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詩選(下)


蔡楚詩作：


　乞 丐

  為什麼他喉嚨裡伸出了手來？
  是這樣一個可憐的乞丐，
  徹夜裸露著、在街沿邊，
  蜷伏著，他在等待？

  襤褸的衣襟遮不住小小的過失，
  人們罵他、揍他卻不知道他的悲哀，
  自從田園荒蕪後……　
  這雙手原可以創造世界！

  從此後他便乞討在市街，
  不住顫抖的手，人們瞥見便躲開，
  沒奈何，搶幾個小小的餅子……
  到結果還是骨瘦如柴。　　

  冬夜裡朔風怒吼，
  可憐的乞丐下身掛著幾片遮羞布。
  這雙手原可以創造世界……
  長夜漫漫，他在等待！

　1961、12


  選擇樹

  ——那些自稱森林的形象，
     其實只是一株紅罌粟。

  樹被蠻斫去後，
  我選擇樹，選擇孤獨；
  選擇樹一樣綠的無言，
  選擇立於荒漠的情愫。
  從此綠色的生命互相告誡：
  只有拒絕森林的誘惑，
  才不必聽獸王的喝呼。

  1994、6

　　　
　透明的翅膀

  工蜂嗡嗡，振起透明的翅膀，
  沾著朝露，沾著花蕊的芬芳；
  釀出蜂王的次序，明天的甜蜜？
  是的，我有過憂傷。

  是的，我有過憂傷，
  蟬翼鼓噪出灼熱的陽光；
  那麼流溢，那麼紅，
  那麼凝重，那樣顛狂。

  顛狂在蜻蜓的翅上，
  展開一個個透明的希望；
  那麼脆薄，那麼輕，
  那麼執著，那樣張惶。

  一群群，透明的翅膀，
  在低空，迷茫。
  天空啊！請告訴我，
  這是不是下雨的徵象？

　1975、12
　

　等 待

  從鮮紅的血泊中拾取，
  從不死的靈魂裡採來。
  在一間暗黑的屋內，
  住著我的——等待。

  它沉沉的，不說一句話，
  不掉一滴淚，如同我的悲哀。
  它緩緩地，不邁一個急步，
  不煩每次彎曲，如同我的徘徊。

  有時，它闖入我的夢境，
  帶我飛越關山，飛越雲海；
  到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那裡是光明的世界！

  但它卻從不肯走到屋外
  去眺望那飄忽的雲彩。
  它是緘默而又固執的啊，
  懂得自己的一生應當怎樣安排。

  在那間暗黑的屋內，
  它凝住我的恨、凝住我的愛；
  凝住我力的爆發，
  凝住我血的澎湃。

  從鮮紅的血泊中拾取，
  從不死的靈魂裡採來。
  在一間暗黑的屋內，
  住著我的——等待。

　1976、4


　銅像——「蓉美香」前

  成年後曾讀過你的「富強」，
  那正是焚書屠肉的時光。
  從此後我便認識了你——
  你也曾是民族的希望。

  可是每當我來到這裡，
  來到這奇妙的「蓉美香」，
  總看見孩子們問媽媽，
  「這是誰的銅像」？

　1976、6

　(「蓉美香」：蓉城春熙路一露天花店名，  內有孫中山先生銅像。)


　我的憂傷

  像月光，靜靜的
  瀉入酣熟的池塘。
  呵！我的憂傷
  最愛在夜晚打擾我，
  把我的夢
　　　釘在牆上，
  框進一個遠古的嚮往。

  像喇叭花，攀緣著
  竹籬的幻想。
  呵！我的憂傷
  總是用明天來吹奏我，
  把我的今天
  　　塞進旋律，
  頓在一個休止符上。

  像古戰場，血流漂杵
  紅到我碧綠的小窗。
  呵！我的憂傷
  常常用刀尖來點染我，
  把我的色彩
  　　刺成單調，
  只餘下死屍般的蠟黃。
  
  像荒寺裡的蛛網
  捕捉著無血的蠓虻。
  我的憂傷呵——
  既然存在一個嗚咽的月亮，
  就會在時空的傷痕上滋長；
  既然沒有一個新鮮的太陽，
  就讓我到太空中去尋訪。

　1980、3
  

　人的權利

  有人說
  一棵樹 就是雲梯
  可以爬到宇宙中去索取
  有人說
  一條船 沉到海底
  能夠窮盡
  百慕大的奧秘　
  有人說
  要像奴才那樣活著並死去
  做一台永遠轉動的機器

  有人把馬戲團內
  排練出的獅吼
  翻錄成自由的歌曲
  有人把石林中
  一排排舉手似的石筍
  規定成民主的定義
  有人把古舊的經書上
  摘錄下的一段文字
  註釋成神聖的法律
  有人把人民
  當作牛羊
  驅趕向一片不長青草的土地

