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怎樣解讀西藏 ——專訪旅居瑞典的作家茉莉 畢研韜 畢研韜(中國傳播學者):茉莉女士,很高興能就西藏話題向你請教。根據你在西方社 會的觀察分析,從整體上看,現在歐美社會如何看待西藏問題?精英階層和普通公民在認知 上有沒有差異?相對而言,哪些階層(或行業)對西藏的認識較為客觀全面? 茉莉(瑞典華人作家):畢研韜先生,作為國內的學者,你敢於觸及西藏問題這個重大 而敏感的問題,孜孜不倦地探詢和研究,令人欽佩。我自1993年定居北歐瑞典,從1996年起 關注西藏問題。十幾年來,我訪問了印度藏人流亡社區,多次參加國際支持西藏大會和漢藏 對話會議。以我的觀察,當今歐美國家從民眾到領袖,大都是同情和支持西藏的。這種同情 與關注,源於西方悠久的人道主義傳統,以及維護正義、幫助弱小和捍衛人權的原則。國際 支持西藏運動是一個來自民間的草根運動。當然,認知的差異無處不在。對西藏的認識較為 客觀全面的,應當是西方的知識階層。即使是西方普通民眾,由於他們享有新聞自由、資訊 多元,所以他們對西藏的認知,也比資訊被封鎖的中國人更為客觀全面。我們知道,國際藏 學的歷史源頭不是在中國而是在西方。在中國解放大軍兵臨西藏修建公路之前,從印度、尼 泊爾翻越喜馬拉雅山,比從中國內地進入西藏更容易一點。我們不得不承認,西方人比中國 人更瞭解西藏。這一點,可以從西方浩如煙海的藏學著作中找到根據。 畢研韜:中國和西方對西藏的認知存在巨大差異。至於影響因數,我注意到,由於立場 不同,不同的觀察人士強調的因素不盡相同。事實上,在不同的時空區間內,這些因數的結 構會有所不同,只是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看到了不同的側面。你認為,在西藏議題上,歐 美的新聞媒體、專家學者、政治人物和非政府組織在影響公共認知方面各自發揮什麼作用? 茉莉:你說得對,中國和西方對西藏的認識確實存在著巨大差異。其原因一,中國人被 官方統一強加的宣傳所引導,大都被當局的一家之言洗了腦。而西方人對西藏的瞭解,來自 藏學家、媒體記者、歷史作家,以及各種關注人權和少數民族權利的非政府組織,等等。總 之,西方的認知系統更分散,更自發,更民間,更多元。其原因二,中國人是從大一統的國 家主義或民族主義的立場出發,由此看西藏問題,統一本身成為判斷的標準。而西方社會則 沒有民族主義或國家主義的有色眼鏡,他們遵循的只是普世價值,因此更能就事論事。那麼, 西方人對西藏的公共認知是怎樣形成的呢?主要是由於西藏內部暴露出來的問題。從80年代 起,西藏人的多次反抗(中共稱之為「暴亂」),都被西方媒體注意到了。當時中國已經開 放,中共已經不能再像50、60年代「平叛」一樣,關門鎮壓少數民族而不被人知曉。西方媒 體自80年代起可以去西藏採訪,他們傳回來的報導和錄影,引起西方大眾的震驚。從此,西 方人開始認識到西藏問題的複雜性。西方人不是傻瓜,人家是有思考能力並享受言論自由的 人。 畢研韜:2008年當有中國人站出來反對部分西方媒體妖魔化中國時,有人說中國人被洗 腦了,可中國人針鋒相對地反擊說:認為中國人被洗腦正說明你們自己被洗腦了。我的看法 是,中國人沒有那麼笨,在當今時代已不會被輕易洗腦,正如西方人不會被輕易洗腦。你在 《西方人為什麼同情支持西藏?》中說,「西方國家在西藏問題上的態度,具有決定性意義 的是民意基礎,是民主社會中的民意基礎決定了政府與媒體的價值取向。」我所關心的是, 西方關於西藏的「民意基礎」是怎麼形成的?民意基礎與政府行為及媒體報導之間的互動是 不是良性的?這些「民意基礎」的可塑性究竟有多大? 茉莉:毫無疑問,中國人不笨,而且很聰明。但請問,目前中國的書店能夠出售達賴喇 嘛的自傳嗎?如果中國人被禁止閱讀西藏方面的一家之言,他們怎麼能夠正確判斷西藏問題 的是與非?即使我這樣的漢人的專集《山麓那邊是西藏》,能在中國大陸出版嗎?根據我多 年的觀察,在西藏問題上,西方民眾比官方要關注得多。很多支持西藏的活動都是從民間發 起的,西方政府倒是比較被動。比如說,美國設立一個西藏問題專員辦公室,這看起來是政 府行為,其實是民間推動的,是支持西藏的民間人士推動國會議員提出來的。