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雜種雜談 (日本)耶 人 首先聲明,這一標題,絕非用來詛咒日本人,而是百分之百的讚譽之辭。我 們中國人常把「雜種」作為最髒的人話之一,這大概反映出我們中國人文化心理的 問題。我這裡所用的「雜種」,出自著名作家加籐週一五十年代寫的一篇風靡日本 的文章:「日本文化的雜種性。」訪文稱文化的雜種性,而非文化的純粹性,使日 本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國家。 筆者初讀這篇所謂戰後日本的「名文」之時,曾大失所望。作者議論散漫平庸,立 論缺乏根據。例如作者比較日本與西歐,稱西歐的文化來源比日本純粹,相對而言 可稱謂「純種文化」,等等,讀罷簡值不能令人相信作者在西歐曾旅居多年。然而 ,把文章放到五十年代的歷史背景中讀,卻別有一番意趣。作者中心的論點是:不 要試圖將日本文化中的諸種成分區分為本土的與外來的,講什麼「和魂洋才」,日 本的精神,西洋的物質。外來因素在日本文化中無所不在。抽掉這些外來因素,本 土的文化也就不成立了。換句話說,無所謂純粹的日本文化。而這種文化的雜種性 ,正是日本舉世無雙之處。 這一文化雜種性的聲明,對日本人又意味著什麼呢?四五年日本戰敗接受美 軍佔領,隨之本尼迪科特的《菊與刀》又征服了日本的讀者。因戰敗而充滿了「劣 等感」的日本人,把本尼迪科特筆下的歐美與日本文化差異論讀成了文化優劣論。 大家普遍的共識是:日本與歐美的差別是發展階段上的差距,因而「前近代」的日 本被現代國家美國所擊敗乃是理所當然。然而,五二年美軍佔領結束,日本重獲獨 立。五十年代中期日本經濟已進入奇跡般的增長期,其崛起的勢頭完全不像是個劣 等國家。日本國民自信大為回升,開始走出佔領期的「劣等感」,重新尋找自我認 同。此時加籐週一這篇現在看來是平淡無奇的文章一出,一下子便使得洛陽紙貴。 加籐的雜種性,使日本人一下子悟到原來自己的文化是世界最能容納百川的文化。 於是佔領也可不以之為恥。因為佔領帶來的,是又一次文化大輸入。而世界上也只 有日本能如此迅速、充分地消化大量的外國文化。也難怪日本能如火中鳳凰一地從 戰爭的廢墟裡崛起。雜種性,一時間成了日本人的文化認同。 其實,加籐週一的「文化雜種性」說在日本並非獨創。讀讀德川時期的歷史 就會發現,當時致力於西學(即「蘭學」)研究的主力軍,是那些口口聲聲要弘揚 日本本土文化的國學家們。這與明清時代中國的學術景觀真是大異其趣。日本文化 長期在中國文化的影響之下。然而在德川幕府治下,日本享受了二個半世紀多的和 平與繁榮、經濟、文化大為躍進,自然有不甘於中國文化圈的邊緣,建立自己的文 化中心的意願。於是有了德川中後期的國學運動。然而,要確立以日本為中心的文 化體系,必須先向中國文化宣告獨立。而中國文化的勢力在日本實在太強大,從典 章制度、意識形態,到文學、藝術、語言文字,無所不在。要打贏這場文化上的獨 立戰爭,自然要求助於外援。於是,國學家們逐漸創造出這樣一套意識形態;作為 「日出之國」的日本,是世界的中心。因而世界各地的文化,都向日本匯聚。作為 日本,應以吸收這些文化為已任。在這一意識形態的指導下,那些國學家們又是學 造槍術,又是解剖屍體,其狂熱與激進的科學精神頗令人聯想起哥白尼、伽利略那 班歐洲的科學家。再加之中國文化的見證大明朝頃刻間被「野蠻的」滿族征服,而 歐洲工業革命的氣息經歐洲傳教士和商人已開始吹醒了日本。於是,文化封閉的中 國,成了日本人的反面教材,而日本對世界文化的開放性,成了日本文化優於中國 文化的見證。在這一背景下,明治維新的驚人成功,中國現代化的屢屢受挫,也就 不足為怪了。 真在日本生活一段,哪怕只是幾個月,哪怕只看些最表的東西,你也會感到 這種雜種文化絕不僅僅是德川時代的歷史,或者五十年代的時尚,而是滲透於日常 生活的根性。譬如日語本身吧。我在美國學了一年半的日文後到了日本進修。對歐 美人來說,日文難在漢字,而對我這個中國人來說,日文難在用片假名拼寫成的西 洋外來語。日語對歐洲語言特別是英語的吸收廣度,簡直不下於其對漢語的吸收。 大部分英語的日常詞彙和短語,都通過片假名照搬進了日文。如Television,Radio ,table,door,lineup,lightup等等,全是片假名的音譯。我本以為,這些外來語的 存在是因工業革命後產生了一些新事物,日文中原來沒有相應的詞來表示,只好照 搬。然而,我馬上發現即使是日文中原來有的詞,也大量被外來詞。