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是信念和智慧的果實 蔡 楚 對於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來說,無論在哪種社會形式下生活是完全沒有區別的 。誠實而富有進取精神的意志會為自己開闢道路。——歌德 我的床頭,放著一本長四十一公分、寬二十九公分、厚三公分的大書,這是 一本由三期《野草》和八十一期《詩友》的複印件,自行裝訂成冊的地下讀物。我 常常捧讀這沉甸甸的、真實地記錄著我們的心路歷程的大書,詩友們那狂躁的心跳 聲(鄧墾語),那滿足於一吐為快的心理本能的衝動狀(阿寧語),那具有蓬勃的 生命力的野性文章(陳曼語),都一一響於耳畔,到了眼前。 一九六七年秋,鄧墾寫出了《在那個陰暗多雨的季節》:你的歌難道只僅僅 是秋雁呼喚的長空,/夜半冷月下的流螢徘徊在荒墳?/你的歌難道只僅僅是神往 於一個桃色的夢?/白雲深山裡幾聲清淡的清淡的暮鍾?/不,我相信人們將真實地 評價你,/正如落葉最懂得秋天,寒梅不欺騙春風,/當他們提起,在那個陰暗多 雨的季節,/血,是多麼紅,心,是多麼沉重。/形象地表達了他對文革的控訴。 一九七六年,野嗚寫出《探監》:母親帶著小兒子去探監,/走過一道又一道鐵柵 欄。/這監獄又深、又冷、又陰暗,/從一九七六年一直連著焚書坑儒那一年…… /媽媽,這兒關的是老虎嗎?/不,這兒不關老虎,關的是人權。/媽媽,人權是 什麼?/就是手不願在地下爬,背不願變彎。/生動地揭示了中國奴役人的勞改制 度的黑暗。一九七六年,馮裡寫出了《自由》:你在哪兒?/一個監獄接著一個監 獄!/一把鎖鏈連著一把鎖鏈!/你痛苦地記在歷史的卷帖上。/你在什麼地方? /一張書頁連著一張書頁,/一種思想接著一種思想!/你悄悄藏在人們的記憶上 。/深切地傾訴了他對自由的渴望。此外,陳墨在一九六二年寫出的《蚯蚓》,一 九六八年寫出的《零碎的愛》和《她要遠去》,一九七六年寫出了《天安門》,一 九七九年寫出的《野草》,鄧墾在一九六四年寫出的《歸來啊,我的遠方的戀人》 ,一九七三年寫出的《當春風歸來的時候》,一九七九年寫出的《山峽》和《海螺 》;蔡楚在一九六一年寫出的《乞丐》,一九七五年寫出的《透明的翅膀》,一九 七六年寫出的《等待》,一九八零年寫出的《我的憂傷》;白水在一九六九年寫出 的《雨夜懷友人》,一九七零年寫出的《復硯冰信》和《遲開的荷花》;萬一在一 九七六年寫出的《縴夫》;徐坯在一九七一年寫出的《夜巡》和《夢》;阿寧寫出 的《坑和人》和《危機是什麼?》等。都是在這後代難以想像的惡劣環境下(陳墨 語),詩友們曾有過的掙扎、反抗、夢想和追求的真實記錄中的代表作。 早在六十年代初期,鄧墾和陳墨便顯露出他們的文學才華。一九六三年,鄧 墾就編有自己的《雪夢詩選》、《白雪戀》、《海誓》等詩集。一九六四年,陳墨 也編有《殘螢集》、《燈花集》、《落葉集》、《烏夜啼》等詩集。二人志趣相投 ,併合編了《二十四橋明月夜》小詩合集。蔡楚亦在一九六四年編有自己的《徘徊 集》等詩集,在那個陰暗多雨的季節裡,鄧墾周圍不知不覺地集聚起一個獨立追尋 的文學群落,僅是當時居住在成都錦江河畔的就有二十餘人(後來發展成為成都野 草文學社)。陳墨說,以詩的形式說自己想說的話。他又說,這土地,這人世,不 平事太多。我們的最大不平,就是不慣於喉嚨被鎖著鏈子,我們的喉頭在痛苦地發 癢。因此,我們唱出了這集子。一九七一年,在陳墨的鼓動下,鄧墾把眾詩友的習 作選編出一本《空山詩選》(三十九人,一百五十首)。尚未油印成冊,友人熊飛 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鋃鐺入獄。鄧墾夫人恐連累眾詩友,遂將這手抄孤本付之一炬 。一九七六年,詩友吳鴻又編了一本《空山詩選》,也因文字獄之故,被迫又將這 手抄孤本燒掉。一九七八年二月,《野草》的畫家苟樂加、陳卡琳(女)等人,在 成都草堂小學舉辦了五十年代以來,中國大陸最早的民間畫展——《二月畫展》。 