  夠了
  我聽膩了虛偽的囈語
  我猜透了貪慾和王權的謎底
  ——凡是假、惡、醜的東西
  都在人的屍體上建築海市蜃樓
  祭起半圈裝點江山的虹霓

  凡是真實的
  　善良的
  　　美好的
  都已經
  或者必須死去
  因此
  我大聲疾呼——
  人　的　權　利！

　1980


　荒 涼

  不是冤魂幽靈徘徊於曠野山岡
  不是信仰的迷宮裡分不清方向
  不是河流乾涸、大海枯竭
  生命的綠色從此萎黃

  不是地球母親的乳汁已經流盡
  人類將向另一個星球逃亡
  不對，這些都像噩夢一樣
  荒涼絕不是一種迷茫的幻想
  
  荒涼如同仇恨的刀劍
  代代嫁接在生命的樹上
  年年結出血紅的果實
  餵養著形形色色的帝王將相

  荒涼如同人們冰冷的目光
  石頭一樣地相互碰撞
  落下一束束種子一樣的火花
  散開像一星星拾不起的希望

　1982、5


　星 空

  太陽像一滴血
  染紅了地球的一半
  月亮像一滴淚
  尾隨著另一半黑暗
  黃色的星辰升起
  中國的星空
  長——五千年
  寬——一千萬
  記住東方蒼龍等二十八宿
  記住軒轅、內平、天相
　　　天稷等星官
  記住紫微、孔聖、關聖
  聖聖聖聖聖
  聖化的恆星一大串
  肉眼望去，已經嵌滿
  中國的星空次序井然

  記住恆星就難了
  還要按行星的軌道
  作一顆衛星運轉
  或者
  　在宇宙的無限中
  　　圖個新鮮
  花錢買一個不發光的「黑洞」
  還分什麼恆星、行星、衛星
  哪怕離地球幾十億光年

  世界的星空就是「黑洞」
  每個人、每個民族
  都有被吞噬的危險
  要想避開聖化的恆星
  撥正軌道，多——麼——難

　1984、6


野鳴詩作：


　探 監

  母親帶著小兒子去探監，
  走過一道又一道的鐵柵欄。
  這監獄又深、又冷、又陰暗，
  從「1976」一直連著焚書坑儒那一年……

  媽媽，這兒關的是老虎嗎？
  不，這兒不關老虎，關的是人權。
  媽媽，人權是什麼呀？
  就是手不願在地下爬，背不願變彎。


　春 潮

  為一個被踩倒的人字，
  直立起無數的脊柱。
  西單牆既是民意的最初祭壇，
  就必然成為人心中的最高建築。
  昨夜湧起的第三次春潮，
  新華門又怎能不風聲簌簌？

  總有人不相信心跳會成為戰鼓，
  扼住的咽喉會吼破鐵鑄的禁錮。
  用專制的短篙去測量深廣的人心，
  提起的絕不是恆溫而是憤怒。
  今天，是大徹大悟的時候了，
  中國再不能把腰彎成九十度！

　1989、4、21


　老 屋

  祖宗留下一幢老屋，
  秦磚漢瓦、雕樑畫柱。
  日月剝盡它的繁華，
  大梁已腐、戶樞已蠹。

  有的主張加幾根圓木支撐大梁，
  有的主張用瓷磚將牆體包住，　　　
  有的主張搬走家當各立門戶，　　　　　
  有的主張放一把火燒光重築。

  圓木和瓷磚只是消極修補，
  搬走和放火無異於自斷生路。
  真正的辦法是拆掉神龕，
  換掉大梁，把建築權交出！


　一 悟

  只有逆水行舟才需要縴夫，
  需要縴夫的民族是人類的恥辱。
  無論船上插著怎樣時髦的旗子，
  船長都只是最大的奴隸主。
  如果砍斷繩索能夠解放群奴，
  我甘願變成一柄利斧！


徐坯詩作：


　夢

  有人說你像藍色多瑙河那溫柔激動的心，
  有人說你像蒙娜麗莎那甜蜜微笑的嘴唇，
  有人說你更像瀟湘館裡那些翠竹的靈魂，
  我卻說你像大西洋荷蘭飛船恐怖的帆影。

  你是流水的女兒，你是虛幻煙雲的情人，
  你是滑鐵盧激戰前夜騙人的沉悶的寧靜；
  你是曇花睜開又立即閉上的羞怯的眼睛，
  我不愛你，正如異教徒漠視高貴的聖經。

  你彈著月光的弦，伴著夜風微顫的呻吟，
  輕輕地推開，又輕輕地關上希望的大門。
  你就這樣匆忙地把我們誘進天國的樂園，
  又輕率地把我們推向無望的幽深的陷阱。

