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湘南屠殺回憶 (丹麥) 山 人 一九六六年六月六日,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步行南下串聯 的「紅衛兵」出現在湘南寧遠縣的公路上和縣城,他們在縣委招待所小住一、兩日 後,又繼續他們的行程。 不久後,貧窮、落後、偏僻的寧遠縣城也翻騰了起來。以各行業、學校、公 社以及鄉知青各自命令名或依照省城長沙「造反派」的名稱,各自都打出了自己的 旗幟,戴上印有各自「造反派」名稱的紅袖套。參加了「造反派」,有槍的基幹民 兵們把衝鋒鎗、三八大蓋等背在肩上,隨身不離。那些沒有槍的「造反派」們也不 知從哪裡找來了大刀、梭鏢,在肩上。他們喊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誓死 捍衛毛主席」、「打倒走資派」等等各種「革命」的口號,氣勢洶洶、躍武揚威地 招搖過市。他們抄「地、富、反、壞」四類份子的家,抓縣委書記、縣長等遊街, 沖縣武裝部搶奪槍支、彈藥,砸爛文廟裡的孔夫子牌位,把文廟裡大石頭柱、牌坊 上的龍頭、鳳頭、獅子頭統統敲得稀巴爛,明、清時代遺留下來的狀元樓、貞節牌 坊等等古跡也被他們砸爛了。凡是可以寫大幅標語的牆,都寫上了「革命」的標語 口號。凡是可以貼標語的地方,也都貼上了紅紅綠綠的標語或者「毛主席語錄」。 這個「造反派」抓縣委書記遊街,那個「造反派」抓縣長遊街,街道居委會的「造 反派」抓「地、富、反、壞」四類份子遊街。被遊街示眾的人都被戴著紙糊的高帽 子,胸前掛著大牌子,上面寫著「打倒反革命走資派XXX」、「打倒地主份子X XX」等等。我也曾被湊數戴著高帽子,掛著「地主階級孝子賢孫」的牌子,被捆 遊遍了東、南、西、北四門的街道,回家後鬥個月雙臂不能動彈,至今還留有殘疾 。 「地、富、反、壞「四類份子除了被去遊街外,還必須把分配給自己名下的 地段每天打掃乾淨。每半個月必須集中在城關派出所,匯報自己半個月的所做所為 ,接受派出所長和指導員的訓斥,不准他們亂說亂動,更不准他們的子女參加「造 反派」。在那些「地主份子」當中,有一些是被強加上一頂「地主份子」帽子的。 我的母親就是因為我父親蒙冤坐牢後,回到家鄉被強加上去的「地主份子」我父親 解放前若干年就是銀行職員,解放後為商業廳的幹部,後被送去勞動教養,長達六 、七年之久。解除教養時已被折磨得週身都是病了,回到家鄉不久去世。後來得到 平反昭雪,他的屍骨早已爛盡了。 其實,那些所謂的「四類份子」,經過自解放後的肅反、土改、三反五反、 鎮壓反革命、反右等等運動,十多年來已經是被壓迫「改造」得服服貼貼、唯命是 從,不敢違法亂紀的了,比貧下中農和其它的人更加遵守政府的一切法令,在「文 化大革命」中更是不敢亂說亂動的了。 一九六八年初秋,從寧遠的鄰縣道縣四馬橋傳來了殺「地主」的消息。當地 的貧中農「造反派」成立了「貧下中農最高法院」,殘暴地殺害當地的地主、富農 份子及其他們的家屬、子女。有些是全家老幼一齊被扔進貯藏紅薯的地窖裡,封死 洞口,把他們全悶死。有些用大刀砍死,有些用梭鏢戳死有一些吊在樹上勒死,還 有一些被活活地打死。這股慘無人道、濫殺無辜的大屠殺歪風,不僅很快地蔓全道 縣各地農村,與道縣四馬橋毗鄰的寧遠梅崗鄉農村,也照學道縣的樣子,率先在寧 遠縣開了殺戒。接著,像瘟疫一樣,很快地傳到寧遠各地農村。他們不僅殺害「地 、富、反、壞」四類份子其家屬、子女,一些些平時與他們有成見隔閡的人也被害 了。有些全家被殺絕了的,財產被他們瓜分了,豬、狗、雞都被他們吃了。 每天都有鄉下殺人的消息傳到城裡,城裡成份不好的人都很恐怖緊張,很可 能也會發生同樣的屠殺。當時我也非常的焦慮,我應該怎麼辦?後來想到:我應該 把當地屠殺無辜的情況忙地向中共中央的毛澤東、朱德、同恩來等反映。決定上北 京一趟,同時也可避開當時的險情。長沙省政府處於癱瘓狀態,是不會有人管這事 的。於是我與幾個都是家庭成份不好的朋友商量好後,我們買好了去郴州的汽車票 ,準備到郴州後乘火車北上北京。上車的那天清晨,汽車站裡有派出所的人在查問 旅客,他是認識我們的,我們為了避開他,只好在汽車站外的公路攔住班車上的車 。 中午時分,我們到達了郴州。因為早上為了應付上車的問題,大家都顧不上 吃早餐,肚子早就餓得咕嚕咕嚕地叫了。我們在車站旁找了一家飯鋪去吃飯。當我 們買好了票從廚房的取飯口把飯、菜端到餐桌上,正準備要吃的時候,走過來一個 十歲左右的女孩和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向我們討飯吃。一聽她的口音,我們 就知道他們是寧遠人。我們每人趕了一些飯菜給他們吃後,想到:如今正是收割的 季節,他們怎麼會跑出來討飯呢?於是我就問她為什麼跑到郴州來討飯?小姑娘眼 淚巴沙地告訴我們:他們的外婆接他們在外婆家作客,;一天傍晚,村上去趕集回 來的人告訴外婆,說他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已經被殺死了。