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團運動中的官方個人對策 綦彥臣 導論:民族主義的世紀 本世紀是民族主義的世紀。上個世紀殖民主義的擴張,使原來封閉的社會如 中華帝國與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終於認識到了外部世界的強大,外部的衝擊引發 了內部反省。第一次世界大戰雖由工業化所需的資源爭奪引起,但它的直接後果則 是上個世紀殖民主義的消解;民族主義情緒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再度成為主流。雅 爾塔體制的建立似乎從表面整合了民族主義要求,華沙條約陣營中對民族主義要求 的壓抑也取得成功。而在雅爾塔體制有效行施的過程中,中東民族問題衝突就從來 沒有中斷過,埃以戰爭,兩伊戰爭也是對於東西方陣營「外部世界」的插曲。 進入九十年代,隨著雅爾塔體制的解體,世界再度進入民族主義熱潮階段, 原華約內國旗增多;中東出現了庫爾德問題;土希兩國關於塞浦路斯的爭議也未停 止;巴爾幹風雲變幻,走向不明;中國未來的「三個科索沃」,有兩個與民族問題 有關,凡此等等。 在複雜的民族問題後,我們應該冷靜思考的是什麼呢?下個世紀的上半葉還 在延續民族主義或者進入一個世界主義的時代? 民族主義可以理解成現代化衝擊下的民族覺醒,如奧斯曼帝國的成功轉變, 乃至於俄羅斯帝國在同一個時期的艱難蛻變;但在另一端,也可能是黑暗的執政集 團的操縱,因為這些利益集團在較長的時間裡和較好的環境中,從未真正地現代化 過,中國應當說最值得反省。 義和團運動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首先以反對所謂「異族」滿清的合法性 為目標,隨而轉向以反對真正的異族入侵而爭取自身的合法性(「扶清滅洋」的口 號),到最後終於被它所反對的初始目標拋棄。研究義和團運動中的官方個人對策 ,或許能得到補益。驀然回首,本世紀亦將接近尾聲,在民族主義的聲浪中讓我們 好好反省,有益於我們在新世紀中選擇更好的生存方式,共創人類和諧的國際政治 環境。 一、官方利益傾向與合法化的端倪 義和團運動中,官方具有顯著性分析意義的個人莫過於慈禧、載漪、袁世凱 。其時光緒帝雖然也能參政,但其權重之輕,幾不足道。另外,諸如許景澄、立山 、剛毅之輩,有不少重要活動與言論,之於以上三人不過陪襯而已。 據胡寄塵所編《清季野史》(岳麓版,1985錄)《庚子國變記》文稱: 慈禧太后以戊戌政變,康有為遁,英人庇之,大恨。乙亥冬,端王載漪謀廢 立,先立載漪之子溥俊為大阿哥,天下震動。東南士氣激昂,經元善聯名上書,至 數千人。太后大怒,逮元善,元善走入澳門,屢索不與。載漪使人諷各國公使入賀 ,各公使不聽,有違者。載漪憤甚,日夜謀報復。會義和團起,以滅洋為幟,載漪 大嘉,乃言諸太后,為言義民起,國家之福。遂命刑部尚書趙舒翹,大學士剛毅及 乃瑩先後往,道之入京師,至者數萬人。 由此可見義和團在當時的合法化,首先來自於官方個人利益的傾向。慈禧因 為英國人庇護過她的政敵康有為,對洋人產生了惡感;載漪為了使兒子成為王朝的 繼承人而利用慈禧的個人好惡;最高決策者及核心的人物的傾向性更使政府高層攀 附之風漸起,「義和團既遍京師,朝貴宗奉者十之七八,大學士徐桐、尚書崇綺等 ,信仰尤篤。」 官方也形成明晰的「革命」與「反革命」陣營。在對立的一方,吏部侍郎許 景澄認為利用義和團與洋人開戰後果不堪設想,必會危及宗社和生靈;大常寺卿袁 昶除了認為「拳匪」不可恃外,還認為「殺使臣悖公法」;太常寺少卿張亨嘉甚至 提出剿滅義和團的建議,凡此等等。 