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與未來之間 楊瑞(RAE YANG)在她的回憶錄《吃蜘蛛的人》(SPIDER EATERS)裡提到莊周夢蝶的故事。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醒來後感到困 惑:自己到底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抑或自己本來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 楊瑞想起這個故事,因為她感受到類似的困惑。她曾經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被周圍的人愛著,也愛著周圍的人;可是後來,她變成了一個滿口沖衝殺殺、造反 有理的紅衛兵,批鬥自己的老師,批鬥當權派;後來,她自願奔赴千里之外的北大 荒,在農場養豬,不嫌髒不嫌累,說話粗聲大氣,連喝幾杯酒都不臉紅;再後來, 她又以自學者的身份(她只有初中學歷)考取研究生;其後又自費赴美國留學,得 了博士學位,在美國的一所大學教授比較文學,在美國同事的眼中,她是地道的中 國人,然而在中國朋友看來,她已經非常西方化。當楊瑞回憶自己的過去,看到的 是一個個在不同的時期的不同的「我」,她忍不住要問自己:這一個個的「我」難 道會是同一個人嗎?這個人難道就是我自己嗎?在這一個個「我」中,哪一個「我 」才是真正的我?我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不要以為楊瑞是來到了西方後才發生了認同的困惑。事實上,留在本土的中 國人也有類似的困惑,而且往往更強烈。正像崔健的一首歌中唱到的那樣:「不是 我弄不明白,這世界變得太快。」從那以後又過了差不多十年,中國又發生了新的 巨大的變化,一般人在生活中的位置、角色以及觀念也發生了新的變化。相比之下 ,那些移居西方多年的中國人所經歷到的變化常常還要少一些。華僑的中國性每每 停格於他們去國的時代。無怪乎這批新華僑們偶爾回國探視,常常在母國的巨大變 化面前感到迷惑莫解。街道市容變得難以辨認還在其次,更大的變化在於人們的言 談舉止作派以及彼此打交道的方式。這和過去的情況不一樣。過去,海外遊子回國 ,國人嫌你洋氣;如今卻相反,如今是國內人嫌海外人土氣,另外還嫌海外人呆氣 ,也就是嫌你在為人處世上還要遵守某些規則——或者是你過去在國內時就遵守的 規則,或者是你到海外後習得的規則,而這些規則要麼是國內的朋友們從來就不曾 遵守過,要麼就是讓他們早扔到九霄雲外了。 當代中國,變化巨大,變化頻繁。當我們回首往事,試圖給我們過去幾十年 的生活作出一番整體的描述時,我們發現,我們的生活竟是如此的支離破裂,缺乏 一貫性,它不像是一部長篇小說,而更像是幾部互不相連的短篇:除了其中的人物 沒有變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在變,從場景到詞彙,我們似乎總是在面臨新的陌生的 、未曾預計到的生活,它使得昨天都顯得十分遙遠和毫不相干。我們的自我尤其在 變,在不同的時期呈現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面孔,我們總是在不斷的調整設計 ,不斷的從頭開始,像在同一張底片上多次曝光,到頭來連我們自己都認不同自己 。這不是某些單獨的個人的問題,這是我們幾代中國人的共同經驗。 大變動難免不引起所謂認同的危機。現在,許多人都承認在文革的歲月中, 我們迷失了自我,中國人變得不像中國人。那麼,今天的情況又如何呢?聽一聽國 人對現狀的各種抱怨,尤其是對世態人心的強烈抱怨,我們就得承認,今天的中國 人也不符合中國人心目中的中國人。在如此迷茫的情況下說「二十一世紀中國人的 世紀」恐怕是沒有多少意義的,既然我們連下一世紀的中國人會成為什麼樣的中國 人都沒有明確的概念。 不能把這種認同危機簡單地歸結為傳統與現代的衝突,似乎今天中國人面臨 的問題和一百年前沒有兩樣。不妨拿香港人、台灣人和大陸人相比,一般的感覺是 ,香港人和台灣人更現代或曰更西化,但同時也更傳統。中國大陸人的問題顯然與 近半個世紀的共產黨制度密切相關。這套制度既反傳統反西化,但又是傳統與西化 結合的一個怪胎。講到共產黨統治對中國人的影響,我們有必要參照蘇聯和東歐的 事例。直到蘇聯東歐實現民主轉型之前,大陸的中國人都和蘇聯人東歐人更為相像 ,而和香港及台灣的中國人區別更大。共產黨統治抹殺民族差異文化差異,曾經一 度,它居然好像做到了這一點。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蘇聯、東歐,政治體制經濟 體制彼此相似,官方樹立的「共產主義新人」樣板彼此相似,普通老百姓的工作態 度生活態度彼此相似,就連這一制度的反對者,從獨立的異議人士到大規模的群眾 示威,其反對活動在內容上和形式上也大同小異。