如我的日文課 程,不叫「聽、說、讀、寫」,而是用片假名拼成的「listening,speaking,readi ng,writing」。討論不叫討論,叫discussion。不久前看國際馬拉松賽的實況,日 本女子馬拉松的一號人物高橋尚子跑過三十五公里左右時,她的日本教練對她大聲 疾呼:drink!drink!drink!是英文?美國人聽不懂。是日文?是片假名拼出來的英 文詞。馬拉松三十五公里是鬼門關,運動員這時往往精疲力盡,注意力不易集中, 甚至可能累得神志不清,連補充水分這種命根子般的事也會忘。教練這時來提示, 用的詞必定是運動員本能最容易理解的詞,而這個詞竟是個英文外來語,日本原有 的喝水倒被淡忘了。一次,我問我的日本老師:「英文中的idea,日文是什麼?」 他隨口說:「就是idea。」然後用片假名給我拼了一遍。我說:「我問的是日文。 」他回答:「就是這個,是外來語。Idea這個概念是外來的」。我一下子笑了:「 不可能吧,難道日本人和西方接觸之前,就沒有idea了嗎?那時你們的叫什麼?」 他也笑了,搖了頭,苦思良久,終於給了我一個差不多的日文詞,彷彿是從他潛意 識中挖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究竟哪個詞是更真正的日文詞呢?像我這麼一個日 文初學者,無論是在課上還是街上,一旦忘了日文單詞,那麼只要學著日本人的古 怪的英文發音,用片假名把相應的英語言詞拼出來,大致即可混過去。如「換輪胎 」的「換」忘了,我端著日本腔說一個「change」,修理工一下就明白。混不過去 的時候,不是對方不懂那個英文詞,而是我的英文發音錯的不是地方,錯成了中國 式而非日本式。今年日本政府提出把英語變成日本的第二種公用語言的計劃,我認 識的日本人都說不可能,我則對他們說:「怎麼不可能?日文不已變成英文了嗎? 哪個英文詞你們日文裡沒有?」他們聽了面面相覷,只是苦笑。 這麼一種苦怪的雜種語言通行使於世,至少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外面新進來 的、信息概念太多,若每個詞都意譯,即使一大群翻譯晝夜值班怕也是辦不到。在 這一點上,日文固有片假名系統,比起中文來有其優越之處。中國若真開放得像日 本這樣,每小時都有大量的新進來,哪麼如何用中文處理這些外來詞,還是個有待 討論的問題。近代以來,捍衛中文的純正性的知識分子為數頗眾,其精神固然令人 尊敬,然而如何創造中文的雜種性,似乎是更具有挑戰性的一個課題。 另外,日文日前的這種形態,說明日本國民教育水平相當高。我常常想,面 對每時每刻滾滾而來的外來語,那些老人和文化不高的人怎麼招架?難道全去學英 語嗎?當然不會。然而看來他們大致是能招架的,不然外來語不可能流行。去年聖 誕節前一天,樓房的管理員(其實基本上是個清潔工,是位五十多歲的婦女)碰到 我問:「晚上去不去看lightup?」我當時嚇了一跳,至今不知她是怎麼學的這個詞 。我走在無家可歸者收容中心的街上,看著面向這些無家可歸者(日語就叫homele ss)的店舖上,赫然用片假名寫著「lucky」的字樣,似乎這些在日本社會不怎麼l ucky的人也是有點鞏程度的。若往上層文化圈走一走,外來語的水準就更高了。我 能記得住的如stereotype,sabotage等等,還算是報上的通告用語。有不少詞,我這 個在美國名校泡了五年的博士生,最後也得去查英文辭典。顯而易見,日本國民可 謂活到才經學到老,從而支撐著一個龐大的外來語體系。這在世界上,若不是獨一 無二,至少也是極為罕見的奇跡吧除了一個日文初學者所能談的語言上的,另一個 我可以談的問題是頭髮。其實談頭髮的問題甚至連一個日語初學者的資格也不用。 若在一兩周內遍游東亞諸國,那麼你基本上可以憑頭髮的顏色,在東亞儒家文化圈 內再劃分出兩個不同的亞文化圈。北朝鮮、中國大陸、香港、台灣屬黑頭髮文化圈 ,日本屬雜色頭髮文化圈。韓國的情況筆者不明,估計受日本影響不小。北朝鮮的 頭髮大概是政治問題,不是文化問題。人們無社會生活的自由,自然無法選擇頭髮 的顏色,所以朝鮮半島暫略去不談。大陸、香港、台灣,不能說沒有染頭髮的,但 基本上人們的頭髮是自然的黑色。而日本人的頭髮,可謂五顏六色。初到日本,迫 不及待地想看看剛剛發達起來的亞洲第一足球市場;日本職賽足球聯賽(日文叫J- League,這回連片假名不不要,直接用英文)打開電視一看,大吃一尺:怪不得人 家水平高,70%左右的隊員是歐洲選手!再定睛一看:錯了!20-30%是歐美選手 ,另外40-50%是頂著金黃頭髮的日本人,剩下30%左右,才是我原來見過的那種 黑頭髮的日本人。