儘管如此,朝廷在給運動的定名上還沒能達成一致的意見,也儘管慈禧多次利用 個人權威來確定用義和團扶清滅洋的政策,其間光緒帝為了國家命運出來反對,「 帝自戊戌幽閉後,每見臣工,恆循例三兩言而止,絕不言政事,是日獨峻切言之, 蓋知啟釁必足以亡國。」 二、三次御前會議 在一九00年五、六月間,朝廷三次召開御前會議。第一次,「革命」的和 「反革命」的分清了如上所言的派系,光緒帝一反常態地站出來說話,並成為堅定 的「反革命」;第二次,「革命」的方面,想取得多數,(包括慈禧本人)拉攏慈 禧喜歡的戶部尚書兼內務府大臣立山,結果失敗,立山認為「拳民雖無他,然其術 多不奏效」,以致於載漪大罵立山為漢奸;第三次幾近鬧劇,慈禧拍桌子罵大學士 王文韶,實指光緒,許景澄與光緒帝傷心而泣,最後以慈禧的個人權威為指向而成 為定策: 暨罷朝,太后已決意主戰,載漪、載濂、剛毅、徐桐、崇綺、啟秀、趙舒翹 、徐承煜、王培佑又力贊之,遂下詔褒拳匪為義民,給內幣十萬兩,載漪於邸中設 壇,晨夕虔拜,太后亦祠之禁中。 清王朝對義和拳由剿變撫的政策,及政策出台的複雜性,也使義和團認識到 了利用政府的必要性,由原來的「焚鐵路、毀電線」及殺二毛子(藏洋書洋圖者) 的簡單暴力變成追隨朝廷中的利於自己的「革命」派的意圖: 義和團既藉仇教為名,指光緒帝為教主,蓋指戊戌變法,傚法外洋,為帝大 罪也。太后與端王載漪挾以為重,欲實行廢立,匪黨日往來宮中,匪黨揚言欲得一 龍二虎頭,一龍指帝,二虎指慶親王弈及李鴻章也。 三、盲目排外與皇儲權力的變化 一九00年六月二十一日(應是第三次御前會議結束時),慈禧太后對內宣 布與列強開戰,並諭令各省督撫把義民「招集成團,借御外侮」。由此,義和拳在 一九00年一月得以承認的基礎上,合法性得到進一步加強。 正如現代不少公正的史學家所定論的那樣,義和團在客觀事實上是一次由於 帝國主義入侵所引起的愛國運動,同時,「扶清滅洋」口號本身又存在著封建迷信 ,盲目排外、組織渙散等嚴重缺點和錯誤。已經腐朽不堪的清王朝,指望以這種運 動來重振國威實為妄想。對於慈禧作為最高決策者個人來說,無論她的品質還是政 治道德都是不可取的。以保住個人地位的企圖,來利用義和團,不僅僅是「婦人之 見」,而且非常反動,但這種反動,竟然也可以塗上(大多是後人的官方史論)「 革命」的色彩,其謬誤、可悲、可歎!因為晚清王朝的改革以戊戌變法為契機,尚 存一線改變積弱局勢的希望,然而那場改革被扼殺了。 慈禧開戰決策的結局中「西狩」。這算個給執國柄者倉皇出逃的一個文雅的 稱法。她最終還是以最高掌權者的身份壽終正寢,可力求在混亂中獲利的載漪卻沒 能當上太上皇。在《清季野史》所錄《拳變余聞》記曰: 各國索罪魁急,李鴻章等電劾肇禍諸王大臥,載漪革職,交宗人府圈禁,俟 軍務平定後為斬監候,以懿親加恩發新疆,永遠監禁,即日起解。 載漪當替罪羊實不足惜,因為他在作一筆政治上的風險投資,況且歷朝歷代 在社會運動之後,總要引發內部政治清洗呢?而其清洗總會拿出幾個替罪羊來搪塞 社會,應付輿論。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的兒子並不為其父的政治投資的失敗所動容,而對自己 的進退泰然處之:「大阿哥頑劣無狀,在西安日攜數內監至劇院,其父戌邊,亦無 戚容,旋斥退出宮,閒居京師。」 四、最大獲益者袁世凱的崛起 隨著一幕政治短劇的結束,溥俊成了無所謂的道具。與之相對應,晚清王朝 政壇上卻升起了一顆「新星」。袁世凱早在戊戌變法中,心懷兩端及最後出賣康梁 的表演中就已大發政治之利市,但真正積累下日後成為「大總統」乃至「洪憲帝」 資本的投資卻是在玩義和團這張牌上。 袁在山東主政時(1899年12月6日署理山東巡撫,1900年3月1 4日實授。見候宜傑《袁世凱全傳》,當代中國版,1994),堅定地執行「剿 團保教」政策。