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劉心武《樹與林同在》有感 (北京)沙裕光 1999年9月29日,法國國際廣播電台華語廣播節目--「書香世界」主持人安娜 小姐介紹了大陸知名作家劉心武又一部新作--《樹與林同在》。評價頗高。 1999年10月14日近中午時分,我讀罷《樹與林同在》,掩卷沉思。我心為之 既嚴肅又沉重。始信「法廣」的「書香世界」主持人安娜小姐並非虛應故事。對《 樹與林同在》即令給予再高一點的評價亦不為過。實際上,《樹與林同在》的思想 深度、藝術高度、政治力度都不同凡響,應作為國人的必讀書。這是融時代性、民 族性、歷史性,當然還有心武先生個性於一爐的一部力作。我想可望成為傳世之作 。 在文革已過二十年後,心武先生於《樹與林同在》的書中,那麼真情,那麼 動情地批判解剖自己當年在北京十三中作語文教師時,向學校的兩位同仁所懷有和 所暴露的人性惡。我深為感動。記得一位女士說過:「當政治運動到來的時候,那 麼多人跪下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反抗;當政治運動過去的時候,那麼多人站起來 ,沒有一個人跪下去懺悔。」這話太妙了,儘管有些武斷。而心武在事過境遷之後 ,仍然痛斥自己,至為難能可貴。 《樹與林同在》一書的主人公任眾,曾不止一次地向心武坦露對歧視他的單 位人事幹部的痛恨。 任眾說,倘若是有人揭發了他的隱私,他或許到頭來還能原諒;那位人事幹 部令他生恨,並不是因為這個,甚至於,他認為那位人事幹部在給他落實政策的問 題上,也還不僅僅是觀念上極左,而是在人性的深處,嫉妒他任眾的才能,以及看 出他任眾的銳氣;任眾歎息說,天底下許多有才能的人,看起來是被政治運動毀掉 的--那當然也確是悲劇的關鍵觸因--究其實,一些心胸狹隘、靈魂陰暗的傢伙,專 會借政治運動打擊有才能的人,才是最令人憤懣的事! 任眾引出的問題,令我的思索變得沉重起來。政治局面終會改變,路線政策 更是隨時可能調整,個體生命適應起來,有難度,卻畢竟還不到"難於上青天"的地 步;可是人性呢?個體生命不僅要面對他人那人性的陰鷙,也要面對自身個性的弱 點,而人性的改變,是可能的嗎?容易的嗎?…… 筆者和任眾在討論中得到共識:「惟有進一步提升人性中的善美,才能使我 們置身的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光明,並且,應當『從我做起』……」--(引自《樹與 林同在》) 心武先生和任眾談論的結果最終落腳於儒家文化的「志在兼濟,行在獨善」 的入世人生觀上,卻也無可厚非。可怕的是,當心武言之鑿鑿,而且言猶在耳之際 ,便在完全可以提升人性的時空下坐失良機,就在《樹與林同在》一書中印有「從 我做起」……這段文字僅僅過了十頁。又有一段心武先生與任眾懇談對話的記敘, 任眾對那位人事幹部的種種醜惡嘴臉,卑劣行徑所激起的刻骨銘心的"恨"依然無法 釋懷,無力自撥。 「任眾問我:對這號傢伙,難道應該原諒嗎?他說:我恨他一輩子!」--( 引自《樹與林同在》) 這裡,任眾已不是懲罰報復那位人事幹部,而在懲罰折磨自己。須知,「恨 」是會極大地傷害一個人正常的身心和生活,干擾人的理性思維,破壞人的心理平 衡……在這"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誤國"的關鍵時刻,心武先生出言石破天驚, 恰似火上澆油。 「我說,人性中的情愫本來就不單一,愛與恨,是最基本的兩種。人應當有 愛,也應當有恨,只要恨得恰當,就完全可以恨下去,尤其是私人之恨,恨那嚴重 傷害了自己的人,並在不越出法律之矩,不牽連他人的前提下,對之以牙還牙,以 眼還眼,是正常的人性體現,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堅持到底;當然,也可以在某種 情況下,把恨轉換為原諒、憐憫、不過輕易不必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合理的恨 ,也是激活生命力的重要因素……」--(引自《樹與林同在》) 這段文字足以令人痛心疾首,如果稱為白璧微瑕,未免太輕描淡寫,文過飾 非。實際上,在《樹與林同在》一書中竟出現這樣的言論與文字,無異於健康軀體 中潛伏著的致癌細胞,令人扼腕,令人膽寒,這與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 講話」--「世界上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實際否定「文藝 的基本出發點是愛,是人類之愛」有什麼本質區別?這是令人抱撼終生的敗筆!請 問心武先生,難道「恨」「可以稱為正常的人性體現」?在主張「恨」並對「恨」 予以肯定,甚至稱為「也是激活生命力的重要因素」的讚賞心態下,去「以牙還牙 ,以眼還眼」如何能保證「不越出法律之矩,不牽連他人」?須知,人是社會性生 靈。在你對任何個體生命進行「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同時,最起碼該個體生命 的父母妻子要「動心忍性」,焉得「不牽連他人」?!也許心武先生確實能作到「 不逾矩,隨心所欲焉」。但是普通讀者呢?普通民眾呢?任眾呢?--冤冤相報何時 了? 對於人類而言,特別是對台峽兩岸的炎黃子孫,華夏兒女而言,在新世紀迫 切需要的是和解和解再和解,而決不容以任何形式再宣揚、讚美仇恨!(即便純屬 個體之間,純係私人性質的「私人之恨」)。須知:仇恨是盲目的情緒、是心中的 撒旦、是人類社會中的沙林毒氣,極而言之,「恨」是獸性,而決不「可以稱為正 常的人性體現」。更不「可以理直氣壯,堅持到底;」如果一個人長期仇恨滿胸膛 ,便無異於一顆定時炸彈,一遇適當火候與時空,焉能不爆發?實際上,文化大革 命之所以出現令德國法西斯亦自歎弗如的凶殘酷烈局面,其原因之一,正是長期宣 揚仇恨意識--階級仇,民族恨的惡果。(加引號的話引自《樹與林同在》)問題不 是「人應當有愛,也應當有恨」,而是必然有恨。關鍵在如何降服這個魔鬼?這在 基督教難道不是再明白不過的常識嗎? 任眾本是一個天主教徒,然而,在他心中仇恨鬱結,對心武先生傾訴心曲, 以實相告,類似質疑,又似求教,也許近乎懺悔之際,作為深受任眾愛戴敬仰的心 武先生卻自食其言,根本無力、甚至也無心"從我做起",使人性昇華或稱回歸為神 性亦即良知--基督之愛、人類之愛。 這,決不僅僅是作家心武先生個人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