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西安高校結社事件始末 (西安)湯致平 一、序言: 喧囂的一九九八年已經過去了,在那過去的一年裡,從克林頓訪華到全國各 地掀起的組黨浪潮,中國似乎已經邁進了民主的門檻,人們狂熱乃至用謊言欺騙世 人,到處瀰漫的都是一夜巨變前的情景,彷彿很快就能達到多黨競存的局面。人們 也都忘記了,在距此僅僅六年和八年前,在中國的大地上也曾有過二次民間的組黨 結社活動,卻分別遭到了政府無情的鎮壓。 北京大學青年教師王天威等人發起的「自民黨」運動,涵蓋全國九個省區, 積極參與人員達五十多人。一九九二年遭共產黨政府嚴厲打壓,胡銀根被判處有期 徒刑二十年,康遇春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七年,至今仍在獄中煎熬。王天威等人亦久 被關押,一九九八年才陸續獲釋,生活在極度困苦之中。 另一次就是本文要講的一九九零年西安高校結社事件,它起始於一九八九年 的「六四」屠殺,終止於一九九零年的嚴厲打壓,被公安部列為一九九零年第一號 大案。我作為這一事件的親歷者,我覺得有責任把這一事件的始末,客觀的、真實 地告訴讀者,並懇請廣大海內外讀者能關心那些尚在獄中受難的前八九學生、市民 、良心犯和政治犯。 二、雛形: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槍聲,傳到西安時,成千上萬的學生、市民憤怒了, 把這座有著二千多年歷史的古都變成了抗議的海洋,從六月四日到六月十二日,天 天都有抗議的學生、市民在新城廣場——陝西省政府所在地發表演講、高呼口號、 焚燒花圈等,以表達他們的哀思和憤怒。 同時,部分在陝的學生領袖也開始思考如何將這一場學生運動進行下去,面 對政府的強權,一部分同學極力主張從公開轉入地下,用秘密的手段繼續高舉民主 、自由的大旗,但也遭到了另一些同學的反對,反對的理由是轉入地下,一旦暴露 就會受到共產黨政府嚴厲的打擊,那將使轉入地下的同學面臨巨大的風險。 此後的二十多天裡,同學們又多次進行了討論,各抒己見,互相交流,使大 家的認識逐步達成了統一,加深了相互之間的理解和感情,並開始著手人員結構的 調整和一、二線之間的分工,與此同時同學們也嚴格執行了北高聯有關空校的指示 ,截止到六月二十日,西安絕大多數高校都基本實現了空校。 在討論中,以西北大學和西安交通大學等一些學校同學為代表的「主張轉入 地下」的意見開始發揮作用,並帶動著其他高校的同學逐漸凝集,積極地為今後轉 入地下作準備;但很快就被形勢發生的巨大變化所衝散。六月底西安市公安局發佈 了對「陝西省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學生領袖的通緝令,隨後一個接著一個的學生 被拘捕,整個中國陷入了紅色恐怖之中。 八月,西安各高校開始復課,同時校方也開始進行甄別和清查學生運動中的 學生領袖。學生、教師被迫開展自批和揭批運動,秋後算帳全面展開,各校尚未被 關押的學生領袖和部分二線同學也開始頂著風險重新相聚,他們懷著對自由、民主 信念的追求和對祖國人民的忠誠,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繼續在高校傳播民主思想和 進行串聯,逐步擴大了影響,直至使西安交通大學、西北大學、西北工業大學、西 安電子科技大學、陝西機械學院、西北政法學院、陝西師範大學等高校原來相對孤 立的同學串在一起,從此他們定期舉辦主題沙龍,傳播人權、自由、民主理念,調 查研究中國的社會實際,分析研討國際形勢,從而把自己的拳拳報國之心與廣大人 民群眾的疾苦和喜怒哀樂緊緊聯繫在一起。 到一九九零年三月事發時為止,已經有七所高校約四、五十名同學積極參與 ,覆蓋了西安幾乎所有重要的學府並已開始與工廠的工人接觸。 三、發展: 一九八九年九月,西北大學、西安交通大學、陝西機械學院等幾所高校,幾 乎同時出現了一些內容基本相似的大學報和標語,其主題直指「六四」,號召學生 、教師「勿忘六四英烈,共祭百日英靈」,給復課不久的學校投下了一枚枚重磅炸 彈,學生們群情激憤,西北大學還發生了校內遊行的事件。極大地衝擊了學校的清 查活動,也使一些學生重新燃起了希望。 