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一九五九年餓死的父親和同胞 (四川)長 虹 我曾經有一個弟,名叫一平,父親給他命名時,可能是討吉利,希望他一生 平安。 弟弟的長像我回憶不起了,我大他僅僅兩歲。他是五歲時,過「糧食關」死 的。每當我的五歲女兒,帶著稚氣而又懂事的神情向我問東問西,纏著要我講故事 的時候,我就禁不住要想起我的弟弟,我的五歲的弟弟餓死時的慘狀,一九五九年 那些哀傷的往事又浮現在我眼前。 一九五八年,老毛總導了一場鬧劇。雖然這一場鬧劇僅是他許多作品中的一 個小品,卻讓中國大地因此「萬戶蕭疏鬼唱歌」。這場鬧劇的場次是「大辦鋼鐵」 、「大辦農業」、「大躍進」,劇情是「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舞台是九百六 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時間,「空中要糧」、「畝產萬斤」的「天方夜譚」竟在 報刊雜誌的頭版頭條變成了事實。謊言被一千次、一萬次地反覆宣傳,人們都信真 了。老毛及其同黨,把這個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度,變成了訓練機器人的操練場。老 毛魔杖指處,幕僚、臣子都中邪,全國人民齊發瘋。 「人禍」蔓延,餓殍遍地。我的家鄉滎經縣,三年饑荒中,餓死三萬四千多 人(官方縣志所記),幾乎佔全縣人口的半數。五八年滎經總人口是六萬三千七百一 十七人(滎經縣志:「人口變動」)一九六二年,總人口降至二萬九千六百五十人(同 上)。 五九年下半年,村裡每天都在餓死人。有的走著,突然坐下地,就再也站不 起來了;有的靠著土坎,像是小息;有的扶著木棍,像是站著,其實已經死了。野 狗把無人認領的屍體拖來拖去,活著的人,像行屍走肉,除了飢餓的眼光渴求著食 物,都已經死了。 上面指示,不准說餓,只能說病;不准報餓死,只能報病死。醫院裡擠滿了 浮泡臉胖的「病人」,「病人」們進了醫院,就很少有再走出醫院。醫院裡有種特 效良藥「紅髮丸」,用發酵的麥皮米糠加紅糖製成。無論病情多麼嚴重的「病人」 ,只要吃上幾粒,病情立刻緩轉,此「藥」勝過仙丹。當然,能夠享用這種特效良 藥的「病人」,就得同上面攀上關係,沒有關係的貧下中農,地富反壞右,「病」 死在醫院就算了;是沒有資格接受「紅髮丸」治療的。 公共食堂——共產主義的「天堂」承諾,兌現每天給行步危艱的人們兩勺稀 飯。人們捧著形形色色的餐具,有沙鍋、鐵鍋、木桶、木盒;有瓷盆、瓷缸、竹筒 。在食堂門口排起長龍;眼睛整齊地望著窗口,喉結有節律地隨廚管師上下飛舞的 勺子不停滑動。心裡還惦著家人的家長,小心地捧著盛了全家稀飯的器皿,慢慢移 回家,珍放起來,切碎草根,野菜,放進已經加了很多清水,看不見米粒的稀飯裡 。這樣攪拌家長就能給每一個餓鬼掏心的成員多分一點食物了。五九年底,公共食 堂斷了炊煙,饑民們吃光了樹皮、草根,就用觀音土(一種白泥巴)填胃。家鄉七百 多人的「建設隊」餓死了一大半後,除了民兵連長、隊長、會計家外,每家每戶都 有餓死的人。 我家同院住著一戶張姓,張姓原是七口人的大家,五九年下半年,張家只剩 母子二人了。一天,我和弟弟偶然進了張家屋子,看見張麼哥嘴裡嚼著什麼東西。 弟弟餓得真向他靠攏「給我____麼哥____我要吃____」,弟弟伸著枯柴丫一樣的小 手,嘴裡發出的聲音,只有「要吃」很清楚。