在民主國家, 選民的要求使政客不能不有所行動。歐洲的人權活動人士也同樣發出呼籲,要求歐盟設立西 藏問題專員辦公室。你問這種互動是不是良性的,我認為,判斷良性或者惡性,要看以誰的 利益為衡量標準。對中國政府來說,西方的民意推動政府行為,他們肯定覺得這不是好事。 至於說西方的媒體塑造民意,這就低估了西方民眾的智力。和中國比較,西方的民意更自發, 更自下而上,更不容易受操縱。形成西方民意的內在基礎,是西方人的道義感和同情心。他 們不但廣泛閱讀,而且去西藏旅行,也去印度達蘭薩拉旅行,進行實地參觀和田園考察,並 與藏族人交朋友。誰想要在當今西方「塑造」民意,幾乎是不可能的。 畢研韜:我判斷民意基礎與政府行為及媒體報導之間的互動是不是良性的,標準是是否 推動社會健康發展、是否有利於人類文明進步。我不傾向於從二元對立的「你」和「我」、 「官」與「民」的利益關係加以評判。中國國內的評論者一般認為,「西藏問題」是某些西 方國家與中國博弈的一張牌。這是國際政治學的基本常識,只是沒有國家概念、不諳國際政 治的人士無法看到或不願承認這一點。我注意到,中國方面十分強調這一點,而境外有人完 全否定「國際博弈說」。你認為,哪些因素導致了這一認知差異? 茉莉:我認為,把西藏問題視為西方國家與中國博弈的一張牌,只是中國國內親官方評 論者的看法,不可能是國際政治學的基本常識。即使是國內的民間學者,也不都是持這種看 法。 所謂西方同中國博弈的一張牌的說法,同西方有反華陰謀論一樣,是個有爭議的問題。 打牌總要有目的,但至今沒有人拿出確鑿的證據來,證明西方國家利用西藏問題同中國博弈 什麼,目的究竟是什麼。其實西方不是鐵板一塊,特別是在對中國和西藏的問題上,並無統 一的政策。導致這一認知差異的,是某些中國評論者的無知,以及他們奉行的大中國國家主 義觀念。中國文化歷來有陰暗的一面,例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很多中國人不相信西 方人會沒有目的,他們以己度人,以為西方人要打什麼牌玩什麼花招。中共官方常常把西方 民間的行為,放在國際政治的大框架裡,視為「反華陰謀」,做出歪曲性的解讀,誤導了很 多中國人。這不是說,西方和中國就完全沒有博弈。中國的專制制度對世界是一個威脅,西 方民主國家希望不民主的中國接受普世價值。過去在冷戰中,西方國家也許有過地緣政治或 戰略的考量。但就今天的西藏問題而言,由西方民間推動的國際支持運動,主要出於他們對 弱小民族的同情。 畢研韜:據我瞭解,流亡藏人的國際公關能力遠在中國政府之上。國際上支援西藏的組 織分佈廣、基礎牢,而且協作密切。如果單純從公關作業角度考量,你如何評價中國政府和 流亡藏人的國際公關? 茉莉:我認為,西藏問題不是公關能力的高低問題,而是真實和謊言的問題。流亡藏人 雖然在公關方面做得不錯,但他們的能力有限,就其經濟實力而言,完全不能和擁有巨大財 政收入的中國政府相比。財大氣粗的中國政府老是被國際輿論批評,並不是由於他們的公關 能力差,而是因為他們處理問題所使用的專制手段,例如,武力鎮壓、遮掩真相、不說實話、 不准記者自由採訪。這些都使西方人對中國政府缺乏信任感。現代公關手段可以解決的問題 很有限。例如,前年西藏騷亂後,中國當局派出由藏學家組成的代表團,前來歐洲為中國政 府的西藏政策遊說。他們以事實和數字來「講真相」,駁斥達賴喇嘛和西方人的「謊言」。 但不幸的是,德國《金融時報》記者提出了兩個問題:「為什麼西方記者不能自由前往西藏 報導?大赦國際剛剛提出的被逮捕的1000名藏人下落如何?」振振有詞的中國公關遊說客, 立刻就啞巴了。可見,公關手段不是萬能的金手指,它不能化石為金,無法掩蓋一切罪惡與 謊言。一個政府的惡劣形象無法由公關手段來改善,只有重視人權的國家才會被世人尊重。 畢研韜:達賴喇嘛每年都會訪問很多西方國家,持續吸引媒體與社會的關注。你如何評 價達賴喇嘛的個人努力對凸顯(highlight)「西藏問題」的作用?在「後達賴喇嘛時代」, 流亡藏人應該如何填補這個空白? 茉莉:達賴喇嘛的個人魅力具有相當的作用,他的國際感召力甚至無人可以替代。但是, 中國政府以為只要達賴喇嘛不在了,西藏問題就不存在了,這是一個很大的認識誤區,因為 他們忽視了海外流亡藏人民主建設的努力。