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胡平對話錄 三月一日晚十時,胡平從紐約打越洋電話給在北京的王丹,雙方進行了長約四十分 鐘的對談,內容如下: 胡平:這兩天,國內的朋友們陸續發表了一系列很好的意見。在海外引起強烈的反 響,我們都感到十分振奮。 王丹:這大概是八九年以來最具規模的一次。 胡平:從這次發表的意見中,我發現國內的朋友們又有了新的、更成熟的看法。可 否請你講一講你自己的考慮? 王丹:經過五年半的思考和中國的各種變化,我以為我們的認識應該有所深化。長 期以來,中國的知識分子保持了高度的社會責任意識,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但不 少人仍然帶有傳統的「為帝王師」或「為帝王幕」的想法,使自己依附於政權或政 治集團,缺少真正的獨立性。包括八十年代末胡耀邦或趙紫陽派的若干知識分子群 體。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為了切實有效地履行知識分子的社會良心的職責。 我們應該開闢一條新的道路,要致力於公民社會的建設,著力於社會運動而不是政 治運動,自覺地和政權以及政治集團保持距離,立足於社會各階層的利益,形成一 支獨立的力量,去制衡任何政權或政治集團。 建設公民社會 胡平:這是一個很寶貴的思路。我一向認為,要建成一個自由的、民主的社會,比 權力之間的互相制衡更重要的,是社會對政府的制衡;比三權分立更基本的,是輿 論的獨立。換句話,公民社會的 建立是一件更具根本性的工作。 王丹:在後鄧中國的轉型期,這一點尤其重要。不少人談到中產階級的作用。中產 階級的作用當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由民主理念的傳播。這就需要有一批具有獨 立人格、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展開啟蒙工作,讓諸如人權、自由、法治、民主一類 思想深入人心。我和包遵信先生交換意見,我們都認為要注意培育中國的自由民主 的文化土壤。離開了這種文化土壤的培育發展,我們就不可能有堅強可靠的基礎, 也就不可能有力地反對專制。 胡平:其它國家的經驗也值得借鑒。如波蘭早在團結工會出現之前,波蘭的知識分 子就做了大量的工作,例如成立了保護工人權益的團體,和工人及其它群眾建立起 密切的聯繫和相互瞭解。 王丹:在維護社會公正,保障基本人權的口號下,我們正在做這方面的工作,比如 對多種人權個案的調查和披露,對社會弱者的關懷和幫助,借此建立一個以法治為 依據,以自由主義理念為基礎的公民社會。當然,提出各種政策建議和制度改革方 案也很重要。不過我們的側重點是放在基本人權的保障上。我個人秉持不入閣的原 則,即不進入政權具體操作,保持來自民間社會的反對派的角色。不僅關心政治問 題,也關心各種社會問題,文化建設問題,讓眼光更開闊一些。 胡平:如果把政治分為三個問題:誰來統治,如何統治,以及統治到什麼程度;那 麼,自由主義首先關心的是最後一個問題。也就是說,政府的權力一定要有所限制 ,人民的一些自由權利必須不受權力的干擾侵犯。這個不容權力干涉的空間就是自 由,就是公民社會。只要做到了這一點,其餘一切就比較好辦了。對共產黨政權來 說,只要它停止了政治迫害,它的極權性質就基本上改變了。 王丹:近些年來,在經濟大潮的影響下,理想主義色彩有所消弱。但是我認為,一 個社會還是需要一批有理想主義的、有獻身精神的人,堅持自由民主的基本理念。 這裡,我順便向你提出一個問題。你在《八九民運反思》種講到持不同政見者和政 治家的區別,批評有些持不同政見者不負責任。 胡平:我不是那個意思。很多持不同政見者都發揮了很了不起的作用。我只是說, 當實際的政治運動發生後,當一個持不同政見者參加到這種現實的政治運動時,他 不能僅僅考慮自己的道義立場,他還必須考慮運動本身的進退得失。 王丹:我同意這樣的表述。民運中的政治家更關心的是運動的謀略,組織的建設, 政策的建議,和政治運作的環境;持不同政見者則更多是從個人主義的立場出發進 行批判,宣傳自由民主理念,人權的理念。這是民運的兩個不同側面。今後大陸民 運深入發展,這種不同的側重可能會表現得比較清晰。 國內民運的兩種思路 胡平:對。在大多數情況下,在民運沒有出現大規模運動的情況下,這兩種不同側 重的區別不甚明顯。