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原慎太郎與「三國人」 耶 人 不久前,日本最大的地方政府首腦,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在對日本自衛 隊的演說中,公然宣稱:在日的那些「三國人」(即外國人)將借一個大的自然災 害之機,發動大暴亂。自衛隊一定要嚴陣以待,將暴亂迅速撲滅,顯示對國家的忠 誠。 此話一出,立即引起在日外國人的一片抗議。然而石原固執已見,堅持不道 歉。並聲稱「三國人」指的是非法移民,媒體報導時斷章取義,說成指外國人。另 外,他說他在用「三國人」時不知該詞有貶義他將來不會再用。他又強調,非法移 民的犯罪已氾濫成災。 就在某個特定時間去東京的歌舞伎町走一走,毫無安全 感,根本不像是在日本。作為東京都知事,他有責任想像最壞的情況,提請自衛隊 戒備。 所謂「外國人暴亂」之說,表面是基於非法移民問題。其實日本在西方發達 國家中,這方面問題是最少的。日本長期排斥外國人,對外國人入境的口收得最緊 ,加上四周環海,控制偷渡有天時地利之便。非法移民到哪裡都有犯罪率高的問題 。但由於身份黑,人數少,大規模暴動純屬天方夜潭。在美國,當有人提議動用軍 隊堵住(而非鎮壓)從美墨邊境滾滾而來的非法移民時,馬上有人站出來指出美國 應堅守不用軍隊對付平民的原則。而石原一提「非法移民」,便理直氣壯,覺得可 隨意驅動大軍予以「剿滅」。 石原的講話,實際上是揭了在日外國人(主要是朝鮮人和中國人)的兩重傷 痕。石原事後承認,他所指的自然災害,是一場大地震。作為東京都知事的石原, 很清楚東京最近的一次大地震,是一九二三年的關東地震。震後,立即有謠言說朝 鮮人準備往井裡下毒,於是引起一場對朝鮮人瘋狂的大屠殺。數千朝鮮人死於非命 ,不少中國人也同時遇難。這場大屠殺並不是政府組織的,而是社會自發的,參加 者有許多是都市的下層民眾。石原的講話,自然喚起人們上個世紀初的記憶。更糟 的是,上個世紀初是民眾自發的行動,謠言也是由下層社會冒出來的。而這次是東 京都的「青天」親自散佈謠言,並動員自衛隊。大有步納粹屠殺猶太人之後塵,由 國家組織一場系統的種族大清洗的架式。而日本政府及森首相,也僅僅指出石原用 辭不當,對他所宣揚的內容,似乎默認。 至於「三國人」這一不當用詞,則揭了在日外國人的另一重傷疤。二戰結束 後美軍佔領日本。當時日本有大量非佔領者的外國人,主要是朝鮮人和中國人。戰 前朝鮮和台灣已併入日本,接下來日本又控制了「滿州國」以及華北、華中和華南 腹地。結果,大量這些地區的勞工被抓來在日本強迫勞動,以應付戰時的人手不足 。戰後日本失去了對這些地區的控制,特別是五一年舊金山和約一簽,在日的朝鮮 人、台灣人失去了日本的國籍,日本政應可以對他們不負擔任何義務。像這類在美 軍佔領期間無所歸屬的來自第三國的人,被稱為「三國人」。因這一詞帶有濃厚的 污辱性,後來很快被廢置不用了。石原是那個時代長大的人,又是個風行一時的作 家,對「三國人」這個詞的含義不可能不知道。這次突然費盡心機地把一個死去的 詞挖出來用,自然有其深思熟慮的原因。 原因就在於一九一0年日韓合併以來持續之今的在日朝鮮人的人權問題。戰 後日本失去了對朝鮮半島的統治,並迅速轉化為民主制的國家。在日的朝鮮人,一 下子失去了日本國籍,這意味著無法獲得作為一個普通國民在民主制度下參政的權 利。如今,這些在日朝鮮人已繁衍至第四、第五代。雖然長期被日本社會隔離、歧 視、剝奪政治權利,這些老四、第五代的在日朝鮮人大多數已變成在日本土生土長 、甚至一輩子就沒離開過日本,除了日語什麼別的語言也不會說「外國人」。最近 ,這些人的政治權利問題,浮上了日本的政治日程。一些政黨在議會提案,要求給 予在日朝鮮人選舉權。共產黨則乾脆要求不僅給予他們選舉權,而且要給與他們被 選舉權。若以美國社會的政治標準來衡量,第二代移民在法律上就有當總統的資格 ,更何況第四、五代。即使是「激進」的共產黨的提案,也來得太晚、太晚。然而 ,由於在日朝鮮人人數眾多,佔在日外國人的80-90%,若獲選舉權,在某些 地區將成為地方政治中舉足輕重的力量,於是自民黨一直設法抵制、拖延解決在日 朝鮮人的選舉權問題。