九月底,學校的清查活動暫時告一段落,那些因受審查而延遲畢業的八九屆 本科、研究畢業生開始陸續離校,一大批八九學運的中堅力量也將奔赴各地,為了 使西安各高校留下的八九學運骨幹加強聯繫和確保西安高校民主活動的動作,在交 大同學的組織下,一個有三、四所高校八九學運同學參加的「歡送八九畢業同學聯 誼會」的活動在交大小禮堂召開了,這就是後來西安高校學生結社運動的開始。我 也是從這次開始積極介入的,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畢業走的同學有交大的林強和機械 學院的殷家鴻等人,他們後來也都曾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迫害,林強一九九零年五月 還被押解回西安關押了五個月。 此後,西大、西工大、交大、機械學院的同學們開始緊密聯繫和交往,聯絡 的程度也有所加強。前期重點放在了聯絡更多的同學和學校方面,並做了簡單的分 工:西大負責西安西南郊方向的學校,交大負責西安東南部方向,機械學院負責西 安南郊方向,我主要聯絡了西北紡織學院和西北政法學院,後來這二個學校都有幾 名同學不同程度的參與了我們的活動。 不久,在我和機械學院幾名同學的組織下,在西安市興慶宮公園搞了一次游 園活動,參加的有六所高校近三十名同學,聚會進行了四個多小時,探討了三個層 面的問題。第一,檢討了八九民運的得與失;第二,總結了自由與民主在中國近一 百年的經驗;第三,確定了今後的理論研究方向和工作重點,同學們都發表了各自 不同的看法,希望能加強合作多做實際調查,同時也第一次確定了以後以「民主沙 龍」的方式進行交流,並提請同學們從理論和實踐二個方面思考人權、民主以及中 國的現實問題,定期以書面、口頭等方式進行研討,出版研討結果。 後來的聚會就以「興慶宮聚會」研討的模式進行,共在交大、西大、西工大 、機械學院等學校進行了十多次,每一次都有主題,也都有結果。十二月交大研究 生宿舍樓的聚會,恰逢東歐劇變,鎮壓人民的齊奧塞斯庫總統被羅馬尼亞救國委員 會的士兵槍決。同學們就此熱烈地討論了東歐劇變的起因,也預測了它的未來,並 分析了它與中國學運的聯繫和對中國政局的影響。交大的肖震、西工大的陳代勇等 同學更是合情合理地分析了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政權對學生、市民的屠殺是東歐劇 變的直接根源。 西大聚會則重點討論了宣傳方面的問題,對採取何種方式傳播民主、人權的 思想,以及如何籌措資金,印刷宣傳品等進行了廣泛的討論。大家一致同意成立一 個宣傳小組,籌建「高校通訊」編輯部,由張明同學擔任組長,並發動同學積極籌 資金,以便購買印刷設備。 西工大聚會由陳代勇、游紅宇同學主持,會上意見分歧開始擴大化,分歧的 原因主要是團隊的組織結構問題,西大同學堅持主張把「民主沙龍」演變成較為嚴 密的組織,其他院校的同學則堅決反對,最後達成了妥協,西大不再堅持組織化, 其他院校則同意進一步把團體緊湊、規範,更加有效率。 西工大聚會後不久,已到了一九九零年的寒假,國家經濟開始迅速膨脹,出 現了泡沫,同學們互相轉告,要求在假期期間多注意當地的經濟狀況,進行一些經 濟方面的調查和研究。後來,我們的聚會又進行了多次,研討的範圍從一九九零年 的地方人大代表換屆選舉到高校自身的民主建設,以及我們該如何發揮更大的作用 等等,越來越多的同學也開始加入我們的討論,聚集在我們的周圍,就這樣,澎湃 的民主運動在西安高校迅速展開了。 四、分歧: 上節我已談到了我們之間的分歧,分歧的實質是是否成立較為嚴密的組織。 其實分歧從一開始組建「民主沙龍」時就已出現,表現的形式看起來似乎是西北大 學同學和其他院校同學之間的分歧,但是在其他院校中也存在著這樣的分歧,這也 是後來中國民主運動經常要遇到的問題,即激進與溫和之間的分歧。 客觀上講,我們接受了太多的共產黨式的教育,也太缺乏對世界各地爭取民 主運動的瞭解。思維模式還是僵化的階級鬥爭理論,認為只有秘密的嚴密的組織、 政黨才能夠改變中國的現實、推進民主、人權也不惜採用武裝鬥爭的手段。 現在看來,這實際上都錯了:一個政黨、社團通過秘密集結、發展、擁有武 器,佔山為王,劫富濟貧的方式,只能帶來暴力與暴力的對抗,不可能根本改變中 國的社會實際,人民的福祉也依然要取決於勝利者的權力和思維。 