我看見張麼哥將一團黑色東西穿在火 鉗上,把鉗伸入火塘,在火塘裡不斷轉動著火鉗,火鉗上的黑團冒著黑煙,那團黑 東西發出絲、絲、絲的聲音。黑煙瀰漫在屋子裡,屋子裡充滿了說不清楚的香味。 弟弟和我圍著張麼哥,盯著他把火鉗上的黑團往嘴裡塞。起初,他不理睬我們,似 乎感覺不到我和弟弟的存在。弟弟拉著他的褲角,爬在地上「要吃____要吃____」 地叫個不停。終於,那麼哥轉過頭去賊一樣地把半掩著的房門瞟了一眼,飛快地從 為鉗上撕下一黑團給了弟弟。弟弟接過,一口吞進肚裡,又飛快地朝張麼哥伸小手 。「我呢!麼哥!」我大聲地喊叫,雙手抱住他緊握火鉗的手臂搖晃。正在這個時 候,門突然大開,姐姐躥了進來,她朝弟弟攤開的手心恨恨打了一把掌,跟著,抱 著弟弟,一手揪著我的耳朵跑出了張家屋子。弟弟在姐姐懷裡掙扎著,嘶叫著「我 ____要____吃」,扭頭望著張家房門。 人是高級動物,人卻常常用智慧去遮掩動物的一面。只有當災難來臨,那本 性是無法掩飾的。長期遭受飢餓折磨的人性,首先想到的並非是道德、真、善、美 ,甚至生存,直接面對的就是解決飢餓,智者的生存尋食。 父親柱著一根竹竿,艱難地移動著「兩腫兩消」的身軀,顫顫巍巍朝我們走 來,因面部浮腫而半睜半瞇著眼睛疑惑地望著姐姐。姐姐流著眼淚,聲音哽咽:「 他們在老么哥那裡吃____」,「吃什麼?」父親頓時顯得很緊張。「是不是張麼哥 的娘也去了?」姐姐無聲地匆匆地點了點頭。 父親抬頭望著天空,雙掌緊握成拳,一行清淚湧出浮腫的眼眶。他突然丟了 竹竿,快步進了麼哥家的房門。過了一會兒,父親喘著粗氣,從張家裡屋抱出一個 裹席筒,沉沉地放在屋簷下。他站起身體,雙腿抖動,抬手向姐姐示意,姐姐拾起 父親剛才甩了的竹竿,遞送到他的手裡。父親走出大門,找人幫忙料理張大娘的後 事去了,姐姐緊緊地摟著弟弟和我。屋簷下,破席邊露出張大娘的一隻細腿,腿肚 子被刀割得零零落落,血紅的骨頭就裸露在外面。弟弟抬頭望著姐姐,像是不明白 姐姐為什麼流淚,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張大娘的裹席筒和張老么的房門,害怕得渾身 打抖。 張大娘死後,弟弟每天都跟著張老么的屁股轉,不肯和我在一起耍了。父親 也沒有給我們叮嚀幾句有關弟弟的話語,偶爾,張老么那膽怯兮兮目光與父親無可 奈何的神情相遇,父親還會給他擠一個苦澀的微笑。張老么那時就已經十七歲了, 與我姐姐同年出生。他的長像尖嘴猴腮,豆豉眼珠很嚇人,腰背前弓有時也伸直, 乍一看,就像一根畸形的被燒焦了的老樹樁。聽別人講,只要吃過人肉,都會變成 張老么那個樣子。我看見張老么就害怕也不自覺地疏遠了弟弟,因為他們倆天天都 在吃死人肉,是死人維繫著他們的生命。 一九五九年的「國慶節」,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那一天,我隨父親、姐姐 在地名「亂葬崗」的墳包間尋楊雀草,把陽雀草攪和在粗糠裡進食,大便時用手指 去摳肛門的堵塞就要容易一些。地裡田間,凡是能入口的草根,樹皮都被人們吃光 了,只有這亂葬墳還有一點綠色,相信鬼神的人,輕易是不敢到這個地方來的。父 親和姐姐臉貼著地面,專心地採摘每一朵小花,每一根可以進口的野草。我幻想著 東一根西一根的古老的死人骨裡,都藏著一個鬼,一到晚上,它們就亮著燈籠,燃 著火把,在亂墳崗開會,看鬼的電影。突然,我看見張老么躥躥跌跌地朝我們這邊 跑來,他平時從來就不答理誰,見人就弓腰而過,更難得談上一句話。 