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不是因為不再愛 ——評多多的詩集《里程》 雪 迪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孤獨、悲憤,心靈中積滿黑暗與愛情,一個詩人,在中國貧瘠、衰亡的國土 上行走。前方是黑暗。一個國家毀滅的徵兆出現在天空。身後的田野,人群翻滾。 一九八九年四月一個夜晚,我讀完多多的《里程》。當我合上被劃亂的詩集 ,我的兩眼流出淚水。 一個詩人,有著深深的絕望。置身人類,我們看著他一步一步地墮落,心中 有著多麼強烈的願望!「窗外天空潔淨呀/匣內思想輝煌」。「快好好地好好地/ 貼一下我們的臉/就貼那麼一會兒時間/潔淨的嘴唇/潔淨的睡眠」(《醒來》) 。在絕望中懷著希望的詩人,懇求潔淨的時間,乾淨的睡眠多陪伴我們一會兒,那 些美好和純淨的,多陪伴我們一會兒。我們一旦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污穢和邪惡 ;看見的,就是人在太陽照耀下的黑暗!《里程》之中,對人類本性的領悟和願望 帶來的分裂、痛苦由始至終貫穿。詩逐個產生的過程是將詩人的生命撕碎,將撕後 還略微顯得完整的部分繼續撕得更碎。被人類的邪惡和我自願進入邪惡的意識摧打 ,踐踏時發出的裂心喊叫,震動我們。那叫聲裡的願望和絕望構成《里程》上升的 節奏。 「不一定是從東方/我看到太陽是一串珍珠/太陽是一串珍珠,在連續上升 ……」(《冬夜的天空》)。多多,他把生命力在猛烈爆發時受到的壓抑,心在冷 靜反思時的痛苦和人類、中國的土地強行安排給他的位置接受下來。它們被當成生 命中必須和不可逃避的命運,然後,詩歌呈現。一個清醒的,甘願在領悟自身罪惡 和置身其中的人類的罪惡,甘願在受若與精神世界的廣闊中,展開他的生命,孜孜 不倦錘煉他的手藝以達到呈現高度的——多多。 人類令我們慚愧。也是人類,使我們看見自身。我們的出生,罪惡都源自這 個人類,生命與整個人類的墮落、愚昧連在一起。當那麼多詩人奮起反抗生存環境 和扼殺我們天性的制度,反抗傳統文化閹割時,做為多多,他卻開始默默痛苦地反 抗他自身的行為。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他只能反抗他自己,看見這種反抗 在詩歌中結出果實。其它的他無力改變。生命力在這裡變得向內,被智性、理念扭 得變轉過來,形成摧殘自己,更深刻進入自身,進入潛意識,渾噩和黑暗的生命區 域,這形成他日後的詩歌風格。在某種程度,也嚴重影響他的生存情感和心態。他 向內,讓一切在心裡燉、沸騰,在和技巧的較量中呈現。這無疑是一條自我折磨的 道路。 「馬兒粉紅色的腦子裡:大海湧進窗戶/波濤也腐爛了,事物的內臟也投降 了/由於沒有羞恥的能力/由於沒有羞恥的能力」(《壽》)。這樣的內省,並以 這樣的怪異、奇特、帶有超現實的方法表達出來,不能不說它達到引人注目,繼之 以震動的目的。向內的過程就這樣展示。什麼時候,人類能夠和詩人一起喊著:我 們多骯髒!」在我們燈一樣亮著的腦子裡/至今仍是一片野蠻的森林/一些鹿流著 血,在雪道上繼續滑雪/一些樂音顫抖,眾樹繼續付出生命(《北方的夜》)。我 們在反抗中喪失自己。我們在自身的黑暗中渾然不知,卻日復一日嚎叫著反抗外在 的黑暗。那恰恰也是由我們的黑暗構成! 「四周的馬匹是那樣安靜 當它們,在觀察人的眼睛……」 當寧靜和歡樂降臨詩人身上,他是多麼幸福。短暫的時間,可以令詩人創造 出多少讀之落淚,為之讚歎的作品。這些幸福寧靜的時刻,多多的心智被一道道靈 性打開,那些溫情在精緻的文字中閃現:「誰來摟我的脖子啊/我聽到馬/邊走邊 嘀咕」(《冬夜的天空》)。「我,是你的記憶/我是你的愛人/在一個壞天氣中 我在用力摔打桌椅」(《火光深處》)。文字的實驗性和心態攙和一起,構成多多 的一九八四—一九八五年詩歌的風格,也展開以後不斷對技巧做深入研究的道路。 