但當時秘密結社確實打動著很多追求民主的同學們的心,我們不能否定他們 在中國推動人權、民主的心願,也不能指責他們沒有採取和平、公開、理性的手段 ,更不能打擊他們為祖國承擔責任的願望,畢竟他們為了在中國實現民主已經付出 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青春年華而在獄中忍受著非人的折磨。 一九八九年十月,在西安交大舉辦的一次「民主沙龍」上,西北大學的張明 、許劍雄和孫正剛等同學就首次提出了將「民主沙龍」組織化,並就組織的原則、 程序、目標等命出了他們已準備好的「設想提綱」,在與其它院校的同學交流探討 時,遭到了反對。交大的吳雙印、西工大的陳代勇和我都代表各自學校的朋友反駁 組織化,我們認為當前應做好人員的準備、自身的理論修養和宣傳方面的工作,不 能冒進,但也同意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可以成立組織,這就為以後西大單獨成立 組織打下了伏筆。 一九九零年初在西大、西工大的二次聚會中,這種分歧開始擴大化,西大的 同學堅持認為只有成立組織,才能夠更好的開展活動、發展人員,以至更有成效。 我們則認為現在應做好各方面的準備工作,以備將來形勢的變化,但是我們都忽略 了共產黨政府的偵緝水平和打擊程度,雖然也覺得有一定的風險,可是在思想認識 上準備不足,對於結社問題的妥協,更是縱容了西大同學的冒進行為,從而導致了 後來整體的被打壓。 激進與溫和的分歧也一直困擾著中國的民主人士,面對分歧如何提出不同的 看法,如何勸阻和制止激進派的過激行為,而又不使這種批判演變成對個人的攻擊 ,面對批評又如何能保持住理性、寬容的心態,以及堅持正確的意見等等,這些也 都是至今還沒有能夠很好解決的問題。 五、事發: 一九九零年二月,「六四」鎮壓後的第一次地方人大代表換屆選舉開始在全 國各地同時舉行,學校和各級地方政府為此做了大量的宣傳工作,似乎只要這樣就 足以證明中國的民主。依據剛剛修訂的《選舉法》。任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只 要徵集了二十個公民的合法提名,就可以自動成為法定的人大代表候選人。在我們 的聚會中,是否參與競選也是一九九零年經常議論的話題,很多同學都躍躍欲試, 西大的許劍雄同學更由於自己所受清查衝擊較小,希望能帶個頭,把我們對自由、 民主理想的追求轉化為實際的行動。對此,我和許多同學都表示贊同的。 隨後,許劍雄很快就在學校展開了他的競選活動,他以「監督學校職能,擴 大學生參與學校管理」為切入口提出了他的競選綱領,四處宣傳,在西大學生、教 師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候選人第一輪選舉他就贏得了很多同學的選票,投票結果 名列前茅,成功進入了第二輪選舉。他是西大唯一的一名個人參加競選的學生,也 可能是「六四」後第一個毛遂自薦競選人大代表的公民,他的競選也引起校方的注 意,最終成為九零年西安高校結社事件被打壓的導火索。 一九九零年三月九日,西安市公安局突然搜查了許劍雄西北大學的宿舍,在 他的宿舍中搜走了大量的有關我們聚會的材料,西安各高校同學的聯繫名單,以及 西大同學準備單獨成立的組織——「西北青年民主教國委員會」的綱領、組織機構 、章程等,第二天他們又搜查了張明的宿舍,同樣搜走了一些材料,張明、許劍雄 被警方帶走。 緊接著西工大的陳代勇也被扣押,形勢日趨緊張。值得一提的是,張明被拘 押後,他的女朋友——一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很快就把他被抓的消息帶給了我們, 使得我能夠親眼目睹了陳代勇的被扣押。那是一九九零年三月中旬的一天,為了弄 清楚西大、西工大同學的真實狀況,我和吉震決定去探個究竟:便先去了西大,可 能是學校當局已對張明、許劍雄的同學提前打好了招呼,在西大我們未能獲得任何 消息。隨後便去了西工大,正當我們準備進校門時,卻發現陳代勇被二個校警挾持 著,與我們面對面走來,我便趕緊閃到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大約距我們還有二、 三十米遠時,陳代勇突然衝我倆笑了笑,並作了一個「V」字型的手勢。 回到東郊的黨校後,我倆便趕緊召集了東郊黨校的朋友們,就我倆所看見的 向他們作了通報,與朋友了起就下一步如何走進行了討論,並對是否外出逃避徵詢 了大家的意見,商討的結果是朋友們一致決定,將來無論發生了什麼,即使是坐牢 也留在中國。 