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巍就是楊巍 ----楊巍妹妹楊瀟貝妹夫余芒採訪記 本刊記者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利用週末和感恩節的假日,民聯肯塔基分部的幾個 盟員前往印地安那波利斯探望了楊巍的妹妹楊瀟貝和妹夫余芒,並作為《中國之春 》的特邀記者對他們進行了採訪。以下是採訪錄音的整理稿。 記者: 我們這次從肯塔基來主要是想看望你們,也順便接受《中國之春》編輯部之托作 一個採訪。現在,海內外民運正處於低潮,「六四」大屠殺在一些人心目中開始淡 漠,人們對於一些相對不大有名的,仍在獄中的民運人士開始有些遺忘。楊巍就是 其中突出的一個。為了引起海外輿論界的重視,取得各方人士的支持和聲援,以便 使包括楊巍在內的被捕民運人士早日獲得釋放,作為楊巍的親人,你們能不能多介 紹一些有關楊巍的情況? 楊瀟貝: 我哥哥楊巍屬於第二屆CUSBMBEA,於一九八三年來美國,在亞利桑那大學生物系 學習。按規定,學習期間可以有一次探親,他便於一九八六年夏回國探親並完婚。 在他準備從上海返美時簽證遇到一點麻煩,領館要求他提供繼續學業的證明,這需 要辦一些手續和時間。外界對此不是很清楚,說他已經完成碩士學位,在等博士學 位的獎學金。其實不然,CUSPI根本沒有碩士學位,只有博士學位。而當時中共也這 樣講,主要是想把他從學生隊伍裡清除出來,以便嚴加懲處。其實,他還沒有完成 學業,只是在入獄後,亞利桑那大學覺得他不大可能再回來繼續上學,加之他已在 校讀了三年,各科成績優秀,所以決定破例授予他碩士學位,那已是我哥哥被捕半 年之後的事了。 余芒: 我和楊巍在復旦時是最要好的朋友和同學,現在又是他的妹夫,還是他的婚姻介 紹人。所以,對他是比較瞭解的。我認為,楊巍基本上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相當單 純。所謂單純,就是他對共產黨的手段和險惡估計不足。他公開了自己的民聯身份 ,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是合法的、光明正大的,共產黨不會找他麻煩。「六四」期間 ,我們在美國一直為他擔心,多次提醒他注意。但他一往無前,毫不畏懼。為了保 護學生,他曾到上海市公安局為學運辯護,說學生的所作所為是愛國的、正義的、 合法的。在一些人看來,楊巍真有點兒「傻氣」,去說服公安局的人就像對牛彈琴 。但是,楊巍就是楊巍,他就是這樣的人。在學生絕食後期,楊巍看到學生的身體 已十分衰弱,而共產黨絲毫沒有憐憫之心,反而磨刀霍霍。為了民運的長遠利益和 保護學生的健康和生命,他勸說學生停止絕食。 楊巍不是什麼偉人,也不想在轟轟烈烈之中一夜成名。他只是想盡自己所能,為 中國民主運動作一點實際的事。楊巍的特點就是平實,他看清自己要幹的事,就沿 著這條路走下去。他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什麼。他知道自己完全可能再一次入獄。在 他第一次坐牢兩年期間,我們呆在監獄外面的親人自然是很難過的。唯一感到安慰 的就是我們知道他心胸開闊,豁達樂觀,他不會絕望。他喜歡研究哲學,讀得很深 。他的學問就連監獄的看守也非常佩服。在監獄裡,他還經常找機會向他們講民主 道理。 楊瀟貝: 第一次被捕後,有一次媽媽去監獄送東西。看守很高興地告訴媽媽說,哥哥在獄 中正上南通大學一個管理函授班的課,考試得了一百分。連看守都為他感到驕傲。 哥哥第二次被捕時,爸爸的肺癌已經到了晚期。他身邊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哥哥 被捕的那天,爸爸媽媽都在醫院,誰都不知道。