  啊，飄忽的夢，誰需要你的諂笑和飛吻？
  你給我們渴慕者的美酒，只是一杯毒鴆。
  我們寧願徹夜數著天上萬萬千千的星星，
  因為離我最近的是雄雞撕破黎明的歌聲。


孫路詩作：


　獨白之一

  ——我呼吸著黑暗

  黑暗中沒有燈的日子
  落日已把生我的理由擦去
  明天 永恆的時光

  將記住和撈取
  葬我的地址

  我的夢
  又黃又瘦
  只想在今天中
  擠開一點
  　能躺下去的位置——
  
  我知道我
  最後的痛哭已染不出什麼
  即使
  塗掉一座山
  吹燃一林枯枝
  震垮一片城池

  對我——
  死亡只是簡單的筆劃
  笑的自由
  是凍入字典裡的名詞
  在這滴血的邊緣上
  我之還想存在
  是想找到
  一顆失落的糧食
  一本真實的書
  和被搶去的
  ——筆和紙……

　1989、5、10


阿寧詩作：


　鷹嘴巖

  是造物主獨出心裁，
  是自然母無節制的溺愛，
  ——才生養出你啊，
  這驕橫峻拔的鷹嘴巖。

  那伸向碧空的嘴殼，
  嘲弄著天庭的茅簷低矮；
  像急於窺測九重天上的奧秘，
  你一嘴一嘴啄著那穹形的天蓋。

  參天古木，崢嶸石怪，
  驚駭著西天泊來的雲彩。
  陣陣嘩然不恭的林濤，
  抖擻著呼風喚雨的能耐。

  你高傲的頭顱，對一切全不理睬，
  百萬噸自信心包藏在胸懷；
  你偉大的鎮定，向四野擴散著漠然，
  沒有喧嘩的歡聲，沒有默默的悲哀。

  江濤勸不轉你的傲慢，
  在你足趾間飛流暴喘，
  路人嫉妒你的雄姿，
  驚歎聲一代接著一代。

  啊，造物主的驕子，
  自然母的心愛；

  你那神奇的氣息，
  朝著我靈感的小門悠悠地吹來。

  不！我神往佔有你頂天立地的身材，
  但我並不去異想天開；
  我只想作一次聲振四海的崩蹋，
  用我自身的毀滅，炸出另一番氣概！

  塞斷那滾滾的江河，
  ——用我磅礡的屍塊；
  拉出人間的水平線，
  ——不惜把桑田變滄海！

  呵，崩蹋吧，雲端裡的巨岩！
  暴漲吧，讓一切都重來，都重來！
  看，來了，那漫天的洪水，
  要浮起地球，翻轉整個舊世界！


　無 題

  是竹筍終於衝出大地的禁錮？
  是流星悄然劃破這靜夜的寂寞？
  是絕望的淚，在洗刷歲月的鞭痕？
  是靡靡之音，與血中的欲流唱和？

  對甜蜜的回憶，莫要問一句「曾記否」，
  對苦恨的深淵，莫要歎一聲「全怪我」，
  對沸騰，凍結的人血莫要大驚小怪，
  不這樣，譜不出生命的輓歌。

  向四壁宣佈我的「墜落」，
  屈恨無須向蒼天訴說，
  讓行屍走肉塞滿新的岔道，
  困死我呵，不隨下流又不能超脫。


 危機是什麼？

  危機就是要垮桿！
  是這個民族而不是政權。
  要問這如何擺脫，
  最起碼是更新觀念。

  即使想鎖門也已枉然，
  叛教者紛紛誇說外國的月圓。
  歷史無情只認得事實，
  看日月星辰偏著心移焉。

  是誰還在播弄玄虛？
  破廟前掛一葉吹廢的神幡。
  是誰在噬吞著民族的靈肉？
  幾十場運動再加十億桌酒宴。
  
  我要大喊一聲：
  澄清「我們」這個概念！
  我忍不住一聲長歎：
  「五四」啊，死得閉不上眼！

　1991、5、4


白水詩作：


 復硯冰信

  滿紙的愁怨分明是激昂，
  如哀箏彈出金石的鏗鏘。

  誰不撫臂憤然同歌，
  卑賤的寒士正血湧滿腔！

  二十四年來落魄巴蜀，
  何方不潛藏屈辱與悲涼？
  雲雨縱然是峨嵋最多情，
  也只叫你空守住幾天風光。

  不妨讓月兒暫將你朦朧，
  無須效劉伶在杯中顛狂。
  裁取錦水做白幅萬段，
  一隻恨筆寫人間滄桑。

  古長城並沒有衰老於戰火，
  讓大江洗去終身的頹喪。
  若正在蒼茫時又遭暮雨，
  請劈劍聽三尺古銅的暴響！

　紅 豆

  接過她手中粒粒情淚，  