幾十年來,西藏流亡政府堅持非暴力,不搞恐怖 活動,堅持走民主的道路,這些都令西方人刮目相看,因為世界上一些其他民族的解放運動 具有暴力性質,西方人認同的是和平、民主的普世價值。由此看來,即使在達賴喇嘛身後, 由於西藏流亡政府所樹立的正面形象,他們所具有的軟實力,流亡藏人仍然將在國際社會有 很大的影響力。 畢研韜:西方媒體在報導西藏話題時,常常會提到,「1951年中國軍隊侵入了西藏。」 它們使用invade(侵略)這個詞。你認為這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公共認知、塑造「集體記 憶」?這反映了西方新聞人的什麼心態? 茉莉:英文invade是個常用詞,比如英美主流媒體都用invade來形容美英軍隊進入伊拉 克。現在美軍正在撤出伊拉克,人們仍然稱當初的進入是invade。在他們看來,外來軍隊進 入一個未曾進入過的領土,就是invade。西方人一直使用這個詞,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事實。 在西方有關西藏的論著中,使用invade這個詞是很自然的。在這個詞的後面,有他們系統的 史實根據和理論根據。許多西方人認為「圖博」(Tibet )在50年代之前是一個獨立國家, 要討論這個問題,就必須進入歷史學的研究領域。在他們看來,這種集體記憶是由歷史事實 本身及其真實描述形成的。據斯諾的《西行漫記》記載,紅軍長征到藏區時,藏人曾熱心給 紅軍提供了食宿方便,毛澤東說:「這是我們唯一的外債。」既然毛澤東可以把西藏視為 「外國」,西方人稱中國解放軍進入西方是「侵入」,也就沒有什麼奇怪的了。 畢研韜:在西方學者中,公開表態支援達賴喇嘛的似乎多於支持北京政府的。你認為其 中原因何在?你認為這些支持流亡藏人的學者真正瞭解西藏嗎?他們是否做到了客觀公正? 茉莉:西方知識份子對西藏瞭解得越多,就越加同情西藏。2008年西藏騷亂時,有350 位西方藏學家和學者集體站出來,他們以自己的學術專業資格來發言,要求中國政府停止對 西藏的武力壓制。他們說:「我們的專業在於瞭解西藏的過去與現在,文化與社會;對於事 態的最近發展,我們不能不發出最強烈的抗議。」我認為其中的原因是,西方學者有研究和 調查的自由,他們的研究不受政治約束,只以追求真相為學術宗旨。記得高爾泰先生在其回 憶文章中,提到他50年代在勞改營時,遇見一個精通藏文的中國學者,這位被打成右派的學 者私下告訴高爾泰:中共如此對待西藏,藏人決不可能就此屈服。可見,如果給中國學者同 樣的學術自由,他們也能得出與官方宣傳很不相同的結論來。要判斷西方學者是否做到了客 觀公正,我們要看他們是否做到了兼聽則明。西方學者具有兼聽則明的條件,同時,他們的 研究經費來源是獨立的,不像中國學者大都在政府控制的機構裡工作,沒有獨立研究的自由。 當然,目前西方也出現了一些逢迎中國政府的西方學者,他們大都和中國政府有利益關係。 畢研韜:國內有學者認為,西方人的「西藏情結」和「香格里拉情結」是西方人誤讀西 藏的重要原因。你強調西方社會的人道主義傳統。從整體上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從 國家層面考察,很多國家會把人道主義援助作為提升國家軟實力的重要工具。而且細緻考量, 對不同職業、不同行業的人士來說,人道主義傳統的影響力度有一定差異。對此,你有何評 論? 茉莉:過去西方人曾經嚮往過東方神秘的「香格里拉」, 但現在的西方人早已不局限 於「香格里拉情結」。由於媒體的發達,關於西藏的著述大量出版,去西藏考察的人很多, 他們在瞭解西藏的現實後,開始關注中共在西藏侵犯人權的問題。你說很多國家把人道主義 援助作為提升國家軟實力的工具,也許存在這種現象,例如對一些伊斯蘭國家的援助。但就 支持西藏而言,西方國家是出於人道主義的目的。中國人總是覺得西方人從上至下都安排好 了,覺得他們支持西藏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實,多元社會有多元的聲音,西方實 行的民主制度,行政當局和議會都有不同的立場和想法,總統還經常要換屆。