最後還是一個朋友得知後告訴的。 在新的打擊下,爸爸的病情急劇惡化,搶救無效而去世。本來講好下午兩點開追悼 會時,允許哥哥也來參加。那時,許多親戚朋友也都想再見哥哥一面。結果後來當 局又變了卦。當天早晨臨時通知媽媽,只准哥哥在上午十點見一下爸爸的遺體。如 果不同意,就再沒有其它機會了。於是只有媽媽一個人見到了戴著手銬的哥哥一面 ,而且只有短短的不到十分鐘時間。共產黨真是太不人道、太令人氣憤了! 余芒: 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楊巍肯定對於父親的去世十分痛苦,也為自己給妻子帶 來的一切感到難過。但他最終還是平靜地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楊瀟貝: 在與媽媽會面的短短幾分鐘裡,哥哥問起在美國的妻子的事。他讓媽媽寫信告訴 妻子,讓她辦好離婚手續,寄過來,他準備簽字。我們都很理解他妻子的苦處。他 們剛剛結婚就分開,這幾年一個人等了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了。 記者: 楊伯母到美國之前有沒再見過楊巍? 楊瀟貝: 沒有。除了在我爸爸追悼會那天上午見了不到十分鐘,我媽再沒能見到哥哥。 記者: 小楊,你和你哥哥的年齡相差三歲,你們從小一定是在一起長大的吧? 楊瀟貝: 是的。我還記得,小時候在幼兒園,我哥哥在大班,我在小班,他時常跑過來看 我。哥哥從小各方面能力就很強,那時文化革命才剛剛開始,我還沒有上小學。他 和幾個小男孩去南京路上的一家模型店買回材料,自己動手做模型。那時,我總是 跟在後面,他們嫌我小,就把我趕走,不許我跟著。 記者: 你當時覺得很委屈吧? 楊瀟貝: 是的。(笑)但必須承認,我哥哥從小做事情一直很公正。一次他和朋友下軍棋, 讓我作裁判。我眼見哥哥要輸了,於心很不忍。當他的「旅長」和對方的「師長」 相遇時,我就判他的大,「吃」掉對方。這實際上是作弊。事後他聽我說起,十分 生氣,警告我不准再這樣幹。 我哥哥喜歡訓練大腦思維的項目,經常和爸爸下圍棋、象棋,就是不喜歡打撲克 ,認為那是在浪費時間。 上大學以後,我同哥哥的接觸就不太多了。那時,他週末經常不回家,留在學校 看書。(余芒:他愛書如命。)我媽媽心疼他,就經常燒好菜給他帶去吃。他有時回家 只吃頓飯又轉身回學校去了。 他中學畢業後,就去讀衛校,然後又去農場勞動,最後上了大學。所以從中學以 後他就一直不住家裡,每星期頂多回來一次。八零年復旦民主競選時,他一回家來 就大談競選的事。由於爸爸媽媽畢竟是老一代的人,哥哥常常在一些問題上與他們 辯論。他特別喜歡讀書,手不釋卷,什麼都想研究:哲學、圍棋、氣功、少林拳都包 括在內。 記者: 他在學校裡當過什麼幹部嗎? 楊瀟貝: 沒有。只是中學時他去拉練,練鐵腳板,曾在拉練團裡當記者,寫過許多文章和 詩。回來後還出過兩期詩刊。後來被學校領導勒令停刊。哥哥是七七年從農場考上 復旦大學的,在農場,他經常與那裡理論小組的人一同研究《資本論》等理論著作 。 記者: 你哥哥的政治觀點,當時家裡人知道不知道? 楊瀟貝: 我想有些家裡是知道的。記得我們曾爭論過這樣一個問題:西方人侵略中國,對中 國文明是毀壞還是有幫助?爸爸當然按傳統的官方觀點認為西方的入侵損害了中國的 主權。我哥哥則認為,這只是一個方面。從另一個方面來說,西方的入侵對中國的 文化,特別是科學技術的進步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比如象上海外灘一帶的高樓大 廈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上海的工業基礎也是那時發展起來的,解放後其實沒有發 展多少。因此,西方的入侵從整個歷史角度來看,並不是壞事。