  我的心如紅豆般細碎。
  誰說鍾情的只有少女——
  明天的行客正離愁似水。

  青鬢長年零落在寒山，
  何方不撩亂一抹雲煙。
  少女的眼淚縱然最銷魂，
  我也空有滿身纏綿。

  今宵不妨是煙柳般含愁，
  哪能沒有些兒女情的厚濃？
  我手中的紅豆已滿是清淚，
  滴滴都是她心上的怨尤。

  紅豆顆顆是相思的心靈，
  夜夜她只有待月在東庭。
  若老病歸來時應自呼恨——
  還我黑髮，還她娉婷！


　小 病

  弱身強扶起自覺得手麻，
  溫水送藥沒一片花茶。
  夢裡猶枕著異鄉溪聲，
  更求何人弄一曲琵琶？

  沒誰來床前話一句溫存，
  向我慰籍的只有瓶花。
  病中總愛胡亂地多憶，
  彷彿又聽見母親喚小鴨。


　新劍恨

  十年爐火只剩下一劍冰冷，
  誰能記得皮鞘中三尺雄心？
  掛在屋壁永世沉默，
  沒人記憶被塵封的劍影。

  它想不起什麼時候發出過鏗鏘，
  只聽見門外馬蹄踏一聲碎響。
  月光常給它鍍一段幽夢，
  正在月下閃一道清霜。　

  它想拂著守關老將的銀髮，
  在冬夜掛幾片塞外的雪花。
  更想在英雄手裡噹一聲折斷，
  永遠地永遠地埋在地下。

  可憐再沒有壯士初出寒宅，
  只有在潦落中披一層墓土般的銹色。
  如今天下真無人是它的知心——
  冷冷的劍鋒最渴望熱血！


　雨夜懷友人

  誰道這雨夜只有寂寥？
  聽簷雨滴碎，疏窗棋敲。
  隔橋燈火象點點冷螢，
  過街人醉吟著小鎮古謠。

  天涯羈旅不必作楚囚，
  清霜涼月悠悠然依舊。
  看枯籐上滿纏著春夢，
  一峰雪山已沉思千秋。

  何必感歎於風蕭水寒，
  自讓落日去哭吊孤山。
  管它明天憂愁是多少，
  記憶中遊子處處孤單。


　明輝詩作：

　諷時詩

　（一）　　　　　（二）　　　　　（三）　　　　　（四）

　學子思捐棄　　樓館湧春筍　　淫聲回六合　　樂壇滿「迪」味　　
　全民盡務商　　學堂墜秋涼　　麻將擺千家　　樓館溢聲光
　家家開店舖　　尊師辭閃爍　　教授悲身世　　消費成畸態
　戶戶競華堂　　重教事微茫　　諸生發怨嗟　　揮霍肆賭場
　飲鴆止虛渴　　緯國誰輕重　　危機伏赤縣　　淺商獲厚利
　逐奢靡國倉　　經天孰短長　　球籍迫中華　　淵識領微糧
　方嫌補牢晚　　文翁不可見　　黃土高坡下　　一擲千金輩
　復歎再亡羊　　空喊豈興邦　　幾人視野賒　　幾多學有長

　（五）　　　　（六）　　　　（七）　　　　（八）

  世風千丈落　　騙子逍遙游　　惡咒充三市　　制度歌優越　　　　　
  舉國紛如狂　　好人進退艱　　怨聲響四方　　特權享久長　　
  棄學崇畸頓　　買貨輒遭假　　假風吹凜冽　　涉洋如過戶
  輕農重孔方　　購物總成難　　騙局勢鴟張　　取銀類探囊
  蠹邦官倒輩　　靡曲充天地　　上下交征利　　腦滿倨深宅
  禍國中山狼　　正聲萎坤干　　公私共跳梁　　腸肥浸醉鄉
  扶犁高處望　　是非失定准　「官批」肥碩鼠　神州誤宵小　　　　
  殷憂只斷腸　　皆曰定於錢　　苛稅苦群盲　　國是宜重商

　（九）　　　　（十）　　　　（十一）　　　（十二）　

  處處朝歌勁　　帶角逢騎士　　主義喋無休　　咀蟲適糞壤
  村村會酒香　　披毛走暗娼　　人權諱莫深　　腐草殖流螢
  從容占沃土　　物求現代化　「社資」爭未已　作宰私囊飽　
  慷慨毀糧倉　　人學古蠻荒　　強弱勢先成　　為官裙帶親
  嚴法難摧盜　「文革」流風衍　麻醉藥失效　　僚群相庇護
  良姑墮為娼　　鬥爭餘毒猖　　靈芝草自春　　賄賂得公行
  夤時支卯餉　　所經千百弊　　六龍斯咄咄　　四海口碑在
  所見甚荒唐　　片語焉能詳　　駑馬困長津　　千秋留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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