展出了油畫《人》,水粉畫《華表坍塌了》等數十幅作品。一九七九年三月,在陳 墨的發起下,詩友們創辦了成都地區第一份民刊《野草》,並公開走向社會。陳墨 說:《野草》不僅固化了詩友間的相互影響,也使探索成為凝聚力;而想在新詩史 上獨樹一幟的派別理想,也得以初步嘗試——那就是卑賤者不屈不撓的野性,我們 當然以此而自豪,並認定這便是我們人生價值之所在。《野草》雖只出了三期,並 被當時的成都市委書記正式宣佈為反動刊物而被迫停刊。但影響還是有的。為了延 續《野草》的生命,七九年十一月十八日魏京生入獄剛半月,詩友們決定《野草》 以手抄小報形式,並更名為《詩友》繼續辦下去。從公開轉入地下,作為《野草》 同仁間聯絡感情,互學互勉的紐帶。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鄧墾終於手抄編寫完 《詩友》創刊號,但至二十七期又被當局定性為黑刊。社長鄧墾痛苦地說:「我們 人生這點點追求與樂趣,又被當局給剝奪了。」一九八八年二月,大約氣候適宜, 鄧墾、陳墨、蔡楚和孫路共定《詩友》復刊。孫路說:說真話、抒真情,捍衛自己 的人生基本自由,用筆記錄真實的歷史和人生,已經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無法改變的 道路。「六四」事件發生,詩友孫路、潘家柱、滕龍入獄,《詩友》再停刊一年, 九零年復刊至九三年底共出八十一期。一九九四年,詩友們集資出了本沒有書號, 不能公開發行的《野草詩選》(四十五人,三百六十九首),九九年又出詩文選集 《野草之路》。這種自悅自樂,相互切磋的方式至今不輟。 《野草》這個獨立追尋的文學群落,在漫長的歲月裡不知不覺地形成。她之 所以能生存到今天,一方面因為她的個性極不張揚,而另一方面則是她的誠實、正 直、堅定和執著起了重大的作用。在三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中,她沒有任何綱領和章 程,卻表現出極強的凝聚力。無論中國的政治氣候怎樣變幻,詩友們從未因個人的 遭遇而出賣這個群落。他們都十分珍惜詩友間那種神交意會的依托感,比較淡泊地 看輕文藝的功利性。詩友阿寧說:我們都不是搞藝術的人,自始自終懶得去爭什麼 桂冠。但卻是些認真生活,願意說真話的人。除了良知我們的詩不受任何的指使, 我們並不企圖反映什麼規律、趨勢,只滿足於一吐為快的心理本能的衝動,因此, 我以為「詩友」二字,當以友字為重。如果說開初的幾位詩友鄧墾、陳墨、徐坯等 ,故然因年紀相仿,住宅相鄰,社會背景大同小異,自然容易走到一起,但到了後 來,這個群落的地域越來越寬,年齡跨度越來越大,社會職業也五花八門,藝術流 派亦五光十色,從成都到經榮,從翩翩少年到耄耋老人,從工人、農民、知青、社 青到學生、中醫、教師、文史研究者、企業管理人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雖然都 沒有固定的職業和收入,卻有固定的信念——堅持抒發自由的心聲,用筆記錄社會 和人生中的真象,進而上升到置疑、反思和批判。陳墨說:我們所處的社會,不但 有幾千年的專制道德,還有比專制道德更吃人的共產主義道德(雷鋒就是這種道德 的楷模、標準),不但有否定個人一切自由的法律(所謂的「憲法」),還有比法 律更嚴酷,幾乎等於中世紀宗教的信仰束縛和凌駕於法律之上的領袖意志的緊箍咒 。再加上我們這個社會發揚了人性中假、丑、惡的一面,被扭曲的人們之間的互鬥 ,精神生活的極度空虛,物質生活罕見的貧乏,是我們這一代所經歷的深刻的人間 苦。我們不得不表現我們的苦悶(用文藝),也不得不表現我們的追求。詩友們有 的坐過牢,有的曾被土勞改,有的進過派出所,但這個陰陽互補的凝聚體(謝莊語 ),並未沉淪,他們在僅有的條件下互教互學,不斷豐富自己的知識,開啟自己的 智慧,以圖保持一個真我。陳墨說:我們的掙扎是真實的,我們的求索是真實的, 我們的反污染的搏擊也是真實的。