「一平____一平____」,張老么聲音沙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話,栽倒在 父親面前,父親跪在地上,雙手托起他的頭,張老么盡力抬起右手,遙指著我們家 的院子,聲音從牙縫裡擠出:「屋裡……一平……快……」,話未說完,就死在父 親懷裡。 我和姐姐最先進了麼哥家屋子,弟弟捲縮在火爐邊,眼睛睜得大大的,口角 流著白沫,左手仍緊握著一團腐了的死人肉…… 審視過去的悲慘世界,我始終感到納悶,「備戰」糧多的是,為什麼沒有人 敢去搶,為什麼就那麼相信上面那些白白胖胖的傢伙天天都在「瓜、草代」,不去 偷他們,卻寧肯乖乖地餓死,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在長期的愚民政策和恐怖主義 的高壓下,我們這群動物已經失去原始野性,只能在巴甫洛夫的柵欄裡亂撞。 弟弟吃腐人肉中毒死後,父親說話更少了。他默默地將弟弟屍體抱進祖母那間 陰森可怖的老屋的景象隨時湧出我幼弱的心靈,在我眼前重現:父親面對祖母的屍 體,跪在地上,不斷地叩頭,微弱的燈光下,祖母的臉上,枕頭邊,一團團蛆在蠕 動,已經面目全非了____ 父親每天照舊領取弟弟的一份口糧,我和姐姐飯碗裡就能看見許多米粒了。 可是,這段日子還沒有過上半月,我家卻由此遭到了滅頂的災難。隊長、會計、民 兵連長發現父親冒領死人口糧,糾集起全隊那幾個吃飽飯的人,捆縛著父親的雙手 ,把他吊在我們家堂屋的屋簷下,用槍托捅,用鋤把打,父親仰著頭,嘴口流血, 望著遠方任其毒打和凌辱。父親緊咬牙關,不回答,不討饒,這樣就更加激怒了層 層皇帝制下的最小的皇帝____生產隊長,他逼父親背著弟弟的屍體,站在保管室的 曬壩中央示眾。生產隊長周衛兵,四九年前曾是東區最大的惡霸匪朱家兄弟的走狗 ,參加過四川軍閥劉文輝的「雙槍」隊。劉文輝舞「雙槍」(國、共)得道後,周這 個小惡棍沾祖宗好吃懶做的靈佑。四九年後,以赤貧、光棍為榮,周跨過鴨綠江, 打過國際戰爭,回鄉後,增加了幾分榮耀,更多了許多霸氣。我看見他用糞水從父 親頭上淋下,父親高大身體,全身糊滿了污穢,頓時,我幼小的心靈,像被一把尖 刀刺中,碧血長流。姐姐緊緊握著我的小手,眼淚掉在我的耳朵上,冰涼、冰涼的 。周隊長當眾宣佈,扣我父親一月口糧。 姐姐用全身力量攙扶著父親,拉著我的手,我走過那不到五百米的路程,肯 定是一生中最長的路了。父親躺在床上,一反寡言少語的常態:「強盜呀!土匪呀 !你整死千千萬萬無辜的小民,你還要多少好人死在你的魔掌下,土匪啊____強盜 啊____」。父親把我和姐姐的手攢在一起,乾枯的眼窩含著淚水,淚眼望著姐姐: 「帶著三娃,帶著三娃,逃命去吧,能不能活出來,盡人力吃天命吧!」整整一夜 ,父親處在半昏迷中,一直說夢話和胡話。我不知道姐姐為什麼總用手去堵他的嘴 ,可父親掙脫姐姐的阻攔,聲音提得更高了:「匪啊,強盜啊!」他哪悲切的咒語 一樣的話語,我雖然聽不懂,卻像精靈一樣地溶入了我的身心。黎明前,他平靜了 ,即永遠地離我而去了,父親逝世,年僅三十四歲。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和周衛兵的仇恨已消,聽說他的全家在文革中死絕,我 居然也為他感慨一番。這一類小皇帝,僅僅是大中國皇帝的小卒。無論他們如何可 惡,如何放刀,沒有恐怖主義和愚民政策的威逼,或許周衛兵的所為早就得到懲治 了。我相信,討伐罪魁的號角已經吹響,天上的,地下的,人間的各種各樣怨鬼冤 魂,都要向老毛們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