我的看法與哥哥相 同。還記得七六年鄧小平一派把「四人幫」抓起來時,我哥哥說:「從純理論上講這 是不符合法律的。」我爸爸是擁鄧的。「文革」時讓他寫批鄧的材料他都不肯寫, 並為此吃了不少苦頭。他當時贊成抓「四人幫」。但哥哥認為,儘管「四人幫」十 分可惡,但抓「四人幫」的方法是違背憲法的。總之,他心目中的法制觀念十分清 楚。 余芒: 我這裡插一段。那時,我們復旦七七屆的同學,大都不關心政治。特別是學理科 的,包括我本人在內。但楊巍則與眾不同。他對政治、對國家大事很感興趣。八零 年復旦競選,上海搞得挺火熱。徐邦泰出來競選寶山縣人民代表,他十分支持。 記者: 他自己在復旦有沒有參加競選? 余芒: 沒有。但他積極參加了文科各系舉行的對許多政治問題的討論和辯論,還在演講 比賽中得過獎。 楊瀟貝: 文革期間,我哥哥常去市圖書館看書。一看就是好幾個鐘頭,動也不動。他看的 東西包括《中國哲學史》和其它哲學、文學、歷史讀物和翻譯小說。我媽媽是學文 學的,對哥哥有些影響。 余芒: 楊巍七八年在復旦畢業後,進了上海生化所,他這個人愛好特別廣泛。 記者: 他還是最喜歡生物了? 余芒: 是的。我想楊巍選擇生物和以前他進過衛校有關。他對中國的傳統醫學頗有研究 ,醫書讀了很多,特別是針灸方面的書。他認為,二十年後,生化將會有重大發展 ,便選了生化。在復旦讀書時,許多人修一門外語已經很累了,楊巍卻可以同時學 上四門外語。他的英文、法文和日文學得很深,德語也不錯。他在獄中還讓我替他 買西語字典,要再攻西班牙語。 有些人在大學談戀愛,但楊巍不願在那上面多花時間。他在生活中特別講究時間 效率,每天幾乎是「三點式」的生活。早晨和下午還要撐二十下雙槓,堅持體育鍛 煉。 記者: 楊巍在學校時群眾關係怎麼樣? 余芒: 他和大家相處很好,大家對他也不錯,但都覺得他與眾不同。我們班上曾評過「 班級之最」,他被評為班上「最怪的人」,「怪主意最多的人」。事實上,大家都 很佩服他。他為人大方,對周圍每一個人都很好,可以說,他沒有一個私敵。 記者: 楊巍來美後參加了中國民聯,有沒有對家裡人講起? 楊瀟貝: 我哥哥曾從美國寫信回來,說他聽了王炳章的演講。但我們還不知道他已參加了 民聯。上次他探親剛一回國,就把這件事告訴了自己的未婚妻。他們兩人的結合可 以說是志趣相投。直到他被捕,我們才知道他加入了民聯,《世界日報》在頭版還 登了照片。 記者: 楊巍第二次被捕,一定給楊伯母極大的打擊,她能夠承受過來,真是很不容易的 。 楊瀟貝: 我媽媽當然十分難過、痛苦。作為一個母親,她當然不願意看到自己的親生骨肉 坐牢。但她覺得自己兒子並沒有錯。那天,哥哥要到復旦去和學生公開聯絡,提出 自己對絕食的建議。媽媽知道後,極力反對他去。媽說:「你爸爸病得這樣重,你萬 一出事,你爸爸就沒人照顧了。」可是他說:「媽媽,忠孝不能兩全,我還是得去。 」 余芒: 我當時聽說上海形勢十分緊張,軍隊已包圍了五角場。大家在美國都很為他擔心 ,馬上給他掛了長途電話。當時他不在家,我讓媽媽轉告他:他想幹的事,我們可以 在這裡以十倍的努力為他去作,他畢竟是人在虎口上,要注意點兒策略。何況他父 親身邊只有他一個人,如果再不注意,就對不起父親了。 另外,我也是楊巍和妻子的結婚介紹人。他自從結婚以後,根本沒有為妻子帶來 幸福,實在對不起人家。他們剛剛結婚不久,倆人就分離了。然後,楊巍就進了監 獄。在第二次被捕前,我告訴他說:「作為你們的婚姻介紹人,我要提醒你,你從來 沒有給自己的妻子帶來幸福,不要再給她帶來災難了。」我沒有他那樣高尚。我只 是從作為一個人的角度把這話托他媽媽轉告給他。他聽了之後很生氣。第二次與他 通話時,他就不大願意理我了。看來,他已是不顧一切,義無反顧了。我當時內心 的感受很深,楊巍也許是對的,我想如果當時我在國內,我大概也會這樣幹的。 記者: 「六.四」大屠殺後,楊巍有沒有逃出來的打算? 余芒: 據我所知,沒有。