石原的講話,表面是對非法移民,但從『三國人「這一辭彙 的動用上看,分明是對這些在日朝鮮人去的。石原希望把這些人描寫成犯罪集伙, 繼續將之排除於政治過程之外。 除了上述歷史問題之外,還有現實和未來的問題。日本自明治以來,對內一 直追求竭澤而漁式的發展,對外侵略擴張。戰前,日本一半左右的國家經濟收入用 於軍費,大量男性被編入軍隊,國內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兩枯,於是有了為自給自 足的自然資源而展開的」大東亞聖戰「,也有了為補人力資源之不足而產生的朝鮮 中國的強制勞動者。戰後,從六三至七三年十年間,日本實際經濟增長率創下了1 0.2%的記錄,而同期的經濟增長率美國為4%,英國3.1%,法國5.6%,西 德4.7%。這種令人驚歎的「日本奇跡」,現在看來,也有其竭澤而漁的代價。由 於發展過快,人口迅速向大城市集中,五0年農業人口尚占總人口比例的45.2% ,到此92年只有5.8%,在美國一個世紀才完成的城市化過程,在日本只用了2 5年,形成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從農村到城市的」民族大遷移「。結果,城市生活 費用激增,年輕人為經濟增長過分拚命,公司職員半夜十二點以後才回家,早晨六 、七點鐘又要起床上班,等於沒了家庭生活。加上戰後核心家庭迅速取代了三、四 代同堂的大家庭,老人難於協助繁忙的年輕人照顧家庭生孩子、養孩子越來越難, 出生率急速下降,造成了今日世界上最為嚴重「高齡少子化」問題。在未來十到三 十年間,當創造日本高速增長的經濟奇跡的一代人退休時,他們將發現沒有足夠的 年輕人工作來支持、扶養他們。甚至會連照顧老人的護理人員也找不到。六、七十 年代的高速發展,過分預支了日本的人力資源,造成今日的人力枯竭。在這種情況 下,日本人再次想到了外國人。然而令他們遺憾的是,他們無法再大量動用刺刀下 的強制勞動者了,只能引進經濟移民。儘管經濟移民常常從事的是日本人不願幹的 繁重、危險、低工資的工作,對於使慣了強制勞動者的日本人而言,外國人在日本 掙錢本身便是件令人不快的事。 據一位在日本工作了近十年的朋友講,日本社會實際上已採取了一種未明言 的戰略,大量引進非法移民。因為只要移民的身份是非法的,他們的地位就和當年 的強制勞動者、慰安婦差不多。日本的移民法嚴得不近人情,四周又環海,控制非 法移民很容易。加上日本戶籍制度非常嚴格,常常是沒日本人擔保租不到房子,沒 身份證不用說找工作,在大街上被警察發現也立即會被逯捕。我所在的學校,開學 第一天,校長就諄諄告誡大家隨身攜帶身份證。在如此一個社會,按理說非法移民 很難進入,進來也寸步難行。然而,正如我這位朋友指出的,不僅大量非法移民進 來了,而且被社會充分消化,很少有流落街頭的。原因是警察與中小企業達成了默 契,放移民進來,中小企業可以以極低的工資僱傭非法移民。由於身份黑,資方可 以對這些人任意奴役,即使資方犯了法,這些非移民也不敢告官,只有任人欺負。 而且一但有工傷事故,資方可以不負任何責任。而這些非法移民因身份問題無法加 入國民保險,日本社會也省了一個大負擔。 日本的「高齡少子化」馬上要嚴重到一個勞動力負擔幾個老人的福利與社會 保障的地步,甚至有的老人投書報紙,講起江戶時代子女把老人背到山裡扔掉的故 事,生怕同樣的事再發生到自己頭上。大多數中年以上的日本人,都對自己退休後 的生活充滿憂慮。不引進外國勞動力,日本人將無法維持目前的生活水準,經濟規 模會萎縮。而不把那些在護理業、服務業中服務的外國人的工資壓低,老年人的社 會保險和醫療費用將扶搖直上。 在日本本土的文化中,沒有基督教或者儒家那種普遍主義的人道傳統。有的 是特殊主義的「單一民族」的信念。根據神道的傳統,日本民族是神的傳人。「單 一民族」的神話,不僅是日本國家的意識形態,而且是日本人認同感的基礎,是他 們的宗教。現在日本正面臨一個不得不大量接受移民的時代,然而從日本的國家意 識形態到國民的文化心理,對這一劇烈的轉型都毫無準備。