其實兩者有更多的一致之處。不論你把自己定位為反對運動的 政治活動家,還是定位於不同政見者,首先我們都需要爭取自己的最起碼的存在空 間,爭取表達異議的權利。 王丹:在捍衛自己的發言權利上,大家是完全一致的。像這次「兩會」期間連續發 的三篇東西,雖然側重略有不同,但整體的配合、協調還是很好的。這也是八九年 以來做得很好的一次。 胡平:所以海外人士都感到振奮。現在,我們尤其關心參與者們目前的狀況。 王丹:三篇聲明發表後,有幾個人被找過。我被傳訊過一次。劉念春、江棋生也被 警方找過談話並給予警告。陳子明這邊,警方表示要找王之虹談一談。到目前為止 就是這些,至於以後還會有什麼反應,還需看一看,現在還不很清楚。 胡平:幾年來,你和其它一些朋友們一直堅持發出自己的聲音。這是十分可貴的。 王丹:中國需要一批獻身的理想主義者。我們甘願為自由民主大業做出犧牲。社會 只有在這種動態平衡中才能進步。 胡平:所以我不能同意有些人的觀點,說什麼現在的時代是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 不能指望著一個人做出了英雄的業績,周圍的人馬上全鼓掌,社會立刻給予褒獎。 那當然不錯。但事情並不總是這樣的。你不能認為只有被社會馬上承認的英雄才是 英雄。那些開創新的價值,因而一時間得不到社會一致讚賞的英雄行為決不是不算 英雄行為,實際上,這種英雄尤其是英雄。 王丹:我們清楚地意識到我們是在為自由民主的實現鋪路,我們已經付出過代價, 今後還有可能付出代價,但我們堅持我們的理想,即使我們不一定都能享受理想實 現的成果。 這裡,不妨向海外的朋友們講一講我們許多朋友共同堅守的幾條原則:第一,我 們不做超出法律範圍的事,但我們有責任在法律範圍內開拓更大的自由空間。第二 ,我們永遠抵制暴力行為,但始終堅持和平抗爭原則,堅持做社會良心。第三,我 們主張並積極維護社會穩定,同時也要履行公民義務,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第四, 我們不盲動冒失,不做無謂犧牲,但堅持理念,固守道義和理想底線,決不退縮。 胡平:這四條原則都非常好。我理解的勇敢,並不是在任何情況下一味地往前衝, 而是有所堅持,絕不退縮。 王丹:我很高興地看到,八九以來,國內出現了一大批比較成熟的民運力量。這是 中國民運的寶貴財富,也是未來民主事業獲得成功的希望。對你的《八九民運反思 》中一個觀點,我有不同看法。借這個機會和你交換一下意見。關於「見好就收」 ,「見壞就上」這個原則,國內朋友討論得很熱烈。我認為,在群眾運動中,我們 首先要為群眾的生命安全負責。像八九民運後期的情況,如果要群眾「見壞就上」 ,會有重大的犧牲。從我的角度,我會覺得十分不安。如果我事先知道運動會招致 如此巨大的犧牲,我寧可不發起這場運動。民運的目的是為了人民的自由幸福,我 們不能讓我們的手段違背我們的目的。 胡平:我也是這個意思。之所以需要「見好就收」,正是因為在有些很壞的形勢下 我們上不起。如果永遠可以「見壞就上」,那就不必提「見好就收」了,乾脆上到 底,上到徹底勝利,誰都知道收了。運動中形勢多變,有時對我們有利,有時不利 。如果我們不善於在有利的形勢下,主動的形勢下作出階段性的妥協;等到更嚴峻 的局勢發生,我們就被動了,我們付不起那個代價。我過去在國內時,做事一般比 較謹慎。我們這樣做不一定是因為我們害怕大的風險,同時也是為了示範,讓別人 感到從事某種形式的抗爭是可能的,它所招致的風險是有限的,是一般人能夠承受 的。這樣才能動員更多的人投入。 王丹:在未來民運高潮中,我們一定要保持冷靜、清醒,在方法上、策略上盡可能 達成共識。 胡平:這也離不開一些人在困難條件下堅持抗爭,建立威信,在今後的運動中講起 話來更有份量。以往多次運動,不是沒人提出正確的主張,問題是多數人沒有接受 正確的主張。所以平時我們就應當注意積累經驗,努力讓更成熟的人對運動有更大 的影響力。 王丹:中國民運任重道遠,我們必須要有韌性。 胡平:我十分贊同你堅持的這種自由主義立場。即便到了民主社會建成之後,來自 社會的制衡仍是不可或缺。過去中國人的政治理想有一條叫「野無遺賢」,能幹的 人都吸到政府裡去。這樣的話,還有誰能制約政府呢? 王丹:這正是我想強調的觀點,即便對民主的政府,也需要有民間的獨立力量的制 衡。 胡平:當年穆勒批評中國的科舉制,不是批評它壓制人才,而是批評它妄圖把一切 人才都納入政府中。