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探索 胡 平 高行健的兩部長篇小說,都是對人的靈魂的探索,主角都是知識分子,其特 點是長於思考,敏於感受。作者不注重外在行為的描寫,專注於內心世界的刻畫。 這至少是我所欣賞的一種切入方式。 儘管說沒有不好的題材只有不好的作品,但題材本身仍然不是無關宏旨的。 有時候,選好了題材就成功了一半,甚至還不止。魯迅的《阿Q正傳》與哈謝克的《 好兵帥克》就是現成的例子。 眾所周知,共產暴政是觀念的暴政,它壓制最深的是觀念是思想。文化大革 命是「觸及靈魂的」大革文化命,它觸及最深的是人的靈魂,尤其是文化人的靈魂 。因此,要描寫我們這個時代、我們這個社會,最好就是描寫文化人。 人生了病,醫生並不對你全身上下、裡裡外外作通盤檢查。他通常只針對你 的病症選擇某些特定部分,採用特定的方式進行檢查,因為這種檢查能最集中地深 刻地揭示病狀。對一個肺結核病患者,最有效的檢查是對肺部作X光透視。相比之下 ,驗血驗尿,心電圖腦電圖,抽胃液抽脊髓,效果就差多了。 看納粹集中營的記錄片,只見一個個囚犯都臉色蒼白,面無表情,舉止呆板 機械。在那種環境下,你即便把一個卡夫卡和一個阿Q置身其中,其外部表現恐怕也 不會有多少不同,區別只存在於內心深處,那是何等巨大而深刻的區別啊!如果作家 不把自己的筆觸深入到人的靈魂,他又能告訴我們一些什麼呢?同樣是深入到人的靈 魂,深入到阿Q的靈魂和深入到卡夫卡的靈魂,其份量又將是何等的不同! 阿Q被綁赴刑場殺頭,腦子裡轉動的念頭無非是「人生在世,有時也免不了給 殺頭的」,「過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想張開嘴唱一句「我手持鋼鞭將你打」 。遇羅克在被判處死刑時,腦子裡又想些什麼呢?如果我們能探索到遇羅克的內心世 界,那將是怎樣的迴腸九轉,驚心動魄!《活著》裡的主人公只是在活著,他從來不 曾「存在」,如果換成一個自覺的存在者呢? 老鬼的《血色黃昏》在描寫外在活動上酣暢淋漓,故而在知青一代中引起熱 烈反響,但一位德國漢學家向我抱怨他看不懂這本書,因為他不明白主人公為什麼 要做出那些荒唐魯莽的舉動。這裡的「不懂」,主要不是因為文化的差異,而是因 為經驗背景的差異。然而,文學的意義正在於溝通,使得具有不同經驗背景的人們 能夠相互理解。這是否意味著老鬼的作品漏掉了些什麼?漏掉了那些在我們看來不言 而喻、而別人卻要言而後喻的東西。 有人說,高行健的作品受到西方人歡迎,因為它迎合了西方人的價值觀和審 美觀。我對此說有所保留。事實上,說它比較符合西方人心目中的東方與中國的觀 念,恐怕倒更準確。這樣說也未見準確,因為一部好作品總能對讀者原有的觀念有 所改變。 高行健作品的主人公還有個特點,他是我們社會的游離分子,是革命的局外 人。在這一點上,它和其他一些在海外在西方被接受的作品很類似,例如鄭念的《 上海:生與死》、《霸王別姬》、《活著》,《鴻》裡面的張戎雖是紅色家庭出身, 又當過幾天紅衛兵,但由於年紀小,對革命不熱衷,還是可歸入局外人或游離分子 之列。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也屬此類。他們雖然生活在革命的時代,但 都不是革命者。他們是被革命風浪波及的人,而不是興風作浪的人(而且也不是積極 的反革命)。也許,這正是別人容易讀懂的一個原因。因為海外人、西方人也是中國 紅色革命的局外人,所以容易感同身受,容易理解共鳴。 我一直期待著能讀到對生活在我們的時代的一個複雜、深邃、細膩、敏感, 既富於知性又富於感性的心靈的深刻描寫。這就是為什麼高行健的作品要比其他不 少作品更對我的胃口的原因。只是,它還未能充分滿足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