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自由與崇高 ——《告別陽光---八九囚禁紀實》 (大陸學人) 孫金 北明是一位有藝術天賦和思辨頭腦的學者，同時有時一個有道義感和批判精 神的人。她的《告別陽光》一書，成為尋找精神家園的人們的心靈之友。 這是一本富有精神價值的書。深刻的理性思維和犀利的政治批判性是它最光 輝最動人的內容。他對當代中國出現的一切矛盾衝突、動盪和危機的根源，有著一 針見血的揭示：「這是一個非人的國度。人的存在，主體的，主權的人的存在，終 將與這個國家形成尖銳的對抗，導致本質的衝突。」這一出色論斷和思想家式的語 言，使人們一下子對近五十年來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出現的一系列民眾運動，特別 是一九七六年「四五運動」和一九八九年那場以悲劇結束的盛大民主運動的實質， 有了一個簡明而又深刻的理解。 思想家善於以一雙銳眼和明快語言，穿透紛繁表象而直達事物本質，將貌似 複雜的事物之本質揭露無遺。這無疑是一種才能。這種理性思辨才能與思想批判品 質使這部記載作者苦難歷程的書產生一種特殊的理性魅力。她認為，「八九是人權 運動而非政治運動」。她這樣嚴峻批評「六四」悲劇之後中國思想界出現的若乾似 是而非的觀點：「用『政治就是妥協』這種字眼兒來混淆視聽，譴責八九的參與者 和支持者，好像我們有資格，有實力，有退路，有可以妥協的資本來妥協；以此抹 煞一個血寫的事實：連言論的自由，請願的自由，絕食的自由都沒有的人，如果想 暫時放棄被奴役的『權利』，和主人平等對話，就只有被屠殺、被監禁；以便以『 街頭政治』這類似是而非的概念來貶低八九運動追求民主的偉大熱情；而替全世界 最卑劣殘暴的政權開脫罪責，好像該送上審判台的倒是倒在血泊中的手無寸鐵的學 生和民眾。」（《自序》） 她這樣深刻表述自己這一代人由自在到自為的心智發展歷程、犀利嘲諷和憤 怒批判知識群體中間瀰漫的一片怯懦的庸人習氣和萎縮可憎的奴才嘴臉：「我們從 小就是封閉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鐵圈中的豬，不知道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 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不知道我們身置其中的社會才是名副其實的『萬惡的舊 社會』。」「後來我們長出了自己的眼睛和大腦，學會了分辨謊言和假象，我們誰 也沒有簽署過那份維護專制政體的契約。儘管如此，契約無處不在，上面分明寫著 我們的名字。我們用沉默和逆來順受與這個政府和政體達成無形的默契；用改革開 放來安撫自己喪失尊嚴的受傷的心；尤其是，我們用厭惡政治，憎恨權術來原諒自 己的自私、卸下自己作為知識分子對民族命運承擔的責任；用夾縫中的文學、藝術 、學術和可憐的成就感麻痺自己作為民眾代言人的良知。更可悲的是，還有一些人 ，甚至在舉世震驚的六四屠殺後，仍大言不慚地炫耀自己如何不屑與八九民運為伍 ，以標榜自己對文學藝術的忠貞和高人一等的格調，證明自己以往創作的東西何等 純而又純，等而上之，超凡脫俗。甚至被屠殺者的鮮血也成了他們暗自竊喜的原因 。藝術『純』到這個份上，可疑的便不只是藝術而確乎是人的『格調』甚至靈魂了 。」 