這個意圖要是真實現了,那才更糟糕。 王丹:從現在起,我們就應該有明確的意識,自覺地建設民間社會,建設各種民間 的團體和力量。需要有一批人自覺地扮演好民間力量的角色。 胡平:在西方,除了執政黨反對黨之外,還存在著許許多多的獨立的團體和機構, 象教會、工會、農會,像保護環境的團體,像各種文化學術團體。有志於在中國建 成自由民主的人士,應當對這種民間力量的培育和發展給予極大的關注。當然,建 設一支反對派的政治隊伍也十分重要。尤其是在中國,共產黨壟斷了一切權力,體 制外的人士缺少實際操作管理的經驗,因此我們更需要建設一支反對派的力量。我 只是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側重。在現階段大家應該、也可以共同地為發展民間力 量而努力。 王丹:希望有更多的人來從事這一工作。 胡平:根據你的觀察,目前國內民運方面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動向? 王丹:目前國內民運主要有兩種思路,一種從政治層面切入,拿出自己的政治綱領 去團結民眾,號召民眾;包括向現政權提出對話,致力於制度建設。另一種是以持 不同政見者的角度出發,關心基本人權和一般民眾的合法權益,把觸角伸展到社會 各階層。像勞動者保護同盟就屬於後一種。這兩種思路可稱為一體之兩翼,彼此配 合。 民眾與知識界的心態 胡平:國內一般民眾,包括知識界的心態如何?在「六四」後的經濟大潮的影響下 是否有什麼變化? 王丹:在九三年知識界一度陷入迷茫。從九四年,特別是九四年下半年起,情況又 有了新的變化。有人提出要「各歸其位」。知識界還是應當扮演社會文化的守護人 的角色和社會良知的角色。人們重新開始關注社會問題、文化問題,以至政治問題 。像《讀書》、《東方》一類雜誌銷量大漲。這些對扭轉實用主義沖刷一切的浪潮 發揮了不小的作用。可以預見,在未來中國的政治和社會文化變遷中,知識界還可 以重新煥發力量。 胡平:我在海外的觀察也有相似的印象。在任何社會都需要有理想主義,需要有批 評精神。新保守主義者只講經濟改革,不講社會公正,不講自由民主,放棄文化批 判。那當然是錯誤的。關於所謂政治冷漠現象,你覺得是怎麼一回事? 王丹:在知識界確有一股政治冷漠的思潮,有人主張退回書齋,從事純學術研究。 但對普通老百姓而言,他們是對政府冷漠,不是對政治冷漠,只不過在「六四」之 後政治上壓力很大,說話有風險,好像說了也沒什麼用。事實上,各階層的 人都有 很多不滿,對政治還是關心的。 胡平:這番說明十分重要。人們迫於高壓一時難以表達。這是一回事。如果編造出 一套說詞,讓人們由無可奈何的忍受變成了心安理得的接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丹:越是在這種情況下,越是要知識分子站出來表達大家的願望,進行啟蒙,和 人民一道爭取權利。 胡平:對。啟蒙的本義不是要居高臨下把一大套東西灌輸給別人,而是喚起人們固 有的自主意識,喚起人們對自己獨立判斷能力的信任。 王丹:我和留在國內的許多朋友,現在就正在堅持做這些工作。 胡平:有人說,現在中國,大多數人都過得很自在,只有極少數不同政見者才感到 壓迫。我說不對。因為大多數人都有正義感和同情心。像八九民運,有些北京市民 連學生們提出了什麼具體要求都不清楚,但他們反對戒嚴,反對政府鎮壓,結果就 走上了街頭。專制即便只壓迫了少數人的身體,但它壓迫了大多數人的良心。我們 知道,實現自由民主,就是要做到保護少數。可是少數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 己。少數需要多數的寬容,需要多數人共同抵抗壓迫。所以,爭取自由民主,實際 上也就是用質樸的正確原則,去喚起人們偉大的正義感或同情心。 王丹:我的切身經驗告訴我,老百姓對我們是非常同情、非常支持的,是一邊倒的 。這種同情和支持甚至超出了我的想像。包括不少政府人員。 現在,我們把樹立基本人權觀念當做中心工作。這個工作需要長期的努力,不可盲 目樂觀。 胡平:傳播人權觀念,海內外都可以做。但你們在國內的人還起到了以身作則的示 范作用。這一點尤其值得我們敬佩。 最後,希望朋友們多多保重,加強聯繫。□ ——《北京之春》1995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