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江祺生致敬 (北京) 吳 培 九四年的冬天,聽說江祺生正在幫家鄉朋友銷售羽絨服,我正好想買一件, 那天傍晚,他送貨上門,背著一大包羽絨服來到我家,任我挑選,望著他疲憊的模 樣,心想,一位人民大學的博士生,如果不去追求民主自由的理想,他會和千千萬 萬個大學教師一樣,無論怎樣清貧,總還衣食無憂,至少不必背著羽絨服東跑西跑 ,從他家住的首都師大乘公共汽車來我家,路上往返將近三個小時,賣掉一件又能 掙多少錢?我忍不住問他,「你如此艱難地追求你理想,究竟為什麼呀?」他說: 「我思考了許多年,親眼目睹社會上各種不公正,我認為中國只有實行了真正民主 和自由,每個人的權利得到法律保障,才會有個正常的社會。既然我已到了正確的 目標,就要為之奮鬥,哪怕我看不到這一天的到來,也沒有遺憾了。」我無言以對 ,請他留下共進晚餐,他婉言謝絕了,說還要到別處去。 江祺生是學理工科出身的,和我一樣,學過理工科的人受到過邏輯推理的思 維訓練,認定少數幾條公理後,可以按邏輯法則推出許多結論。江祺生認定了民主 、自由的公理,尊重人權的公理,他要一往無前,哪怕是獨自遠行。他走後,我打 開窗子,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在萬家燈火的黑夜中漸漸消失,他肩上的大包不僅是他 個人生活費的來源之一,他也是在替貧苦百姓,為求告無門的冤屈者,為一切受壓 迫的人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江祺生,你何苦呢?就連常年監視他的警察都說:「 這麼多年,就你家沒有任何變化,看看別人家,哪家沒有變化?」我去過江祺生的 家,除了必備的傢俱和生活用品,沒有一件奢侈品,生活在九十年代末,家庭環境 仍是八十年代。我心裡好一陣難過,江祺生,你的家人理解你嗎?那些受壓迫的人 理解你嗎?你不覺得孤單嗎? 人們常說:「每位成功的男人身後站著一位女人。」按世俗的標準,江祺生 是個失敗者,沒有工作,沒有穩定收入,常被警察跟蹤、盯梢、監視,甚至還是監 獄裡面的犯人,然而在他的身後始終站著她的妻子,沒有埋怨、責怪,沒有吵吵鬧 鬧,他的妻子為家庭奉獻著溫柔、親切,寬容和理解,在江祺生遭到不公正待遇時 ,他妻子既要保護孩子,又要千方百計地為江祺生奔波、呼籲、抗爭,江祺生你是 幸福的人,你的妻子永遠和你站在一起。 趙昕、江祺生和我曾發起過為印尼華人呼籲的簽名信,印尼華人與我們血肉 相聯,對他們的遭遇表示我們的深切同情,向施暴者發出最強烈的抗議,是每一位 有良知的中國人的共同心聲,但其中的工作量以及投入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沒有 親身體會,是無從得知的。先是逐句逐字的修改簽名信,徵求各方意見;然後一個 個打電話,敘述簽名信中大致內容,若有人想看到全文,還得親自送上門,有些簽 名人中途改變主意,又得把名字刪去。那次我們共徵得全國各地三百零九人簽名, 是歷來簽名信中人數最多的一次。這是我第一次參與簽名,第一次做發起人,心裡 不免有些緊張,江祺生和趙昕說如果萬一公安局找我麻煩,就把所有事情推到他倆 身上。我決不會這麼做,但江祺生為朋友甘願承擔風險,深深打動了我。 我們到印尼使館親自遞交抗議信的兩周後,江祺生起草並發起了告全國同胞 書《善待中國母親河─長江》,有人建議我仍作為發起人之一,我由於膽怯而不肯 ,最後由於各種原因,取消了發起人一欄。接連2次參與簽名,我連晚上做夢都會夢 見警察來抓人了,可實際上什麼都沒發生,相比江祺生的無畏,我真的好欣慕、好 慚愧。 春天朋友們來到鄉村,步行在陽光下的田間小路上,或穿行於灌木叢中,我 發現江祺生和大家一樣,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聆聽好友的 美妙歌聲。他和大家一樣,喜歡美味佳餚。他對生命的那份真情和熱愛,讓我感到 他是希望所有的人都能正常地享受生命的歡快,才寧願捨棄自己的自由。