她敏銳地指出中國問題之癥結：「迫在眉睫的，是金字塔形的社會結構必須 改變的問題。這種一黨之下，層疊官僚，芸芸眾生的結構必將使所有個人燃燒的被 吞噬，使人的惰性再生又再生，傳統中的糟粕氾濫復氾濫，民族的厄運循環再循環 。再度『南巡』風來，不過以『開放』的允諾再次誘惑一紙新的契約放飛而已。」 （《自序》 這些不同反響的精彩論述，表現出北明思想氣質的高貴和深刻。 這是一本有歷史文獻價值的書。作者忠實記載了她和丈夫鄭義——著名小說 家——奮不顧身投入這場轟轟烈烈民主運動的日日夜夜，記載了這場運動中人所不 知的不少密情，為讀者和史家提供了重要史料；同時也記述了自己在這場世紀大潮 中動人心弦的心靈歷程和個體生命發射的那種崇高激情與昇華感：「這是一種無法 逃避的選擇：我選擇審美我就必須選擇人生；我選擇審美的藝術的和真誠不自欺的 人生，我就必須選擇生命的自尊自愛和自衛；我選擇個體生命的自尊自愛自衛，同 時也就選擇了對全人類及一切生命形式的尊重愛護和捍衛。我捍衛人的尊嚴，就不 能不為這洶湧的民主浪潮所感動，所熔化，所昇華。」（第21頁） 這種異乎尋常的崇高美和昇華感，有如靈光四射，激發了北明對生命的這樣 一種深刻體驗：「此刻每一分鐘都勝於平庸年代裡平庸的一生。……我以為，一個 社會的高峰體驗，一個民族的高峰體驗更是百年不遇，千載難逢。這樣的體驗此時 此刻正在發生！」這種對生命價值的靈敏感悟，在我們今天這個扼殺天才、培養庸 人、陰氣飄零的豬狗式社會裡，直如空谷足音。這是有著強烈生命感，有著尼亞加 拉大瀑布似的詩情和山鷹一般超凡銳眼的女性。只有那些靈魂和氣質高貴的人，才 能出此之語。 北京數百萬民眾上街爭取人權和民主，這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出現的 第一道絢爛春光，是最雄渾的歷史畫卷。北明敏銳感悟民心眾志具有強大的社會動 員力及精神價值，為之激動異常：「這意味著人們不再是一盤散沙，一群漠不關心 自己權利的在各行各業、各自身份上的無知無覺的石頭，他們開始從意識上乃至行 為上聯合成一個巨大的整體，……第一次，中國人與中國人開始相識了。如莫扎特 的純淨加上肖邦的熱情加上柴可夫斯基的恢宏加上瓦格那的激越加上貝多芬的雄壯 加上德沃夏克的新大陸……有人聽過這樣的交響嗎？」（第20頁） 這是一本真實紀錄當代中國政治迫害這一殘酷現實的書，記述這位年輕女學 者獄中磨難、運用智慧與專制政權不屈不撓抗爭、繼而女俠似地在半個中國傳奇般 奔走逃亡的書。那場民主運動被屠夫的槍聲和坦克扼殺於血泊；在一場全國大逮捕 中，她被投入囹圄。於是，在她沉痛的筆下，我們又看到這個非人社會的鐵幕中暗 無天日的一面——當代中國公安系統和監獄對人的尊嚴和人格的屈辱與迫害。最富 有傳奇色彩的是，北明在特警便衣圍追堵截、天羅地網中千里尋夫（作家鄭義被全 國通緝），縱橫馳騁大逃亡的驚險歷程。你能想像一位以鋼琴、歌聲、書卷為職業 的優雅女性竟會隻身一人，在魔影重重，特警便衣和井市流氓各類黑手無所不在的 險惡社會中，有家歸不得，有車坐不得，有店住不得，驚鴻般無枝可依麼？她多次 被特警發現、跟蹤。多次機智地甩掉尾巴，穿梭奔跑於城鄉和荒野之間，乃至不顧 一切，扒上一列剛剛啟動的鐵路貨車，不料身邊竟出現一張垂涎欲滴、試圖不軌的 邪惡面孔！她以自己的大智大勇，在一系列緊要關頭，冷靜戰勝自己內心的恐懼， 戰勝來自專制機器的政治威脅和來自底層社會的惡棍侵擾，書寫了當代中國社會史 上最扣人心弦的年輕知識女性隻身逃亡的故事。 