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世襲民主 (日本)耶人 此次旅日生活,尚不及十個月,卻趕上不少大事。先是首相「過勞死」,隨 即政權暗室交接;接著是自民黨大老竹下登退出政壇,不久去世;還有皇妃流產, 皇太后駕崩等等。這一系列事件,對加深筆者對日本社會的認識,頗有助益。而其 中最重要的事件,莫過於六月二十五日的眾議院選舉。當晚開票之後,獲勝者的競 選總部,無不是一片山呼「萬歲」的景象。現代民主政治與中世紀的文化奇怪的融 為一體,可謂世界奇觀。 此次選舉結果,執政黨的議席驟減,反對黨猛進,美國的報紙普遍認為這無 疑為不久日本政治的戲劇性大變革埋下了伏筆。然而身在日本,筆者的感受卻不盡 相同。這次競選結果,與其說預示著未來的大變革,不如說體現了「民主轉型」之 艱難。 從表面上看,日本二戰後即成為民主國家,現在並不存在什麼「民主轉型」 的問題。但實際上,從五五年至九三年,日本政治一直是美國扶持下的自民黨一黨 獨裁的軟性威權主義政治。戰後日本國內出現政治真空,各政治力量都必須重組自 身的勢力。而美國佔領當局出於冷戰的需要,極力壓制左翼力量,扶持右翼的自民 黨,確立其絕對的政治優勢。結果,在美國佔領當局留下的政治棋盤中,新的政治 力量很難找到發展的空間。不僅如此,美國政府還不斷給自民黨提供大量的秘密財 政資助(即如今所謂的「政治獻金」),保證日本政治運營符合美國的利益。結果 造就了五五年以來近四十年的自民黨政權的「五五年體制」。 冷戰結果後,美國已無興趣維持自民黨的一黨統治。在韓國、台灣、菲律賓 等美國支持的權威主義政權開始軟化、瓦解之後,九三年日本自民黨大選落選,一 黨政權的「五五年體制」宣告結束。之後自民黨雖然迅速捲土重來,但也只能與他 黨組成聯合政權,失去了單獨組閣的能力。 戰後的日本,畢竟不同於獨裁的韓國和台灣。其政治制度為美國人一手製造 ,具備形式上的民主,即民主制度。只不過自民黨一開始便壟斷了社會中的政治資 源,使反對黨無法利用民主政治的「硬件」。九三年自民黨失勢後,人們普遍期望 日本的政治力量能以兩個大政黨為中心迅速集結,形成美、英式成熟的兩黨政治。 然而,這一過程都來得比人們預料的長得多。 查一查日本各政黨常的譜系,你就會發現,各黨不斷分裂、重組、合併,名 字交換無窮,讓人搞不清誰是誰。能大致維持一黨的傳統與名稱不變的,只有自民 黨和共產黨兩黨。九三年取代自民黨的社會黨、新生黨、公明黨、日本新黨、民社 黨、新黨先驅,社民連的連合政權,如今在選票上能找得到名字的,只剩下公明黨 ,而且該黨早已轉換政治陣營,與自民黨聯合。在這次總選舉中,公明黨議席大減 ,在政治上已變得無足輕重,將來若併入自民黨也不會令人意外。總而言之,反對 黨除了共產黨外,缺乏一個穩定的政治傳統。這次選舉,民主黨獨佔一百多議席, 成為第二大黨,是反對黨中無可爭議的領袖。但民主黨也僅僅是九六年才組成,缺 乏傳統。這次選舉,許多選民根本搞不清民主黨與自民黨有什麼本質的不同。許多 人投民主黨的票,不過是因為反感自民黨,並不是因為對民主黨有什麼認同。如果 民主黨不能得勝目前有利的時機,建立一套明確、穩定的政治傳統,將來也還是可 能自生自滅。 反觀自民黨,五十年來,其社會勢力盤概錯節,無所不在。有政治野心的年 輕人,依然把自民黨視為成為政治家的必由之途。選舉前,一家電台採訪了早稻田 大學的辨論俱樂部。這一俱樂部如同耶魯、哈佛的法學院,是培養政治家的搖籃。 前首相竹下登、海部俊樹、小淵以及現任首相森,官房長官青木等一系列內閣高官 ,都是由此出身。然而與耶魯、哈佛法學院不同的是,當記者問那些俱樂部的年輕 人將來要為哪一個黨競選時,大家無一例外地回答:自民黨。這個俱樂部,儼然成 了自民黨的幹部黨校。從這些年輕人的立場上看,他們的選擇也合情合理。他們出 入政壇,至少也是十年二十年後的事。若現在認同一個反對黨,還不知這個黨到時 存在不存在。 新的政治力量難產的另一面,是傳統世襲政治的力量依然長盛不衰。這次選 舉,有174位世襲政治家出馬,結果結121位當選。也就是說,在440議席 的眾議院中,四分之一多的議席是世襲的。這次世襲政治的最大的名星,莫過於剛 死的首相小淵的次女小淵優子。