財富》論壇上遭受曹 思源意外贈書《人間正道私有化》；後在北京觀看文藝演出時突遭一中年女子下跪 遞狀；此外，原本期待獲得一片頌「江」聲的國慶老幹部座談會上竟然出現對他的 批評及牢騷不斷。無怪乎國慶閱兵這天，江澤民甫一出境，世人皆見他似有滿腹心 事、神色緊張不安…… 各地的壞消息依然不斷傳來：渤海灣海難中的死亡人數創建國以來之最；廈 門走私大案涉及的高官愈來愈多、案情愈益撲朔迷離；廣西成克傑案差不多是「陳 希同第二」；西安發生因政府欺騙動遷居民，數千民眾在街頭與警察長時間對峙和 摩擦事件；廣東潮陽交警私設監獄，將六百多名開車違章者非法關押，敲搾勒索， 不交錢就不放人，一些外地貨車司機因無錢繳納巨額罰款而被關押半年之久，家屬 群起上告，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聞訊前往採訪，記者無不義憤填膺，然揭露此 案的片子製作完成後，有關領導怕引起民憤，至今不敢播放…… 北京書攤上出現一本奇書《我們唾棄那種中國人——動亂「精英」在海外》 （林默涵、魏巍主編，甘肅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十一月版，約三十萬字）。該書 將海外民運分子或異見分子統統斥之為「中國的民族敗類」、「中國最腐敗的一股 政治勢力」。將中國人分成「那種」或「這種」，是不是意味著又要對中國人劃階 級成份了？我們以後教育孩子恐怕再也不能籠統地說「我們中國人」了，而要說「 我是這種中國人」，以區別於壞人意義上的「那種中國人」；那首「我的中國心」 的流行可見也該改詞兒了：「我的這顆中國心」，以區別於良心大大的壞的「那顆 中國心」。 二 經濟蕭條依然困擾著北京，江澤民不顧眾智囊有關「萬一失敗無所退路」的 勸阻，親抓國有大中型企業的三年脫困工作。據說江冥思苦想之後的最新思路是： 關鍵要解決企業的黨政矛盾問題，黨委書記是核心，董事長是中心，總經理是總執 行人，董事長可以兼黨委書記，兩「心」可以成一「心」，但董事長不可以兼總經 理，決策與執行要分開。如此使可收搞活國企之效了。江的這一思路被他的謀士們 譽為「九十年代的政治經濟學」。 朱內閣似乎成了凱恩斯主義的忠實追隨者和羅斯福「新政」的中國版複製者 。連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與鄧力群甚密的有林都公開標榜自己「比較相信 凱恩斯的學說」、「對凱恩斯的一切都感興趣」。凱恩斯半個多世紀前創造的「有 效需求不足」的概念，幾成朱內閣制定所有經濟政策的基石和出發點。然而幾個回 合下來，凱恩斯開列的刺激有效需求的所有招數幾乎都試過了，需求依然激而不起 ，市場還是啟而不動。「蕭條型的經濟陽痿」應該比「通貨緊縮」這個詞更能準確 地概括和反映時下中國經濟的現狀（因為中國經濟的困境絕不單純是一個通貨的問 題，而且通貨也沒有緊縮，須知中國的貨幣供應增長率已經達到了兩位數）。 在招數已老、屢試不靈的情形下，朱熔基畢竟是聰明人，忽以一招「西部開 發」來轉移或稀釋國人對經濟問題的嚴重關注。此招的路數顯然是師承和效仿八八 年改革面臨困境時鄧小平生忽以一招「海南開發」來應對危局，九０年經濟全面衰 退時鄧氏又以一招「浦東開發」來盤活死棋。 問題是，對於西部開發，北京究竟是「醉翁之意」，抑或「葉公好龍」，還 是真心實意？倘者後者，顯然是篇大文章，然做起來又談何容易。西部首先是生態 問題，改造西部生態（例如鄧英淘、王小強等人提出造一通天大運河，也有人提出 將喜馬拉雅山七千米以上的六座山峰以核試驗的辦法炸平，讓印度洋上的暖溫氣流 進入西部，從而整體改變西部氣候和生態）可是比造三峽還要複雜艱巨得多的事情 。資金問題、技術問題、移民問題、環境問題等，江、朱這代領導人縱使「心嚮往 之」，恐怕亦「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三 以下的段子或許可以改編成政治相聲。 甲：一九九九年稱得上是中國政治上的李姓年，因為在中國的百家姓裡，我 發覺這一年最跟北京過不去的都是姓李的人，或與李姓有關。 乙：怎麼講？ 甲：法輪功「四二五」包圍中南海，把全北京給震了，法輪功教主是誰？ 乙：李洪志。 