大家在西藏問 題上之所以一邊倒,是由於西方人道主義精神一脈相承。 畢研韜:3.14騷亂後,中國政府曾邀請部分西方記者到西藏考察。但我注意到,這些記 者撰寫的稿件大多是繼續質疑中國政府。你能簡要分析一下其中的原因嗎? 茉莉:中國政府在2008年騷亂後邀請西方記者考察,是希望這些記者為他們說好話。但 是,真相根本就隱瞞不住,例如在拉薩和甘南等寺廟,都有年輕的喇嘛跑出來向記者哭訴, 說他們受到怎樣的壓制。這樣的話,西方記者發回去的報導自然不會對中共有利按照西方的 新聞觀,媒體的天職就是監督和批評政府,揭露被掩蓋的真相。而中國政府的矛盾與尷尬在 於:一方面,他們不能再閉關鎖國,畢竟是全球化的時代;另一方面,他們又不願意真的開 放,老是要遮遮掩掩。這樣,新聞的本質——真實性和客觀性,就和專制的本質衝突起來。 今年3.14紀念日,《紐約時報》等西方媒體一邊倒地支持西藏,這就證明了,不管中共投入 多大的資本,其外宣在國際上注定不會成功。 畢研韜:國內有人認為,「西藏流亡政府」管理的是「虛擬的疆域」,缺乏實際「治國」 經驗。中國民間有「西藏之水救中國」之說。我個人認為,西藏的戰略價值在一定程度上影 響著北京對西藏的管治模式。這一點海外有些人是不是難以接受? 茉莉:國內人說西藏流亡政府管理的是「虛擬的疆域」也好,缺乏實際「治國」經驗也 好,都不能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給幾百萬西藏人自由選舉的權利,他們會選誰?藏人人 心所向的,是中國政府還是西藏流亡政府?你的看法有道理。過去中國政府統治西藏注重於 主權,現在更多地從資源上去考慮。中國是世界上最缺水的國家之一,內地河流大都遭到污 染,加上中國內地礦產資源枯竭,由此之故,他們更不願意放棄對西藏的控制。但是,不管 西藏對中國具有何等的戰略價值,中國政府的管治,都不應該同西藏人的自治權利相牴觸, 不應該同中國憲法規定的民族自治權利牴觸。 畢研韜:你認為,解決西藏問題的時機是否成熟?目前的主要障礙是什麼? 茉莉:我認為解決西藏問題最好的時機,是80年代胡耀邦和趙紫陽時期。在1959年血腥 的「平叛」之後,達賴喇嘛逃亡印度,此後,漢藏中斷接觸近20年。在毛澤東執政時期,漢 藏談判完全沒有可能。70年代末毛澤東去世後,繼任的中共領導人著手撥亂反正,對西藏政 策有所檢討,與達賴喇嘛恢復接觸。1980年4月,胡耀邦領導下的中共中央書記處起草了 「西藏工作總結報告」,具有解決問題的誠意。但胡耀邦個人對西藏問題的開明看法,無法 在當時保守勢力強大的中國實行。不久,胡耀邦就被迫辭去總書記職務。80年代末期,以趙 紫陽為首的中共開明派執政,宣佈願意與西藏人談判。但是,中共保守派設置了了種種障礙。 1989年趙紫陽下台,因此前功盡棄。直到2002年才恢復中藏談判,此後的幾次談判大都具有 作秀遊戲的性質。今天,解決西藏問題的困難更大了。目前解決西藏問題的主要障礙是:中 國的政治制度障礙,以及大中國大民族主義思潮。 畢研韜:你個人對解決西藏問題有何建議?解決「西藏問題」的突破口究竟在哪裡? 茉莉:我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西藏問題不是一個孤島》。該文的結論是:西藏問 題不可能是一個孤島,它必然與整個中國的命運相連。西藏人其實並沒有太多的選擇,他們 只有和中國人民一起爭取民主和人權。整個中國的民主制度建立起來之際,才是西藏真正自 由之時。這就是我對解決西藏問題的建議:改變中國現有的政治制度,給西藏像香港一樣的 自治地位,真正實現憲法承諾的少數民族自治權利, 畢研韜:謝謝你接受我的專訪,你的分析讓我對西藏的認識更加多元。我越來越感覺到, 在西藏問題上,立場已成為決定一切的要素。親北京和親西藏的人士都竭力為自己辯護,同 時對對方橫加指責。其實,雙方都只是看到了問題的某些側面。我的看法是,只要立場不中 立,觀察、分析和結論就不會客觀公正。在西藏問題上,各方有無可能超越自身認知的局限, 這正是我目前著力思考的課題。 (本文系國際戰略傳播學會「中國與世界」系列專訪之一。感謝愛爾蘭華人作家喻智官 醫生協助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