因為我們在文字獄的陰影下堅持創作,既不為名 為利,也不想贏得唾沫或掌聲,這只是我們找回一個真我的形式。此外,作為一個 人,要想保持自己的尊嚴和獨立,就應當有對正義的選擇。因為人人都放棄對正義 的選擇,那麼,由正義所保障的權利就會受制於政治,或者說受到一個利益集團的 驅使。著名倫理學家羅爾斯說過:「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如真理是思想 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在一個正義的社會裡,平等的公民自由是確定不移的…… 。」他把正義的第一原則表述為:每個人對與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體 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因此,我們應當具有對正義的選擇 的道德勇氣。《野草》這個獨立追尋的文學群落,正是做到了這一點。 還值得談談的是《野草》的藝術追求,我們知道,毛澤東在一九五六年成都 會議上說:「中國詩的出路,第一條民歌, 第二條古典,在這個基礎上產生出新詩 來。」他還在一九六五年致陳毅的信中說:「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 這是繼他指定文藝要無條件地為無產階級的政治服務後,又武斷地否定了新文化運 動中產生的新詩,封閉式地切斷了新詩借助白話和世界資源以求得探索發展的道路 。而《野草》斷然拒絕遵命文學。她的主要成員深受新詩史上新月派和現代派的影 響,詩作風格大多有唯美的傾向。這明顯的是對新詩幾十年來建立起的基礎和主流 的肯定和傳存。我的體會是經過反右運動後,當時的中國詩壇上除了大量的民歌體 的,諸如《紅旗歌謠》之類的偉大的空話外,剩下的也只有賀敬之、郭小川幾個寥 寥可數承顏順旨派。而少數有勇氣的中國知識分子並沒有放棄他們的追求,他們除 了有自己的枕頭文學以外,還私下在民間傳遞,人被批得丑不可聞,作品被貶得一 文不值的胡適、徐志摩、梁實秋、戴望舒等人的作品。一九六一年,我在詩人尹一 之先生處第一次見到徐志摩和戴望舒的詩作。我的感覺是中國怎麼還有這麼美的詩 ?繼而產生了閱讀新文化運動主將們作品的願望。於此同時, 鄧墾、陳墨、白水 、萬一、馮裡等詩友都不約而同地受到了中國新詩主流的影響,選擇了拒絕遵命的 程式。從這裡可以看出,人對藝術美具有認同感。任何指令或打壓封鎖,都否定不 了文藝作品藝術美的魅力。藝術美是超越時空界限的。《野草》中的幾個主要成員 ,在詩歌藝術上的追求語言美。詩,不僅應有悟性和境界,還應強調詩的音樂性, 不但要有韻,更重要的是有節奏感和旋律感。詩的語言美,不僅應表現在語言的結 構上有所變化,還應強調語音語調的起伏變化,以結構和語音語調的起伏變化來烘 托詩的情緒的變化。少數幾個詩友還對新詩的格律化做了一些探索,特別是陳墨的 詩作和他不顧在中國文藝領域內湊熱鬧的一貫態度,表現了一個唯美藝術追求者的 深刻的孤獨。從他們的詩作中,能明顯地讀出中國古典詩詞天風海雨般的氣韻和含 英明華般的琢磨的影響。同時,也可以看出借鑒西方詩,受英國浪漫派和法國象徵 派影響的痕跡。《野草》到了中後期,還突出地展示了藝術美的包容性。不同的流 派,不同的風格在《野草》中光彩奪目,恰好驗證了「天上的星星是沒有一顆相同 的」燦爛的藝術景觀。 《野草》諸友都是沒有名望的人。如今,他們中除了一兩個人被接納進官方 的作協之中,其餘諸友都依然在中國大陸默默地守護著自己的精神家園。雖然,他 們在功利上一無所有,然而,他們早已在精神上提前邁進了文明的門檻,他們至今 仍是足以自豪的自由民,古希臘偉人伯裡克利說:「幸福是自由的果實,自由是勇 敢的果實!」從《野草》的歷程中,我的領悟是:「勇敢是信念和智慧的果實。」 (二零零零年十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