我的老師、同學開導我,讓我認清形勢,坦白從寬,學校勞資處處長還明確 地表示我可能留在學校處理,我拒絕了。 一九九零年三月十九日夜,我和交大的吳雙印、言震、吳梅、潘海波等同學 同時送進了西安市公安局五處看守所,西安高校的民主活動從此就跌入了低谷。 六、結尾: 從第一次在交大開始籌建「民主沙龍」,到我們幾乎全體被抓,九零年西安 高校民主結社事件僅僅只存在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但它的影響是深遠的,它激勵 著越來越多的人士開始關注中國的民主事業。當然,它的損失也是十分巨大的,從 九零年三月起,前後陸續共有三所高校十四人被關押,其中張明、許劍雄等六人被 判刑,刑期最高長達十年之久。 被關押的同學名單如下: 許劍雄:西北大學化學系八八級 判刑十年 仍在關押(二00一年三 月到期) 張 明:西北大學中文系八六級 判刑十年 九八年十月出獄 現 在成都 孫正剛:西北大學中文系八八級 判刑五年 九五年三月出獄 現 在西安 何 華:西北大學化學系八六級 判刑四年 九三年三月出獄 現 在深圳 張紅旗:西北大學 判刑三年 九四年三月出獄 現 在深圳 王 磊:西北大學 判刑二年 九三年三月出獄 現 在深圳 吳雙印:西安交通大學八八級研究生 入獄七個月 九零年十月出獄 現 在西安 言 震:西安交通大學動力系八六級 入獄七個月 九零年十月出獄 現 在柳州 吳 憫:西安交通大學管理學院八七級 入獄七個月 九零年十月出獄 現 在廣州 涵海波:西安交通大學能源系八六級 入獄七個月 九零年十月出獄 現 在杭州 林 強:西安交通大學八六級研究生 入獄五個月 九零年十月出獄 現 在成都 陳代勇:西北工業大學管理學院八六級 入獄七個月 九零年十月出獄 現 在重慶 游紅宇:西北工業大學計算機系八六級 入獄三個月 九零年十月出獄 現 在深圳 湯致平:陝西機械學院材料系八六級 入獄七個月 九零年十月出獄 現 在西安 這是西安市自八九年「六四」後單次關押人數最多的一次,也是打擊最重的 一次,它標誌著共產黨政府對民間組黨、結社行動的恐懼,也使人們更加清楚地看 清了共產黨的本質,和它對自己下令所制定《憲法》的粗暴踐踏。 坐牢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非常痛苦的,坐牢期間,我們都曾經被數次轉 押,經常與死刑犯關押在一起,常常還要被迫幹活——糊火柴盒。一個只有十五、 六人的號捨,一天要生產近二萬個火柴盒,經常要干到深夜。為此,我們也做了不 懈的抗爭,直到當年八月,獄方才解除了我們的勞動。 出獄後,我和在西安的同學又肩負起了對獄中同學、市民的探視。十年來, 我們從未停止這種探視。通過探視,不僅加深了所有朋友之間的感情,也增強了西 安朋友的凝聚力。九五年對許劍雄被獄方無理單獨監禁(關黑牢)十個月的救助, 九八年迎接張明出獄等,都曾得到了西安廣大朋友的幫助。 許劍雄被關黑牢的事件足可以說明中國監獄的黑暗。那事發生在九四年十月 ,許劍雄因無法忍受獄警郭XX的欺辱,被迫還擊,致使郭XX鼻部輕微擦傷,郭 XX捏造事實獄方偏聽偏信,許劍雄無辜被關禁閉,直到大郝國際動員其一百多個 成員給陝西省湖南監獄監發出了抗議信,許劍雄才被解除了禁閉。按照監獄的有關 規定,犯人一次關禁閉時間最長不得超過十天,而許劍雄卻卻在一個六平方米大小 見不到一點陽光的禁閉室裡關押了十個月之久。九五年十月司法當局又以「故意傷 害罪」為名,加判了他二年徒刑。 前幾天,我陪許劍雄的父親又去看望了他,望著他那略為滯呆的眼睛,我感 到一陣陣的內疚……捫心自問,我們這些生活在外面的人,又都曾為那些尚關在獄 中的八九同學、市民、政治犯、良心犯們做了些什麼? 八九年「六四」至今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但至今還沒有得到公正的評價,政 府依然在用謊言掩蓋著真相,也依然在用強權鎮壓著追求自由、民主的人們,但我 堅信正義和真理是不會永久被掩蓋住的。 我想我就用許劍雄在法庭上所作最後陳述的一句話,作為本文的結尾: 「我蔑視你們今天對我的審判,我知道終究會有一天,歷史會還我以清白。 」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