「憂鬱的船經過我的雙眼,從馬眼中我望到整個大海」(《火光深處》)。 馬眼與大海,船與雙眼,它不僅提供給我們一幅超現實畫面,更明晰地提供關於技 巧的訓練:由於詞與詞相互對抗,形成了繁雜、模糊和不確定。這樣的效果形成了 詩意。模糊猶如用幾隻腳站立的物體,它們呈現更加穩定和自足的世界。馬眼的窄 小和大海的寬闊,它們被強迫連在一起,帶來怪異與不可言說的感受。「一個世紀 的蠢人議論受到的驚嚇」(《墓碑》)。一個世紀是龐大、複雜的,蠢人是單一、 弱小的,它們被安排在一起。怪誕的效果,由於怪誕隱約產生的思想的暗示隨之出 現。「用,打壞的田野摀住羞恨的臉」(《墓碑》),強烈反差帶來凝聚的詩意, 它們矛盾又統一,被詩人操練,玩弄於股掌。打壞、捂、羞恨,連在一起形成刻毒 的情態,在一句之中完整呈現。由這樣每行獨立、完整,形成效果的句子,連成一 首詩,就使其具有極結實,在某種程度互相衝突,也就互相靠攏的內涵。因此,某 個意義上,讀多多的詩是「累」的。尤其晚近的詩歌,思想強烈進入使詩顯得更具 有張力和隱指,使詩包蘊的世界更廣闊。 對於對抗、張力、含混和清晰的微妙效果,多多更好地寫好一首詩技術上的 可能性,多多是如此強烈地加以研究,反覆思索和努力尋找,這構成詩的風格上獨 特的多多。「技巧是道德」。帕斯這句如此偏激又觸目驚心的話,深深契入多多的 內心:將一首詩寫七十遍,這是他,反覆尋找其它可能,反覆地懷疑,確信。這個 過程是對藝術「誠實」,也是向內、充分做一個人「真誠」的過程。我無法苛刻同 以這樣的方式寫詩,以這樣和自己過不去的態度寫詩、做人,但我看到一種可能: 一個,把事態發展到極端,形成強烈影響,達到奪目效果的範例。 「留給母親的風,像鐵一樣不肯散開」(《笨女兒》)。「我怕我的心啊/ 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會由於快樂,而變得無用」(《春之舞》)。心態和技巧 雙重有意識的對抗,達成詩意和統一。在多多眾多完整詩篇中,我們可以容易地發 現這種探索和鍛煉的痕跡。詩歌的實驗性貫穿他寫作詩歌的「里程」。《改造》、 《舞伴》、《走路》、《死了。死了十頭》這些以短的語句,瘦長詩體完成的詩, 與那些相對長的句子,臃腫詩體完成的詩:《北方的海》、《北方的夜》、《願望 》,形成鮮明對照,造成不同效果。二者互有優劣之處。簡潔、深刻和繁縟、廣闊 怎樣聯合在一起,怎樣在更緊張、出色的對立中達成統一,或尋找全新的表達方式 ,我猜想也許是多多實驗這些詩的目的。 一些詩跡近荒誕:《我姨夫》、《吃肉》,以及分散在一些詩中的句子,它 們可被理解為持續的探索和實驗。想像能進入到什麼程度?新奇和怪異在多大的可 能中能與詩的意境完美融合?詩歌這個需要心靈與手藝的東西,竟然向我們索取整 個一生,搭上我們官能的混亂和理性的迷惘。 除了對意象連合,字、詞的變化,張力、對抗、乾淨的程度、想像力的使用 等技術作探討,當多多寫詩時從技術的角度說,他的內心還被隱秘的理性支配:表 達真實內在意圖時,他必須很隱蔽。克制情緒,不使其外脹和爆炸,把思索的深入 結果用暗示傳達出來。他很少直說,只寫狀態,狀態的指向和造成結果的氛圍,不 說結果(這也是他對「對抗」如此感興趣的原因)。「讓事物說話」。威廉姆斯的 名言銘記於多多的內心。 因此,詩歌的更多蘊意,誤解帶來的反效果,模糊導致的多重可能性,就豐 富、加強閱讀詩歌和感受詩歌的快感。它導向詩歌在含蓄和不確定,在體現矛盾的 世界和矛盾的內心,在這樣的認知意疇上的完善。他指示這個範疇並身體力行,把 它們升向一個高度。 某種程度的模糊導致一種清晰:某種清晰也能導致相當程度的模糊。事物就 這樣在我們大腦的兩半球來回跳躍。做為詩歌的美,多多無疑達到並使之精粹,完 善:但做為另一種詩歌的美多多又無疑是徹底喪失了!我們的可能也許就是佔住一 隅,把它極端地窮至,從而令它們形成自己的——風格。 