在日本的街上,特別是在年輕人的發祥地東京的涉谷,正是這麼 一派雜毛雜發的光景。 更有趣的是,若講起認同感來,中國人雖自炎黃子孫,但也強調自己屬於多 民族國家。香港人勉強默認人家叫他們「中國人」,但每次總要被充一名:「I a m from HongKong」。台灣更亂了,看如今的情況,除了中國人,台灣人似乎當什 麼人都願意。只有日本,一口咬定自己是萬世一系的「單一民族國家」。然而看看 他們的頭髮,日本人似乎是最不願意單一的。 把自己的頭髮染成金色或者藍色,不僅打破了黑色頭髮的純粹性,而且異色 頭髮所代表的反叛精神,似乎也給日本這一「單一民族」社會的「集團主義」倫理 注入雜種性。不日本還是在西方,人們把日本高速經濟增長的重要文化因素歸之為 「集團主義」倫理。在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六、七十年代,日本人注重團隊精神 ,步調一致,紀律性和責任感強,個人願意為集團的利益自我犧牲發奮苦幹,顯示 了工業社會優越的工作倫理。九十年代,日本經濟陷入「平成不況」,萎靡不振, 美國再次以其個人主義的文化精神和自由的市場獨領風騷,創造了以internet為核 心的新型經濟。日本固有的那種整齊畫一、循規蹈距、服從規範重於個人創造的集 團主義倫理,已顯得與這種新型經濟格格不入。在internet時代,日本往日經濟發 展的文化優勢一下子變成的劣勢。然而,看看那滿街桀不馴的頭髮,你又會對inte rnet時代的日本有一種自信。這些嘻皮青年身上,有一股渾不吝的勁兒。他們長大 以後,可以像上一代一樣,點頭哈腰地去公司上班,也可以我行我素,自開天地。 事實上,目前日本新起的internet產業,完全被年輕人主導,並不講傳統企業中年 功序列之類的集團秩序。 七、八十年代,只要看看日本公司上下班的景象,就會發現,日本人不僅頭 發一色地又黑又亮,西裝也基本是黑色,彷彿集體參加葬禮。日本人集體去巴黎游 ,二三十人的旅遊團進了一家雅致的小餐館,點起菜來,無一例外地全點通心粉, 導致措手不及的餐館一下子通心粉斷了供應。這種機器人式的集團行為模式,在日 本大公司內,至今也不能說有了根本性的轉變。然而,與這一圖景並行的,是另一 個日本:不僅是年輕人,就是中高年婦女,也會把頭髮染成金色或藍色,我們對此 見怪不怪。你常常會覺得,日本轉眼之間會變個樣,而日本人對這種「變」,沒什 麼人大驚小怪。決竅在於,日本社會諸種因素雜存,一會兒這一因素強一點,一會 兒那種因素強一點而已。這大概也是日本人對什麼都適應得快的原因吧。 最後,不妨再談談政治上的雜種性,這一點加籐週一也漏掉了。記得廷頓曾 經講過,在一個變遷的社會中維持政治秩序的穩定,復合政體往優於單一政體。原 因在於,當一個政體適應不了變化時,復合社會會把政治的重心從一個政權轉移至 其他一個政體上,而單一社會則沒有這個選擇。中國長期以來是單一的政體社會。 無論是今日的共產黨專政還是昔日的王朝體系,權力中心只有一個,政治秩序是一 種,若現存的政體適應不了變化,除了垮台別無他途,例如清末,中央集權到了頂 峰,太平天國以來興起的地方勢力還未成熟為一套地方自治聯盟的全國性政治秩序 。於是改革若不能在中央推行,就無處依托,最後也只有革命了。革命自然結束了 王朝政治,然而病體沉重的中國經此一大手術,無氣大傷,幾十年戰亂不已。反觀 日本,明治維新前夜日本是復合政體社會。一方面德川幕府在江戶施行其政治統治 ,一方面又有京都的皇室存在。日本的天皇雖長期無政治實權,然而當十九世紀德 川幕府適應不了變化時,新的政治能量迅速在天皇周圍集結,形成新的政治秩序, 並迅速取代了德川政權。其過程不過是強化既有的一個政體,並以之替代另一政體 。中間雖然不免也流血,但這種流血是政變式的而非革命式的。整個社會沒跟著傷 筋動骨。於是,改革勢力借天皇的權威自上而下強行推進新政,不久日本就面貌一 新。顯示了復合政體的靈活性。 明治後日本的一大不幸,是逐漸走向了單一制的天皇,成為單一政體的社會 ,結果導致了覆滅。然而,日本的運氣好得出奇。不僅戰敗後借美國佔領白揀了一 個民主,而且天皇制度也得以倖存。如今,民主制與天皇制並存,又成了復合政社 會。而我們中國,則打倒了一個單一政體,又建立了一個新的單一政體。二十一世 紀仍然是一個權力中心,一種政治秩序。而這種單一的權力與秩序,如今又陷入了 應付不了變化的危機之中。在這種國運之中,你就不得不羨慕人家日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