村子上的「 造反派」說要把他們倆姐弟找回去,斬草要除根。外婆嚇得直發抖,抱著他們倆姐 弟哭成一團,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外婆把她身上僅有的幾塊錢給了他們,包了一些 煮熟的紅薯,把他們領到去蘭山縣的公路上,要他們走到蘭山後搭車去郴州,能走 多遠走多遠,越遠越好,自逃生路。外婆流著眼淚,嘴裡不斷地吟著:老天爺,保 佑他們吧……他們到了郴州錢用光了就討飯了。 在這樣淒慘、真實的事實面前,我把我不多的旅費勻出一塊錢和二斤糧票給 了他們,並默默在心裡祝福他們能夠平安,除此之外,當時的情況我實在無能給他 們多一些幫助了。只希望他們能夠早一點順利到達北京,反映這場慘無人道、無法 無天的大屠殺,希望中共中央當局能夠及時制止它。 我們到在北京後,我立即寫了三封信,分別寄給了毛澤東、朱德、周恩來收 。我想,即使他們本人不一定會看到這些信,他們名下辦公室的人總會向他們匯報 的吧。後來不久,中共中央當局責令四十七軍去制止了這場還在蔓延的大屠殺。以 致當地的一些「地、富、反、壞」四類份子及其家屬、子女得以倖存來,其中也包 括了我們。 當我們返回到寧遠後,我們認識的一些人被殺害了,我們一些鄉下的親戚也 被殺害了。我有一個朋友,原藉道縣,他的父母均在寧遠一中教書,被道縣鄉下的 貧下中農「造反派」抓回去殺害了,他成了孤兒,無家可歸了。我們北門外歐村小 學一位地主成分的教師被殺害了。歐村孿生兄弟其中的一個,被本村的「造反派」 捆綁毒打後,罩在打穀子用的黃桶裡悶死了。我的表嫂的一個弟弟被毒打後,活埋 了。她那九十歲的老母親被活活地嚇死了…… 後來,縣民政局按照上級的批示,由生產小隊造出被害人員的名單,層層上 報至民政局,每個被害人賠償二百無人民幣。當那此倖存的被害者們的家屬、子女 去領錢時,他們的心情一定是不好受的,但還要說「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 」、「感謝領導的關懷」等等這一類口是心非的話。當時的市價,二百元還買不到 一頭豬。一條人命還不如一頭豬值錢。誰會真正感謝造成殺害自己親人的毛主席, 共產黨和政府呢?他們是有口難說,有冤無處伸呀呀!一些全家都被殺絕了,賠償 費無人領取,這些錢自然就落入了大隊書記、大隊幹部或小隊幹部們的手中,任由 他們花天酒地地去打平伙了。他們用被害者的賠償費喝的酒,其實不是酒,是被害 者們的血。他們用被害者們的賠償費吃的雞、鴨、魚、肉,其實不是雞、鴨、魚、 肉的肉,是被害者們的肉啊! 據說,道縣屠殺的人比寧遠多得多,瘋狂的屠殺在高潮時,許多被殺死後的 屍體扔到河裡,順波流飄到下游,阻礙了航行的船隻。沿江兩岸附近的村子裡,井 水都有血腥氣味,相當的一段時間裡不能飲用。一些村子的「造反派」怕被殺的人 半路逃脫,用鐵絲把每個人的鎖骨串聯起來,串成一串押到河邊,殺死後再一個一 個扔到河裡。有一些身懷有孕的婦女被殺死後,瘋狂的一些「造反派」生怕他們肚 子裡的胎兒不死,還要在孕婦的肚子上戳幾刀。 天凡是有人性、有良知的人,聽到這樣恐怖、殘暴濫殺無的暴行,都會毛骨 聳然,都會悲憤無比的。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人類社會共同的 一條基本法律準則。然而,那些曾經組織「貧下中農最高法院」非理非法組織的人 ,曾經凶殘殺害許多無辜的人的主犯們,事後經法院審判,況沒有一個人被判處死 刑。公理何在? 據說這場湘南寧、道兩縣大屠殺殺死了幾萬無辜的百姓。具體確切的數字到 底有多少?中共當局從來沒有公開透露過,人們也不清楚到底是多少?只知道殺死 了許多,許多。這場慘無人道的大屠殺雖然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當地的人現在也 很少再提到它了,中國其它地方的人知道它的更是很少很少,但是它給我的印象太 深,給我的刺激太大,使我終身不會忘記。 時值中國傳統的清明節將至之際,我寫這篇回憶,不僅為了悼念死於那場大 屠殺中無辜的千、萬同胞們,悼念「四五」、「六四」中死難的同胞們。同時,也 悼念我那慘死的、親愛的母親—。「文革」不久,我被當地派出所某指導員禁止在 當地畫畫,我被迫背井離鄉外出去求生存。我的母親「戴」著「地主份子」的「帽 子」,連同我的戶口一齊被下放到農村。在她病倒在床還沒有死的情況,當地生產 小隊的幹部們就把她活埋了,並瓜分了她的鍋、瓢、碗、以及破爛的被子和蚊帳。 我終身不會忘記這些恐怖、殘忍的屠殺。我更衷心地希望中國以後不要再發 生這樣的屠殺!我也衷心地希望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要再發生類似的屠殺!人類能 夠生活得安寧、自由、和平才是人類共同的希望。 二000年清明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