出於上面諸多原因,多多的詩從技藝上向我們展現一個景象,一個複雜、對 立,精緻,充滿神奇意象的純粹語言世界。這是多多的貢獻。但如此深地沉溺語言 之中,如此執著入魔地把詩歌當成「絕活兒」來煉,如此多的生命爆發和力量全都 被轉移到這樣的研究之中,對於詩歌,對於多多,是否帶來相當的「迷失」?晦澀 和文化傾向開始在他的詩歌中蔓延;重複和精神的停滯在多多不同的創作時期反覆 出現,以至它令人失望和令人痛徹! 「你是一把椅子,屬於大海 要你在人類的海邊,從頭讀書 尋找自己」 ——《里程》 尋找的道路開始了。一九八五年後期,多多的詩歌呈現新的內容。我們看見 日益成熟,日益黑暗的多多;看見日益:追求光明卻又宿命地相信光明在這片土地 上不會光降的詩人的絕望;看見在清晰意識中,把文化和生命揉在一起的多多。 「把嗚咽埋到很深很深的地下 把聽覺埋到嗚咽的近旁: 就在棺木底下 埋著我們早年見過的天空」 純潔的天空。純潔的內心。一個又一個世紀的詩人向死亡宣戰,與人的黑暗 搏鬥;一個又一個世紀,那樣的光明指引人類。「一張張臉,漸漸下沉/一張張臉 ,從舊臉中上升/鬥爭,就是交換生命」(《十月的天空》)。從《里程》的第一 首《當人民從乾酪上站起》和三首《無題》發出的強烈不滿和微弱的反抗聲音,到 《北方的聲音》開始,對生命持續的反省,向內的力,領悟,使多多發出越來越猛 烈的對人的惡、蒙昧本質的反抗。邪惡在大地上行走,花園被摧殘。光芒被遮蔽! 我們向前方升出的手能夠接住什麼?那些全身浸泡在官能享受中的肉!我們無顏把 自身放在乾淨的陽光中。「一些聲音,甚至是所有的/都被用來埋進地裡/我們在 它們的頭頂上走路」(《北方的聲音》)。我們自己的惡在成長,越來越珍貴的美 被埋葬,我們踩在上面,人踩在上面。這種苦難、孤獨的、無法聯合的苦難,詩人 心中的苦難,唯有神看得見。「有一些時間在強烈地反對黑夜/有一些時間,在黑 夜才到來」。「白晝,在窗外盡情地展覽白癡」(《北方的夜》)。孤獨、悲憤, 詩人在人類的土地上行走。一九八五年開始,多多成熟,痛苦的作品出現了。成熟 來自向內的意識和不懈的趨進,它們的結果就是對人類惡的行為和勢力不斷深入的 認識;痛苦則來自宿命的觀念:在二十世紀的地球上,當人類到了這種地步,光明 無法戰勝黑暗,人的單個的獲得拯救是無意義的。他們無法改變整個人類的素質和 阻止、減緩這個世界向墮落下沉的速度。痛苦,來自看見反抗的結局。在某個意義 上,這是理性的淪喪!二十世紀的特徵就這樣顯示著。他癲狂地舉著一把「虛無」 的刀向著敵人砍來砍去,每一刀又都砍向了自己。他只能在這樣的道路上前進!「 我要抽打天上常在的敵人」(《當春天的靈車穿過開採硫礦的流放地》)。敵人在 哪?更可怕的,是那些最險惡狡詐的敵人就躲在自己的血液之中! 詩歌到底給我們提供什麼?在永恆的反抗之中,在反抗我們自身的罪惡擴展 到整個人類的罪惡,詩歌究竟應不應該給人類提供希望?提供純淨的避難所?即使 是向內的時刻,是否應有在上的光明的對照物。那黑暗是深淵。當我們下達到最底 部,我們手中用以攀援的鏈條應該就是「光明」的鏈子,它照耀我們的生存環境, 引導我們。進入黑暗越深,生命之中的光芒就應該越明亮。對於人類而言,有詩人 的地方,就有希望,那裡不會是完全的黑暗。我將對多多的詩提出異議。向內就是 混沌嗎?就是技術的明朗和心的絕望,停止追求嗎?如果向內的理性願望提供給我 們的就是清晰,執著的這些,如果,僅僅是這些,那我寧願拋棄向內。但也許,這 是多多在「向內」的某一關卡上未曾逾越的證明?也許,這是他前進,完善的癥結 所在?是他的停滯,重複的關健?是他打倒自身,超越自身的一個最大障礙點。也 許,這是多多「性格」的死症? 我們畢竟是為了活來到這個世界。畢竟,我們做的一切,以詩人的名稱做的 一切,是要艱難,頑固地提供給人類光明。那光明應該出現在人類前方。儘管這個 世界理性的光芒日益稀少,儘管我們絕望。但也恰恰由於這樣的對抗,人類才仍舊 存在到今天。