在特警密佈，險象環生的社會環境中，北明不能不變得神經格外靈敏：「我 也注意光天化日之下所有行跡可疑的人，滴溜亂轉的眼珠、強做鎮靜的表情、鬼鬼 祟祟的舉止……我永遠用一隻眼睛看書、看商品、看菜、看車次、看窗外、看銀幕 、看腳下，而用另一隻眼睛，看和我一樣處於陰影中的陰謀。」「因為騰出了這樣 的一隻眼睛，我不僅能夠發現針對我的陷阱，也發現了許多過去看不見的事物」， 那就是，社會上各角落、各種人——吸毒者的貪婪、小販與乘務員暗中的交易、嫖 客與妓女的勾搭等等——在這個」淫慾橫流的社會「中散發著腐爛的毒氣。 這是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幅墮落圖。這種無孔不入的政治壓迫，使多少中國人 的健康心靈被扭曲，變得神經兮兮，最終成為被迫害妄想狂（不可忘記五十年代文 壇硬漢胡風和路翎精神上的被摧毀）！令人憤慨的是，那些罪惡的社會勢力心安理 得，其樂陶陶，而這個社會的統治力量卻對一位充滿理性精神和道義感的知識分子 ，百般追捕，使她無處藏身，乃至流浪街頭巷尾，遭受社會渣滓的種種騷擾。這是 中國的悲哀。 北明之所以投身這場民主運動，根源於她對人的自由本質的追求、她的社會 責任感和道義良知。北明之所以備受強權下折磨而依然執著於理想追求，植根於她 對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的卓越理解：「生命將因這難以承受之重而獲得偉大的意義」 。說得多好！這句話充盈磅礡氣度，近乎宗教境界，是她對自己這本書的生命品格 的最好概括。 《告別陽光》是北明的第二本著作（第一本是她富於理論創建的藝術人類學 著作《史前意識的回聲---中華民族生命流假說》。她的文筆凝練，內斂而富神采， 以少少勝多多，時時流蕩這一種洞察人生、冷嘲般的幽默感（包括自我嘲諷），於 荒誕筆調中深藏著直逼人性深層的理性鋒芒；文字則活潑跳蕩，敘述簡勁傳神，充 滿現代感；思致幽深，時而閃露一縷繾綣柔情（例如對夫君鄭義的思念），含蓄有 味，不涉淺露。其中對鄭義的個性和品質作的精煉描述和寥寥刻劃，可謂一枝獨秀 ，頗富神韻。 讀這本書，我腦海裡驀然浮現俄羅斯彼得大帝時代為民族進步事業獻身的十 二月黨人及其妻子們的身影。那些供職軍隊和朝廷的熱血男子都是眼光遠大、性格 堅強的英雄，他們的妻子則是氣質高雅、富於犧牲精神的堅忍女性。這群聖徒般的 男女們按其出身和身份，都屬於貴族階級，然而他們以自己的社會良知和人生苦難 而書寫了俄羅斯解放史上第一曲悲壯之歌。丈夫們被流放到冰封雪飄的西伯利亞， 妻子們依然放棄燈紅酒綠的豪華生活，跟隨丈夫踏上前途茫茫的不歸路。 身為學者和作家的北明與鄭義，共同義無反顧，投身中國民主運動大潮中， 他們拋棄了剛剛得到的寬敞居室和安定的書齋生活，頭也不回地踏上政治流亡者滿 是荊棘、綿綿無期的苦難道路。這是一種非凡的精神氣質。六四的槍聲，將北明這 位最初獻身藝術，隨後傾力美學，繼而準備轉向藝術人類學研究的年輕學者的人生 理想擊得粉碎，不得不開始另一種方式的艱難逃亡生涯，然而依然英氣颯爽，高昂 著不屈的意志。在這樣的知識分子身上，我欣慰地看到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堅強人 格，看到他們的勇氣，骨氣和浩然正氣。這樣的人，才是中國的真正的脊樑和光輝 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