她年僅二十六歲,本來是在英國留學,因父親病危 而緊急回國。父死之後,突然宣佈競選父親在議會的議席。據她本人講,她是在看 到垂危的父親之後,決意從政,以完成其父未完成的事業。其實,她不過是個留洋 鍍金的名門閨秀,對當政治家既無知識又無心理準備,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未完成 的事業」。這次競選除了類似「為職業婦女造成更好的工作條件」等幾句空洞的政 治口號外,毫無自己的政治主張。連演說時拿麥克風的姿式,也活像一位女大學生 在唱卡拉OK。難怪記者追著她問:「你是不是對政治感到迷惑不解?」然而,她 以壓倒的優勢獲勝,得票竟大大超過父親當年的得票。 日本的傳統中,如果天皇或將軍突然死亡,其左右的政治勢力,常常會集合 在這位天皇或將軍的某個孩子周圍,乃至將一位不懂事的孩子奉為主上。小小淵之 獲勝,正是這一傳統政治魔力的再現。父親死時,按日本的傳統,來弔唁的人應給 遺屬一個裝有現金的信封,作為吊禮。這次小淵死,許多吊禮的信封裡裝的不是錢 ,而是要投給其女兒的一票。剛剛回國的小小淵,竟這樣一下子被父親的右左皇袍 加身,擁上政治舞台。競選時,像前首相橋本龍太郎這樣的政治大員與她同車周遊 選區拉票。而選民們,特別是些中高年的婦女,握過這們前首相之愛女的手之後, 興奮地不停地訓:「哎呀,真是可愛呀!真是可愛呀!」結果,在步履艱難的自民 黨中,這位不諳世事的女孩子竟贏得了一場最為輕鬆的選舉。當電視台因她的出馬 採訪選民有關世襲政治的問題時,大多數人的反應是:世襲確實是世襲,不過從另 一方說,在政治家的家庭中成長,容易得到作為政治家的訓練,目前日本需要年輕 的政治家,所以她出馬還是好事…… 近讀一位日本學者討論天皇制的文章,其中談及日本強烈的「家職」傳統。 從天皇、將軍、到一般的武士、工匠、農民、祖祖輩輩都固守自己的「家職」,據 說這也成為天皇制之所以能「萬世一系」的原因之一。十二世紀(即平安末期)源 平兩家武士集團大戰,敗北的平氏家庭成員逃到全國各地,隱姓埋名,以免殺身之 禍。然而如今這些平氏後代還不忘自己是平家之後,甚至保存著祖上的盔甲。我的 日文老師也告訴我她母親那一支是源氏之後,家中還保存有某些武士的生活習慣。 這與「富不過三代」的中國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講句題外的話,雖然中國與日本 同為重視傳統的社會,但對傳統的重視方式大為不同。三島由紀夫曾指出,真正的 日本傳統,是行動中、循環中、再生中的傳統,而不是靜止的、被博物館化的傳統 。比如廟宇,在日本常常是三、四十年翻建一次,把舊材料全部替換時,否則就是 「不潔」。結果你會發現日本保存著許多面目煥然一新的千年以上的木結構廟宇。 當年日本人稱最古的木結構建築保存在日本而不是在中國,惹得梁思成、林徽因大 為不服氣,走遍全國找老式的木結構建築,最後還真找到幾個。其實,中國的「古 」和日本的「古」含義完全不同。中國的古建築,常常連磚瓦都是古的。這也是許 多學者稱翻修後的八大嶺長城不是真貨的原因之一。日本的「古」,指的是其形式 和結構,材料可能完全是新的。日本人在這方面並不那麼重「原件」。不斷翻修, 意味著傳統的不斷再生。而天皇、將軍、武士家族中的父死子繼,就如同廟宇的翻 修一樣,是材料的吐故納新,而精神則是始終如一,傳統不是被放在博物館裡精心 保存的東西,而是在現實生活中不斷循環、再生的品質。父死子繼,保存「家職」 ,如同廟宇的更新一樣,是自然法則的一部分,在某種意義上說,中國並不是傳統 社會,在中國,傳統過兩代就可能被忘得一乾二淨。而日本才是典型的傳統社會。 因為傳統在現在生活中循環、再生,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你常常能找到中世紀的 感覺。許多美國人來日本後發現日本保有許多「前近代」的行為方式,並進而推斷 這是近十年日本經濟不景氣的原因。這話當然不能說沒道理。但是同樣的日本,在 五、六、七十年代創造了任何國家無法相比的經濟奇跡。日本社會的傳統性,確實 有不易為外行人領會的魔力。 