應該說,讓日本人接愛 從「單一民族國家」到移民社會轉型,比當年他們接受美軍佔領還難。日本人見了 在日本幹活的亞洲人,第一個聯想就是當年的強制勞動者。實際上,石原慎太郎的 「三國人」不過是道出了日本民眾的潛在想法:在一個不得不大量接受外國人的時 代,如何有效地奴役這些外國人?如何讓他們既為日本人工作;又無法參與日本政 治過程?如何把僱用他們的費用壓到最低的極限,以使日本人繼續享受目前的太平 盛世?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石原慎太郎並非中國政府所稱的一小撮右翼勢力的代言 人。作為東京都知事,石原在日本的影響大概比美國任何一位州長在美國政治中的 影響都大。近來日本政府進入庸人政治階段。無認是小淵還是森,都缺乏個人魅力 和領袖才能。唯獨石原大放異彩。日本一家電視台對年輕人作了一次民意測驗,問 題是:你最希望誰當你的老師?結果石原在政治家中得票最高。他無疑是當今日本 政壇最有感召力的政治家。如果日本今天舉行美國式的直接總統選舉,他十有八九 會贏。石原不是JOHN MCCAIN,也不是布坎南,更不是一個嘴上無把門 的直言不諱者。從他稱「南京大屠殺」是謊言,罵江澤民要求日本為戰爭謝罪是「 無恥」,到這次用「三國人」來誹謗移民,每一次表面上是因言惹禍,實際上是在 選民中得分。這次「三國人」的風波中,他接到的電子郵件裡支持者遠多於抗議者 。甚至讀賣新聞也公開站出來支持石原。抱有當首相野心的石原,代表著日本社會 的大潮流。 從筆者個人的經驗,頗能看出石原的社會基礎是多麼深厚。我曾與一位很有 教養的大學教授之妻談起「高齡少子化」的問題,她一方面為退休後的醫療與社會 保障憂心重重,一方又對移民不以為然:「憑什麼他們在日本幹一年掙的錢夠他們 回國過好幾年的?」另一位在一流名校教英語,周遊列國,譯著等身,並在課堂上 公開主張日本政府應為戰爭向中國謝罪的大學教授教授,一提到東京上野公園的外 國人,就勃然變色,惡狠狠地說:「那裡現在根本不像是日本了!」至於下層市民 ,就更不用說了。二年前妻子住在日本時,一位老頭兒試圖打開她的門。當她事後 報告樓房的管理員時,管理員說:「本來這個區很好,不會有這種事。後來韓國人 住在這裡的多了,治安就壞了。看這個老頭兒的行跡,像是和韓國人有關」。去年 我們一家剛在橫濱住下,房子就被盜,丟了七萬多日元。樓房的管理員又說:「大 概是外國人幹的。因為日本人的小偷,警察全知道。外國人偷東西,警察就沒辦法 了。」日本人防外國人,確實如同防盜。在日本住一年以上的外國人,都必須去當 地區役所留下自己的指紋。我住的附近的街上,甚至有單獨用中文寫的告示:「警 察正在巡邏中。」言下之意,只有中國人才犯罪。一次妻子去健身房鍛練,事後在 使用公共浴池時,一位老太太突然上來問:「你進浴池前洗不洗頭?」「當然洗」 。妻子坦然回答。日本的習慣,是先用淋浴將身體洗淨,再進公共浴池。這當然有 違我們中國人的習慣。但因知道日本的習慣和日本人的脾氣,我們一直十分小心, 入鄉隨俗,不敢有絲毫差錯。反而倒是經常看到日本人不洗頭的。那老太太見抓不 到什麼的把柄,就惡狠狠地說:「過去有個韓國人,從來事先不洗頭,我們都很討 厭她!」…… 可以想像,這樣一個民族,如果接納了大量移民,又趕上大蕭條,社會矛盾 並發,其排外主義情緒,自然會高漲。筆者個人的預感,作為「單一民族」的日本 社會,未來會針對大量外來移民掀起一場排外主義運動。若其時趕上石原式的人物 上台,上下呼應,後果更不堪設想。在當今的國際秩序下,進行希特勒式的種族情 況,大概不可能。然而對移民的人權侵害,將可能使日本會變成發達國家中人權問 題最為嚴重的國家。去年,就發生過一起日本警察無端毆打一位中國孕婦(無任何 犯罪行為)孕婦數次哀求:「我已懷孕,請不要再打!」然而警察不肯住手,至使 五十天的胎兒流產。此事雖經NHK報導,但日本社會反應冷淡,受害者上告,但 法庭沒給她任何希望。這類事件的增多,將是意料之中的事。說不定,在日本將出 演一場二十一世紀版本的種族清洗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