『 這是否和多多性格中弱的,太理性的成分有關。生命的爆發在某種程度被文 化壓制,本能的願望和堅定信心被宿命式的「理性思維」破壞。因之,在多多作品 中,除了相對晦澀的一面,混沌、痛苦、混亂在某個意義上也構成多多的基調,它 們和受難連為一體。反抗成為直覺和原始的反抗,它們伴隨眾多迷惘和憤怒,伴隨 更多原始意義的感受。因之,這樣的作品缺乏透明。它們使人覺得,儘管技術上無 比完美,但仍感覺到作品的混濁和「髒」。感到沉重和窒悶,沒有賦予神性後閃耀 和飛翔的勁頭。我們伸出去的手要接到什麼?是接住自己的聲音,還是接住「神」 的聲音?我們的生命是填補什麼樣的空白?因此,如何使苦難變得明亮,使生命的 力變成信念?如何使光芒一束束地,穿插在創造者呈現的黑暗之中?黑暗是人創造 的。光芒是神賜予的。我們,怎樣把神的賜予,轉化成人的醒悟? 以上是我的個人看法。它們與我在某個程度對多多作品的讚譽相對抗,使我 的理解趨於完整,也趨於,我個人深深的困窘。 「祖先陰沉的臉色,遮暗了排排石像/石頭們,在彼止的距離間安放/季節 、季節/用永不消逝的紀律/把我們種到歷史要去的路上——」(《北方的土地》 )。 還有哪個國家,有這樣沉重的苦難?哪個國家的詩人,像這片土地上的詩人 這樣悲哀,沉重、憂心忡忡?哪個國家的詩人,像中國的詩人這樣陷於瑣碎的日常 和分裂的環境從而活得如此的累?誰還像我們這樣開口「人類的災難」閉口「歷史 的思索」?這一切將提供給我們什麼?身為中國的詩人,我們擁有了什麼樣的「財 富」?如果我們能戰勝自身文化水平的低劣。這是中華民族深刻、使人絕望的災難 ! 在多多的詩中,「北方」象徵沉重的中國,象徵民族的貧窮,干躁和暴戾。 眾多「北方的」詩構成他近幾年縈繞的情緒和沉痛心態。顯示他身為一個中國詩人 對這片土地的領悟與進入。這是多多更深一層的自省。《北方的海》、《北方的聲 音》、《北方的夜》,以及最新的,我認為也是他迄今最成熟,最廣闊有力的詩《 北方的土地》。在他的詩歌歷程中,以北方的事物,物體做為意象,北方的景象做 為描述和幻覺進入詩歌的比比皆是。北方農民對土地的強烈感觸,生命的覺醒和爆 發,對文化的自覺進入,構成多多的詩歌和他的生命的「根」。他是這塊土地的詩 人。儘管他那廣泛和深入地借鑒西方現代派詩歌技巧,以相似西方的詩歌形式展現 ,但我認為,他的心願,始終是這片土地孕育,培養的;他的絕望、受難、分裂、 混沌,在當今,只有中國的詩人才會具有,「你的荒涼,枕在挖你的坑中/你的記 憶,已被挖走/你的寬廣,因為缺少哀愁/而枯槁,你,就是哀愁自身——/你在 哪裡,哪裡就有哀愁」(《北方的土地》)。 這塊土地,使一個詩人走上堅決強烈反抗的道路。他生命的爆發和伴隨精粹 語言的展現,他的受難,趨近被摧毀的前景,他的「里程」,都是這片難得再有的 土地賦予給他的難得再有的財富,這是什麼樣的——福份啊! 「從,那塊失敗的麥地的額角/七十畝玉米地,毀了你的腦子/更加廣大的 菜地,靜寂無聲/比草更弱的,你已不再能夠聽見/你要對自己說的,繼續湧出: /『那是你們的福音……』」(《北方的土地》)。 「頭也不回的旅行者啊 你所蔑視的一切,都是不會消逝的」 怎樣從深刻的絕望中升起來?怎樣,用什麼樣的技藝和死亡較量?讓我們看 見地獄裡通體透明的人;看見上升之中,那最深刻完整的人的本身!多多,怎麼走 ?「它們剩下了你/先於夢,你到達了那裡/先於你/有人已從那裡返回/先於你 們,更多的人尚未出發?」(《過程》)。怎麼走?技巧再怎麼錘煉臻於頂點?技 術怎麼發揮,不至失於媚態?怎樣,進入本質?怎樣,擺脫新的重複和心靈停滯的 跡象?「它們剩下了你」。多多將怎樣解決生命的爆發,原初的感受,渾噩、潛意 識與智性、思想的深入二者在他身上的結合?怎樣,把那「活兒」練到絕頂漂亮! 怎麼走?只有一點,我相信。那是多多的起點也是他的終點,是「里程」: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