這時的政治操作雖也艱辛不少,但已經不再是方法論的問題了,比 之於在戊戌變法時的如履薄冰之情狀,已不可同日而語。為保住近乎割據的山東並 藉此圖謀一日榮登至尊,袁的策略確有獨到之處:一是,在壓抑義和團的同時,舉 辦團練。此策一方面替代義和團,另一方面可在正規軍之外拉起自己的武裝預備隊 ;二是,在保護洋人和教民安全的同時,驅除異己,把義和團的力量「請出」山東 ,「諭令其即日馳往天津等處幫助官軍齊心拒敵,以伸國仇之忱,倘畏葸不前,仍 復結黨橫行,搶掠滋事,即合亂民而非義和」。第三是,在參與「東南互保」而拒 不執行朝廷合理化建議的同時,向西逃中的慈禧供奉銀兩、布匹、食物。一方面彌 消慈禧對其拖延勤王的忿恨,另一方面在士大夫和洋人心中樹立才堪應變的形象。 與永遠圈禁和發配新疆的載漪相比,此時的袁世凱是大贏家。一九00年十 一月李鴻章病逝,袁世凱被授為署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在接受北洋大臣之印後 僅二十一天,慈禧因袁「卓著勳勞」,加其太子少保銜。 涉及袁世凱的崛起,就不能不提及到另一個身份複雜的歷史人物,他就是被 義和團稱為「二虎」之一的奕匡。雖然,奕匡與袁一樣仇視義和團,但他被義和團 視為仇敵的原因卻在於他的職位「時充總理衙門大臣」。義和團的甄別教條從「藏 洋書洋圖者皆號二毛子,捕得必殺之」到如何對待交涉洋務之人,是通用的。弈匡 的命運當然不能與「革命」的載漪和剛毅可比,而又絕無法與袁世凱相論,倒是慈 禧太后鑒於他在以往的孝順和忠心,並不計較他曾有過「反革命」言行,在她倉皇 西狩之時,命其與李鴻章全權與洋人議和。 如果使用對立分辨的方法,奕匡必然黑白分明了。但恰是簡單判定的無法適 用,才使他後來將國柄沽售給袁世凱的行為得到合理洋解。 他與慈禧一起反戊戌變法,卻在義和團的剿撫問題上又與其一直效忠的主人 意見不一;他瞧不起政治暴發戶袁世凱,卻在袁的賄賂下,弄到後來,慶王遇重要 事件,及簡放外省督撫、藩臬,必先就商於袁世凱。 五、結束語:理論印證與世界未來 如果用公共選擇理論中的「中間選民」(medium voter)模型來分析,乃至 再往前引沃拉斯(Graham Wallas)在《政治中的人性》所立「在政治中,人往往在 感情和刺激下行事,大多數人的大多數見解並不是受經驗檢驗的結果」之論來套論 ,我們發現均不適合。弈匡作為決策高層人物,肯定有著他的「政治理性」。因為 他已經看到了大清王朝命運的前景,他才在袁世凱逼宮之時幫助袁恫嚇全無主見的 隆裕太后,終於在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這位婦人以皇帝的名義頒布了退位詔書 。 從清王朝的角度看,奕匡的舉動未必符合其政治標準乃至貴族的良知,但從 社會運動中的官方個人對策之角度來說,那未必不是個明智之舉。至少來說,他攜 眷到天津之後得以安度餘生,而遠比那位「永遠圈禁」的載漪的個人際遇以及那位 「開棺戮屍」的剛毅的政治命運要強,興許只有後來被淡出政局的那位大阿哥溥俊 的瀟灑,才可與他相比,不過前者僅是一個道具罷了。 細研歷史之細節,果然沒有臉譜在其中游竄,恰是「把政治看成是一個複雜 的交易過程」的經濟學家的命題幾近真理。在新的世紀來臨之前,反省義和團運動 特例,不僅使決策者的選擇更具普遍的人性良知,而且可以使民眾不再受政治利益 集團的欺騙。 二十世紀民族主義是現代化衝擊下的產物,在歷史必將終結於民主政治之時 ,民族主義已失去了它固有的政治含義。二十世紀應當是一個世界主義的時代,一 個人權普遍標準推行的時代在復興中國古典民主理論的意義上講,我們必然回到孟 子的價值判斷上去——「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