在他的民 主、自由、人權的公理背後是他對人的愛。為了愛,他捨棄了生活的安穩,為了愛 ,他捨棄了地位、頭銜,為了愛,他承受著漫長的孤獨和煎熬。 有一次在鄉村度週末,當江祺生得知閻明復上午去過附近一幢別墅後,他說 :「早知道的話,我要去和閻明復交談幾句,89年我作為學生對話團成員,和他對 話過。」至今我還記得江祺生站在高崗上,向遠處望著,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凝重 、沉思,當年風起雲湧的往事一定重現在他的腦海中。八九年的學生運動以及「六 四」的殘酷鎮壓,銘刻在他的記憶深處,正是從那以後他走上了一條鋪滿荊棘的路 。 江祺生是極為罕見的人,在中國現行制度下,一個人往往不是居高臨下,喜 歡控制他人,就是順從權威,唯命是從。而江祺生從來不以自己的學識或磨難自居 ,無論什麼人和他說話,他總是睜大著眼睛,專注地傾聽,然後把自己的想法娓娓 道出。面對民運人士中的令人尊敬的前輩,他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即使可能會惹 對方不快。他敢於爭論,他相信真理是超越個人經歷、學識、地位和身份的,是超 越個人恩恩怨怨的。江祺生獨立而不傲慢,理智而不張狂。他用自己的行動實踐著 平等、寬容、尊重的交往準則。我想民主、自由的理想可能正是從人和人的交往方 式開始,從自身的每日行為起步,而不是僅僅依賴制度的變更。 然而江祺生的這種純粹的堅持真理,增加了他的牢獄時間。幾年前曾有法官 私下透露,如果江祺生不那麼執著,說話婉轉一點,留點餘地,是不會關押這麼久 的。一些人認為,遇到公安局的,不妨策略些,不是背叛、不是放棄理想,不是低 頭認錯,而是表現一些誠意,稍微靈活一點,圓滑一點,個人和國家機器對抗,吃 虧的總是個人。但江祺生從不策略,從不靈活一點,他的身軀即使面對屠刀,也是 昂然挺立,他的靈魂即使在污泥濁水中,也會一塵不染。有人建議他用筆名的形式 在公開出版物上發表文章,影響面大一點,他說:「不必了,能公開出版的文章有 人會寫,凡是我的文章都是直抒胸意,怎樣想就怎樣表達,不用費神考慮怎樣才能 通過檢查。」我讀過他的一些文章,幾乎每一篇都是淋漓盡致,通曉明白。在喪失 理性的時代,能夠聽到他的聲音,是我們苦難民族的希望。 我們一起看望過「六四」傷殘者。得知江祺生被捕,傷殘者心裡非常難過, 被子彈奪去一條腿的齊志勇,一聽到有關江祺生的外電報導,就立即打電話給我, 他說心裡悶得慌。被子彈打中脊椎下半身幾乎癱瘓的龐梅青,聽到江祺生即將開庭 ,他說他要參加旁聽,我一再向他解釋不可能的。傷殘者曾多次要我向他的家人轉 達他們的問候。江祺生是為紀念「六四」十週年被捕入獄關押至今的,他曾為之呼 吁的受壓迫者沒有忘記他,無論江祺生在哪裡,他們知道,江祺生始終是他們的朋 友。 最後一次見到江祺生是他被捕前的半個月,我們五、六人圍坐在頤和園昆明 湖畔綠草坪上,傳閱江祺生帶來的紀念「六四」十週年的呼籲信,信中倡議用非暴 力合法的方式紀念這一天的到來。十年了,無辜遇難的亡靈和失去兒女的父母在等 待,等待劊子手受到法律審判的那一天,等待還歷史真相的那一天,江祺生一刻不 停地為此奮鬥,他要在十週年到來之際大聲呼喚人的良知,表達對專制政府強烈的 抗議。不用解釋,我們的心是相通的。那天下午,天突然變得陰沉沉的,開始下起 了小雨,在細雨迷濛中,我們繞著昆明湖走了一大圈,我的心裡莫名的沉重起來, 發現朋友們也不像往日那樣健談。江祺生站到了前列,我們會默默地響應他的號召 ,十一週年、十二週年……每個「六四」週年,我們都會用非暴力的合法方式,寄 托我們無盡的哀思。 江祺生,你所做的一切,正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著認識你的人,以及不認 識你的人。江祺生,因為你,我親眼看到了人的純潔。因為你,我親眼見證了人戰 勝邪惡的勇氣。因為你,遭受迫害的人得到了安慰,因為你,我們多了一份信心。 吳蓓 二零零一年三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