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安福興 (長春)唐元雋 安福興住醫院時,我正在廣東。我通過電話到他家裡或朋友處詢問病情。四 月十日早晨我再次打電話。他弟弟安福毓告訴我:「福興的病有好轉,不再便血了 ,精神似乎比前二天好。」我當時心裡放鬆了許多。 但當天午後,我在現場工作時接到萬寶的長途電話「安福興先生去逝了。二天 後出殯。」聽到這一消息,我十分震驚。我頭腦瞬間出現一片空白。我努力回憶和 搜尋同福興最後一次會面談話的情景,他向我說:「別急,元雋。形勢會越來越好 的。」只幾個月的時間,我簡直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孤苦窮困和疾病纏身常常伴隨著曾做過政治犯的中國人。但我們保持著內心 的光明,憑自己所持信念的力量,在相互鼓勵和幫助下,步履蹣跚地走過一段荊棘 之路,就在我們克服了許多困難漸近坦途之時,安福興--這位追求民主理想的戰士 卻過早離開了我們。 我同福興初次相識,是在通往遼寧省某監獄的囚車上。那時,我們已在不同 的地點被關押了近兩年的時間。長期與外界隔絕的我們對眼前的環境充滿了新奇和 陌生感。十一名「六四」政治犯突然能夠這樣近距離的交談,是多麼興奮!短短的 時間裡,我們忘記了所有的痛苦,突然感到增添了力量和希望。 從談話中知道,福興畢業於吉林師範學院中文系,曾做過教師,他被捕前在 吉林化學工業公司做業務員。他在上大學時就確立了自己人生的目標,選擇了一個 立足點,參與社會政治生活。由於國內的經濟改革和開放,使許多中國人瞭解到世界 的真象與自由的可貴。跟同時代許多朋友一樣,這也是他嚮往與追求民主的主要動 力。他勤於觀察思考,勇敢的懷疑並向舊制度挑戰。他同朋友印製和散發一些地下 刊物,目的是進行民主的啟蒙宣傳,並組織了一個稱作「民主社會主義同盟」的小 團體,這些活動成為他被起訴的主要「罪狀」。「八九、六四」期間,他基於自己 的良心和社會責任感,積極聲援學生並組織示威活動。在當時險惡的形勢下,被捕 判刑是不可避免的。 福興為人忠厚、處事穩重,對人態度隨和又不失原則,這一點從他參加劉剛 等人發起的獄內鬥爭的堅決態度便可看出。 我們初到凌源監獄時,生活條件差不說,每天還要從事長時間的勞動。監獄 當局為了摧毀我們的意志,一方面用部分刑事犯做他們的助手或打手來管理我們, 體罰政治犯的現象時有發生。另一方面開大會小會威脅和強迫我們寫認罪書並反覆 背誦《罪犯改造行為規範》,用他們的話來說,這是思想改造,目的是讓我們 認識 自己罪行的嚴重性,從而達到熱愛共產黨、擁護「四項基本原則」,做規規矩矩老 老實實的犯人。這是對我們極大的侮辱,這種做法自然遭到我們的抵制。 九一年五月末的一天,監獄當局經過準備後,再一次將我們集中到樓下進行 「洗腦」考試。包括福興在內的十幾名政治犯拒絕答卷。獄方出動幾十名打手對我 們毒打,然後將部分人帶上鐐銬關進「小號」。所謂「小號」是一種和戒具配合使 用的小型禁閉室,由於裡面陰暗潮濕骯髒又沒有活動空間,人關在裡面是十分難受 的。我被關在二號,旁邊幾間分別是安福興張銘冷萬寶等。安福興原來身體有病, 遭此折磨更是雪上加霜,進去後,他兩天沒有吃飯。我當時肋骨被打壞,疼痛難忍 ,第二天又開始發燒。於是我們都向看守獄警提出看病的要求,得到的是惡狠狠的 訓斥「活該!是自找苦吃。」我沒有再吭聲,但聽到福興向他們說:「這是虐待政 治犯!是不人道的!」得到回答只是冷笑。平時小號裡死一般的寂靜,唯一能聽到 的聲音是偶爾動作時腳鐐的碰創聲。 過了一段時間我被送到「矯正隊」,接受思想矯正。具體做法是讓人從早上 七點半至晚上八點面向牆壁坐在一條窄長的小木條凳上「反省」。我同孔險峰先到 了那裡。