問題在於,共產黨統治的歷史太 長,長到足以破壞舊的傳統;共產黨統治的歷史又太短,短得它來不及形成自己的 傳統。共產黨今日的失敗和它昔日的勝利一樣徹底,是故,在後共產時期,我們看 到的像是一片精神的廢墟。 去年七月一日,香港回歸。在北京舉行了一場官方主辦的歌舞慶祝大會。大 會的主題歌叫「我是中國人」。這使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流行的一首合唱歌曲,名字 叫「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人有歸屬的需要,他需要把自己歸屬於人類的某一 群體。我們知道自己是人,因此,我們不會問自己「我是什麼」,我還會問自己「 我是什麼人」。這就是為什麼在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破產後,民族主義迅即填補真空 的原因。亨丁頓指出,冷戰之後,世界面臨的是文明的衝突。中國人則被歸為儒教 文明。可是,作為中國人,我們自己身上到底還有多少儒教文明呢?過去,人們自 稱無產階級,自稱革命派,那固然不等於說他們自己就已經很無產階級化了,很革 命化了,但那至少表明他們願意用無產階級化和革命化的標準要求自己。現在,儒 教對國人卻並無此等規範作用。畢竟,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不同於血統意義上的中 國人。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不是生成的而是變成的。不錯,生而為中國人,我們更 傾向於在中國文化中尋找自己的歸屬,可是,什麼是中國文化?時至今日,在中國 的文化早已不止是傳統的中國文化。我們對知識的慾望、對物質的慾望已經從傳統 的限定中解放出來。這就使我們很難再回復到傳統的中國人。其實,當一些中國人 宣佈「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人的世紀」時,那無非是說,憑著中國人的勤勞智慧, 當然,也是憑著中國人口的巨大數量,中國、中國人將在下一世紀的世界上扮演舉 足輕重的角色。至於說那時的中國和中國人將具有怎樣的中國性,這種中國性又將 怎樣的相異於美國或俄國性,在它們之間,究竟是相似重於相異,還是相異重於相 似,則往往未被涉及。 眾所周知,一百年前,中國的大門是讓西方的大炮給轟開的。然而,中國這 一次對外開放卻是源自其內在的衝動。這一次是中國人主動地走向世界,可是它又 不同於文革。文革期間,國人也有過走向世界的衝動(雖然並不曾實踐),見之於 當時流行的革命口號「把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插遍全世界」。這個口號看上去是民 族主義的,其實倒更是世界主義的。因為在當時的中國人看來,毛主義不僅適用於 中國,也同樣地適用於全世界。毛主義的偉大不在於它是中國的,因為真理沒有國 界之分。正像當初中國人把馬克思主義奉為指針,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就是在被西化 ;正像當初中國人決定走俄國人的路,他們也不認為自己就在被俄化;同樣的,把 毛主義大旗插遍全世界也不意味著把世界中國化,不等於傳統的「以夏變夷」—— 當然,在這個口號背後不是沒有中國人的民族驕傲。這一次中國的對外開放,主要 也是基於世界主義。在八十年代的中西文化討論熱潮中,許多論者把傳統中國文化 視為落後的同義詞,把現代西方文化視為先進的代表。說來也有趣,當初的閉關鎖 國反而刺激起世界主義,推動對外開放,而對外開放卻又回過頭來刺激起民族主義 (越是和外國人打交道越是意識到自己是中國人)。這看上去像是兜圈子,其實不 然。因為今天中國人的民族主義,與其說是出於對西方的拒斥,不如說是出於對西 方的接納,是出於對人類價值標準的普遍性的肯定。當一些中國人預言二十一世紀 將是中國人的世紀時,他們是希望在下一個世紀,中國人能在若干重大指標上佔據 領先地位,而這些指標本身被視為普遍的,共同的,儘管它們主要是由西方人首先 提出的或規定的。孔子認為,人們在本性上是相近的,在習俗上則相距較遠。這意 味著,隨著彼此間交往的增長,人們會在許多基本準則的問題上(如政治制度經濟 制度)更趨於相似,而在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則可能較長時期地保持下去。 那麼,這是否意味著在未來,中國會失去自己的傳統呢?也不是。中國的傳 統如此博大豐富,某一部份的革除常常意味著另一部份的光大。君不見天安門城樓 前矗立的兩隻高大的華表,兩千年來它們一直作為裝飾物,而且常常是用來炫耀權 勢,可是在遠古時代,它被稱為謗木,立於交通要道,供民眾自由發表意見批評政 府。一旦我們結束了專制的傳統,我們不也就是光大了我們的自由的傳統嗎?□ ——《北京之春》1998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