話再說回到選舉。日本人已忍受了十年的「平成不況」,社會、經濟、政治 的舊架構漏洞百出,急需變革。面對這樣的現實,有兩種思路浮現於日本社會。新 的、外來的、民主式的思路是:換個政黨、換個政府試試看。傳統的思路是:這房 子太舊了,該翻修換新材料,去去「不潔」之氣了。於是小淵死了,人們想到了她 的女兒。材料要換,但魂不斷,精神不變,傳統會在不斷循環、再生、父子(女) 相繼中煥發活力。這也是為什麼日本人對小淵的女兒出馬的一個本能反應是「日本 政治需要年輕人」的原因。祖傳的手藝總是最靠得住的。政治只不過是這些手藝中 的一種。 「五五年體制」完結後,日本的政治力量開始重新組合。這種重組的脈落有 多種,本文僅提及其中的兩種。一種是傳統「家職」也襲脈絡。這次一大批世襲議 員當選,便是一例,而其中也確實有卓越之士,如田中角榮之女便是一例。而另一 脈絡,是西方民主政治的脈落,即政治力量圍繞著政黨和政治家的新的政治綱領和 意識形態而集合,形成改變現實的力量。然而對這一脈絡,日本人顯然不熟悉。新 興正常的政治綱領欠缺,媒體中政策討論不足,選民不知道誰代表自己的利益反而 認為政治不是自己的事,是以政治為「家職」的世襲政治家的事。選舉前,在NH K(日本國家電視台)的政府節目中,一位教授試圖向觀眾講解為何日本兩黨政治 格局難產的問題。他指出,現在擺在日本選民面前的一大挑戰,是如何學會民主政 治中的「自我管理」。我聽了不禁暗笑:怎麼在民主制度下過了半個多世紀,學習 政治上的「自我管理」還是個新挑戰?而更有趣的是,在這位教授看來,「自我管 理」這個概念對日本人而言太新、太不可議。只能舉個日本人熟悉的例子加以說明 。他舉的例子是「企業統治」什麼是『企業統治』呢?」其實這也是九十年代的新 概念。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日本企業經營並不太受股票持有者的意志的影響。 企業經營要考慮僱員、同行業企業,合作夥伴等多方面的利益,股東的發言權不太 ,一般工薪階層也不買股票。九十年代,一大批工薪階層退休,用退休金買股票, 成了股東。這些人不僅是消費者,而且是投資者。他們為掌握自己退休後的命運, 要求對所投資的企業有更多的發言權。由此而生出「企業統治」的概念,意是企業 要首先對股東負責,股東要有途徑對企業進行控制。本來,日本從一個以工薪階層 為主流的Salary-men社會變成持股者越來多的工薪階層和中小投資者( 股東)的復合社會,其經濟與政治含義十分豐富。原來勤勤懇懇、唯上是聽的順從 的工薪階層,因為持有股票,成了投資者,漸漸有了boss那種「當家作主」的 心態,對自己的利益和權利,有了越來越清楚、強烈的意識。在某種意義上,持股 者在股市中的選擇取捨,買進賣出,與民主政治中選民的投票是一種行為模式。持 股者的增加,對日本政治將產生深遠的影響。然而,這位教授對這一層不去深究, 而只是解釋說「政治上的自我管理」,就像是經濟上的「企業統治」。企業要對股 東負責,政治家也要對選民負責。言裡言外,近來日本人已懂得了企業要向股東負 責的道理,而對政治家對選民負責這一層還有待啟蒙。從這次選舉看,日本人基本 上還是認為政治家應為國效力,而不是選民自己自身利益的代言人。結果政治家並 不太向自然選區內的選民交待「我的政策目標,將為你們帶來什麼利益」,而是空 談「日本一新」之類的大口號。議員似乎並不是向本選區的選民直接負責。所以, 要解釋政治上的「自我管理」這一基本的民主原則,必須繞一個大圈子,從「企業 統治」這一個在我們看來是更晦澀的概念說起。一個成熟的民主政治文化的形成, 在日本看來還須假以時日。 不過,令人感到有希望的是,自民黨在東京都這 樣的大都市,慘敗在在野黨手下。東京可謂已是民主黨的天下。若民主黨中出現有 創造力的政治家,兩黨政治的格局將有望生根。這次競選中,在野黨中不少新秀脫 穎而出。一位三十二歲的女性新馬,擊敗了自民黨內閣大員而當選。更有一位二十 五歲的女研究生,一夜之間成了國會議員。新的政治空間顯然已漸漸展現。再回頭 想想我們中國,何時也能有這樣的時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