過了一會,我們看見福興被押了進來,他臉色很難看,走路吃力而緩慢, 但他看見我們兩人時卻露出了笑容,眼睛也似乎有了光芒。 中國古書記載,周朝厲王時,不准人民自由言論和交談,逼得百姓「道路以 目」。在那遭侮辱和折磨的日子裡,我們之間短瞬的交織目光可以說出心中萬千的 想法,這是那特殊時期才有的體會,也是心靈相通吧。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政治犯再一次用集體絕食罷工的方式來抗議獄方的不良 對待並提出幾點要求,大致包括,廢除體罰虐待、改善惡劣的居住飲食條件、改變 刑事犯管理政治犯的做法、縮短勞動時間、保障與家屬通信的權利等。 福興帶著生病之軀毅然參加了這次獄內鬥爭。他協助劉剛張銘等人向獄方提出抗議 和交涉。這次鬥爭雖然再次遭到暴力打壓,但已不同以往。我們被毒打後又關進「 小號」兩個多月的時間,在寒冷中渡過漫長的冬日。事過後我曾問過他:「你當時 怎麼能承受的了呢?」他回答說:「我的命還沒有貴重到那種程度,可以用放棄做 人的尊嚴來換取,何況多一個人參加就多一份勝利的希望。」這就是福興。他喜歡 說一句話「別急!形勢會越來越好的。」 這次鬥爭持續時間較長,終於引起包括世界許多國家和人權組織在內的中外 輿論關注和譴責。監獄當局和他的上級部門也開始意識到虐待政治犯是十分可恥的 。 鬥爭取得了成效。獄方在管理上做了些改善,例如,調換監捨,改善了居住 擁擠的情況、勞動時間改為半天,減少了勞動量、成立了一個基本由政治犯組成的 管理小組,這個小組由安福興、肖斌、李樹森和我等人組成。次後安福興、張銘、 孔險峰、冷萬寶、梁立維、李維等成為正直的政治犯的核心。我們有了讀書看報的 時間,並可以隨便的在一起交談。這一段的獄中生活相對平靜。 福興關心朋友的處境,仗義執言。政治犯管理自己的生活後,監獄當局卻把 劉剛留在「直屬犯人」中隊,不准他同我們見面。這種情況使我們很著急,福興和 我們商量對策,設法打聽劉剛的消息,後來聽說他在那邊受體罰,我們和其他正直 的政治犯聯名向獄方遞交了抗議信,並向上級主管機關寫信控告。我們還通過犯人 接見親屬的機會將消息傳出去尋求外界的幫助。為此事,獄方對福興忌恨不已,後 來部分「六四」政治犯陸續出獄,他們尋找借口將福興和我分別調離到別的大隊。 我到五大隊後,每天隨犯人到車間出工。福興住在我的樓下的八大隊,因不 同隊的犯人不准來往,我和他很少見面。有時出工回來,看見福興在鐵欄門後面叫 我,這時我跑過去同他簡短的交談幾句,兩人都格外高興,有時我把在外面出工分 得食品帶回來給他,看他拿過去,我心裡十分快慰。 九五年初,福興即將出獄,我尋找機會去看他,我們做了簡短的道別。福興 還是那句話「別急,元雋。形勢會越來越好的。」我記住了這句話。出獄那天,福 興在大門口向關押我們這些政治犯的住處鞠了恭。以此告別。 伴隨著險象環生的命運,歲月的琢磨使我們早已不再天真了。每一個人走出 牢獄之門時都深知邁過的絕非輪迴的陰陽之界,它也許是永無止境的黑暗時光隧道 ,前面和後面都是一樣的。福興從那時起並沒有獲得過真正的自由。這也許是一個 必然的邏輯,對專制制度來說,自由的要求正意味著自由的喪失。 福興出獄後的幾年裡,想表達自己的思想並為實現心中的理想尋找一個新的 起點,但為形勢所迫,在有關方面不斷的監視、威嚇、騷擾下未能如願。他的最後 一段時間裡幾乎一直被政治原因所造成的疾病、困苦包圍著。他是一個志行高潔而 又安於窮困的人、一個意志堅強心胸坦蕩的人。在生命之火將要熄滅的時刻,他泰 然面對死亡,沒有絲毫的驚慌恐懼。他對身旁的朋友們說:「今後的事靠你們去做 了。」然後握著萬寶的手離去了,面容平靜而安祥,令周圍的人感動不已。 安福興先生給我們留下了一種精神,一段永遠難忘的回憶。 2000年5月30日於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