甲：「兩國論」鬧得京城不太平台海兩岸劍拔弩張，其始作俑者是誰？ 乙：李登輝！ 甲：今年以來美國朝野掀起新的反華浪潮，事情起因於一個華人科學家所謂 「核竊密」事件，此人姓甚名誰？ 乙：李文和！ 甲：朱熔基四月訪美國回國後在北京遭遇保守派狙擊，保守派送他一頂「賣 國」大帽，將他比作是清朝的—— 乙：李鴻章！ 甲：保守派在北京「倒朱」的主要代表人物是—— 乙：李鵬！ 甲：還有，專門與北京作對的香港民主黨黨魁是—— 乙：李柱銘！ 甲：北京城裡一直撰寫反「左」檄文，矛頭指向江澤民政權，曾經擔任過毛 澤東秘書的那位中共老人是—— 乙：李銳！ …… 四 北京面臨領導人新一輪的老化：江澤民已過了七十三歲，李鵬、朱熔基也已 七十一歲了。環顧世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出生的這一代領導人有幾位還在位置上 呢？今年秋天亞太經合組織的成員國在新西蘭舉行峰會，十幾個國家和地區的領導 人站在一起，江澤民的年紀是最大的了。克林頓小江澤民整整二十歲，克的任期到 二００一年一月屆滿，他已做了兩屆總統，他必須讓位了。葉利欽明年也肯定退出 總統位置，台灣的李登輝明年也要下台了。 但是江澤民明年肯定不退。江今年早些時候對日本記者說，國家主席有任期 ，幹完兩屆就要退，可黨的總書記是沒有任期規定的。江的意思很清楚：他要在總 書記的位置上繼續幹下去，江的話並沒說錯。然而他的話肯定與八十年代初鄧小平 生關於廢除黨和國家領導人職務終身制的政治改革設想大相逕庭。當初嚴家祺率先 提出這一動議，鄧小平當即首肯。一九八０年八月鄧在家中與李維漢的一次重要談 話中更是明確指出，黨的最高領導人最多只能幹兩屆。遺憾的是，一九八二年中共 十二大在對黨章的重大修改中並未將鄧的這個重要意見寫進黨章，因而給以後黨的 最高領導人的正常更迭帶來了無可估量的隱患和麻煩。對此胡耀邦應該是有責任的 ，他在總書記的任上卻未能將對總書記任期的限制寫入黨章，人們有理由認為胡有 私心（怕限制了自己）。無論如何，胡時代的黨章為江時代的不正常延續提供了巨 大的便利。九八年李鵬在干了十年總理之後，因為憲法明確規定總理最多只能幹兩 屆，因而他被迫將總理一職交給了朱熔基。本來，江澤民在總書記任上也已干了十 年，從十三屆四中全會到十五屆四中全會，兩屆任期已滿，明年應該退了；即使明 年不退，最遲在二００二年的中共十六大上總該退下來了吧，但現在看來，這種可 能性微乎其微，江今年擺出了一個向胡錦濤交班的姿態，然這僅是一種姿態而已， 離他真正的政治交班還相差甚遠。京城裡關於江戀棧權位，有帝王思想的議論已經 有年頭了。江澤民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他是不是要搞新一輪的最高領導人職務 終身制？他是不是要做「毛澤東第二」，一直幹到他心臟停止跳動為止？或者江會 倣傚鄧小平，總書記讓別人做，軍委主席仍然由他佔位，仍然保持「江核心」的地 位？倘這樣做也有問題，鄧小平的做法在中共黨內的最大隱患是：究竟是黨指揮槍 ，還是槍指揮黨？是總書記聽軍委主席的，還是軍委主席聽總書記的？當年胡耀邦 、趙紫陽這兩任總書記都玩不過軍委鄧主席，前事不忘，後世之師。至於胡錦濤能 不能成為江真正的接班人，眼下尚難定論。從歷史上看，一個殘酷而不容置疑的事 實是：但凡中共領袖所選擇的第一個接班人，從毛澤東選擇的劉少奇到鄧小平選擇 的胡耀邦，最終沒有一個是能夠順利或成功接班的。 五 北京似乎要下雪了。 北京人似乎不愛再聽「民主、自由、人權」這些聽了無數遍的彷彿很遙遠的 口號了。 北京人似乎不愛再問一個曾經被無數的中國人問了無數遍的問題「中國向何 處去」了。 北京在變，北京愈來愈現實了。 中國加入世貿，北京人審慎樂觀。但紙上的東西畢竟是紙上的東西，誰能保 證中共會嚴格履約？《國際人權公約》中共不也照樣簽署了嗎？可簽歸簽，簽完之 後還是因為政見不同到處抓人關人？簽約管什麼用？ 不過話說回來，簽了總比不簽好；簽了，就把希望的窗戶慢慢打開了。 幾乎所有的北京人，不，所有的中國人都相信「明天會更好」。可是，「明 天」是什麼？「明天」在哪裡？「明天」摸得到夠得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