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甫洛夫的狗和思想改造 程映虹 19世紀最後十年,當沙俄帝國風雨飄搖,人人都在談論到底是革命還是改良 時,一位名叫巴甫洛夫的俄國科學家卻在俄國實驗醫學研究所生理系的實驗室中孜 孜不倦地做著一項實驗。他的實驗對像和工具非常簡單:一隻狗,一個鈴和一包狗 食。 凡是和狗打過交道的人都會注意到一個現象:每當狗飢餓並看到食物時,就 會流口水。這是狗與生俱來的天性,其生理功能是口水會幫助進食時的消化。這個 自遠古時代野狗被馴化以來人們見慣了的現象在有心的科學家那裡獲得了新鮮的意 義。巴甫洛夫每次餵狗前,就搖一陣鈴。經過多次重複,一個意義深遠的現象出現 了:有次巴甫洛夫搖了鈴,但沒有給狗食,當狗聽見鈴聲時,口水不由自主地淌了 下來。 沒有給狗食,當狗聽見鈴聲時,口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 今天,稍有科學常識的人都知道這個現象叫做條件反射。如果你長期給予動 物一定的信號,而這個信號又和一定的物質條件或環境同時發生,經過一定量的重 復,動物的神經系統會自動地把這個信號的出現和相應的物質條件或環境相聯繫, 從而自動地作出對那種環境的反應。這種功能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後天的訓練形 成的。這個今天的常識在一個世紀以前是科學突破。1903年,巴甫洛夫在馬德里的 國際醫學年會上宣讀了他的實驗和研究報告,認為條件反射是高等動物和人類對環 境作出反應的的生理機制。1904年,巴甫洛夫獲得了諾貝爾醫學獎,成為俄國科學 界的泰斗。 十月革命後,當俄國處於可怕的大饑荒,科學家們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就連 高爾基烤火的木材都要列寧親自過問才能解決時,1921年一月24日,列寧簽署了一 道政府命令:《科學家I.P.巴甫洛夫的傑出成就對全世界工人階級具有巨大的意義 》,要求對巴甫洛夫和他的實驗提供物質保障,其中當然包括狗食。 曾經對高爾基說知識分子不是人民的大腦,而是他們的糞便的列寧為什麼如 此看重巴甫洛夫呢?難道僅僅因為巴氏得過諾貝爾獎,是俄國科學界的象徵性人物 嗎?這不是沒有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巴氏的學說在列寧眼中具有非凡的政治意義 。 難道不是嗎?馬克思主義用徹底的唯物主義來看人性,認為人性沒有什麼內 在的不可改變的東西,完全是環境的產物。人性就是階級性。馬克思的名言是:「 全部人類歷史不是別的,而是人性的不斷改變。」在列寧看來,十月革命的最終目 的不但是改造社會,更是重塑人性。他從世紀初就苦於找不到一個好的辦法讓工人 從「經濟鬥爭」上升到「政治鬥爭」,用「自覺性」取代「自發性」。托洛茨基更 是認為革命可以最終從生理上改變人:「「人將最終達到自身真正的和諧……他將 首先控制自己的半意識,然後是下意識的器官活動,如呼吸,血液循環,消化,再 生產,在必需的限度內,他將使得所有這些活動聽從理性和意志的支配。甚至最純 粹的生理過程都將成為集體實驗的對象。」動聽從理性和意志的支配。甚至最純粹 的生理過程都將成為集體實驗的對象。」 巴甫洛夫的理論無意中給了布爾什維克領袖以重大的啟發:環境可以改變人 的生理和心理,創造出新的反應機制。通過重複的灌輸和指令,人的大腦會對一定 的術語和名詞產生產生條件反射,自動地做出和灌輸者和指令者的要求相一致的反 應。這真是太美妙了!這難道不正是「科學共產主義」嗎?因此說巴氏的發現「對 全世界工人階級具有巨大的意義」決非言過其實。「意義」決非言過其實。 從列寧往下,各級蘇維埃幹部對巴氏畢恭畢敬,人人都會說「條件反射。」 斯大林在把黨內反對派往死裡整的同時也沒忘了下命令要「巴甫洛夫陣線」和「科 學家巴甫洛夫的生理學理論問題委員會」好好工作。蘇聯時期對心理學和教育學的 研究作了極大的投資,然而卻宣佈強調人的先天因素的遺傳學是資產階級的偽科學 。這一褒一貶難道是偶然的嗎?難道它們和蘇維埃政權以重塑人性為最終使命沒有 關聯嗎?1949年以後巴氏理論曾經在中國生物學界一枝獨秀,恐怕也是和形形色色 的思想改造運動遙遙相對吧? 論曾經在中國生物學界一枝獨秀,恐怕也是和形形色色的思想改造運動遙遙 相對吧?然而巴甫洛夫本人並沒有因為這種殊榮而歸順新政權。就在列寧下旨保障 他的研究之後不久,他在給學生開課時公開說:「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不是絕對 真理,它們可能是部分正確部分錯誤。」他根本不相信布爾什維克的「世界革命」 有什麼成功的把握,認為「把大量款項用在發動日本革命,而我們的實驗室每個月 只有三個金盧布」是不可思議的。他反對用內戰來解決政治問題,說俄國為了布爾 什維克的理想犧牲得太多了,還說布爾什維克的政策正在把俄國引向「死路」。 由於巴氏的地位,布爾什維克不得不對他的言論作出反應。他們正確地認識 到巴氏實際上代表了俄國知識界在對革命的合理性和正當性發出挑戰,是繼高爾基 「不合時宜的思想」之後又一次嚴重的鬥爭。當時布爾什維克黨內左派代表布哈林 出面寫了長篇文章,題目是「論世界革命,我們的國家,文化和其他」。布哈林把 巴氏的「死路」論拿過來,把巴氏的觀點排列為四種,逐一加以駁斥,認為它們才 是俄國的四條「死路」。他質問道:「科學家巴甫洛夫怎麼會知道我們在日本『化 了巨額款項』?」針對巴氏「犧牲得太多」的說法,布哈林說:「如果鬥爭的勝利 是其他一切東西的先決條件的話,那麼沒有選擇:(為了鬥爭的勝利)我們必須先犧 牲其他的東西。」布哈林還摹仿列寧訓斥知識分子的口吻,輕蔑地說知識分子和教 授們對革命的懷疑是「石器時代的思想。」 巴甫洛夫後來沒有再和布爾什維克公開作對,他對政治的發言已經超出了一 個科學家力所能及的範圍,他還想在有生之年在科學史上再留下一點東西,而在這 一方面布爾什維克倒是十分慷慨。但他卻始終把自己支配的那一小塊地盤看管得十 分謹慎。1933年英國作家威爾斯(《世界史綱》的作者)採訪了他。威爾斯發現巴氏 的研究室和宅院是他個人的領地,在這裡根本感受不到蘇維埃社會的氣息,彷彿來 到了另一個世界。巴氏當著威爾斯的面對辨證唯物主義能指導科學研究那一套官方 教條嗤之以鼻。對辨證唯物主義能指導科學研究那一套官方教條嗤之以鼻。 或許這種與外界隔絕的生活方式就是這位偉大的科學家自覺地抗拒條件反射 的方式吧?他可不想一聽見鈴聲就淌口水。 和後天獲得的許多功能一樣,條件反射不是一經建立就永久不變的。更重要 的是:狗不會說謊,而人會裝假。如果你連續搖鈴但不給狗食,時間一長狗的口水 就幹掉了,但人 會照樣跟著喊口號,表態,交心。 歷史證明,蘇維埃領袖不懂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