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安危。他當時只想盡力幫助姚勇戰和其它學 生領袖。他作了許多「凡人」不大會作的事。姚勇戰被捕後,他約了國家安全局的 人到餐廳面談。國安局的人很高興,滿心希望楊巍能向他們提供什麼重要情況。他 坐下來和對方吃飯,開始做開導工作,講道理。他說:姚勇戰沒有犯國法。他是個愛 國青年,在學運期間為社會秩序的穩定起了積極作用,所以應當盡快釋放。最後搞 得那兩個國安局的人大失所望。 楊瀟貝: 我哥哥一直希望民聯和《中國之春》能在大陸登陸,他「以身試法」,想通過公 開自己身份的行動讓中共接受民聯存在的事實。他一直在努力探索民運團體返回大 陸的可能性。 我哥哥出獄後被分配到一個電機廠翻譯一些科技資料。其實那個廠是個勞改工廠 ,大部份人都是刑滿釋放犯。一次,有幾個外國記者想採訪他,廠保衛科主任警告 他不得對外國記者「亂說」,他則勸告這主任說「人家記者來採訪,你們應當利用 這個機會宣傳一下廠子和廠子的產品,可以起廣告效應,說不定能有助於和外國拉 拉生意。」 記者: 他在監獄中身體有無受到明顯損傷? 余芒: 看來沒有。多虧他一直堅持鍛煉,哪怕在獄中,每天做伏臥撐,從未中斷。這回 第二次入獄,大家都覺得他要吃點皮肉之苦了。 記者: 在共產黨看來,他是所謂「慣犯」了。現在,楊伯母來到了美國,你們在國內還 有什麼親戚可以去探視楊巍嗎? 楊瀟貝: 我媽媽來美國前,安排了我姨媽,還有幾個朋友,按時給楊巍送些東西。需要東 西時,我哥哥可以寫個清單出來,但不准見面。 記者: 他在獄中的近況如何?有沒有再次開庭審判的消息? 楊瀟貝: 不知道。因為除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名稱之外,別的什麼都不准寫。只知道他還是 同上次一樣,關在上海第一看守所,那裡是專門關押政治犯的地方。 記者: 海外有不少人,他們讀了許多書,很有學問,也許不亞於楊巍,但往往把自己擺 在特殊地位,不願與眾人為伍,自命為民主精英,更不屑於加入民運組織。是什麼 使楊巍走了另一條路,為民主事業甘當普通一兵呢? 楊瀟貝: 這是因為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也可能跟我爸爸有關。爸爸就是對向上鑽營很不感 興趣,在這點上,哥哥和我都受爸爸影響很大,我們都對功名和虛榮看得很淡薄。 我們覺得,在世界上作為一個人的價值並不在於能否飛黃騰達,而在於能否為正義 的事業幹點實事。我想,正是這種精神一直在支持著哥哥。 記者: 楊巍的的確確是一位民運隊伍中的不平凡的士兵,他既具有較高的民主素養、理 論水平,又具有認真、求實的精神,為我們大家作出了榜樣。我們必須全力營救他 。對此,你媽媽對海外民運團體、民運人士有哪些要求? 楊瀟貝: 我媽媽當然希望外界能夠支持、聲援我哥哥,使中共能早日釋放他,不要給他判 刑。我媽媽出國前曾對我講,上次被捕,哥哥在獄中過生日(十月三日)時,收到很 多人寄來的生日賀卡,但今年再次入獄後,則沒有人寄賀卡給他,似乎人們已經把 他忘了。媽媽為此感到很難過。 記者: 聽到楊伯母的這些話,我們感到很慚愧和自責。楊巍對民運和民聯作出了巨大的 貢獻和犧牲,用一句朋友的話說:「我們民聯欠他的太多了。」經常有人批評海外民 運團體,說你們就有本事在海外鬧,沒人敢回去幹。現在,除了在國內堅持地下斗 爭的人們之外,至少有兩個「敢干」的人為人所知了:一個是劉曉波,另一個就是楊 巍。 楊瀟貝: 劉曉波也是很有理想主義的。 記者: 是的,他也是一直沒有認錯。應當有更多的人一齊來關心他們的事,關心至今仍 在獄中的一切政治犯,把聲援他們的活動再掀起一個高潮。 楊瀟貝: 「六.四」週年華盛頓大示威時,我看到不少人舉著要求釋放楊巍的牌子,人們也 向我詢問楊巍的情況,大家對我哥哥還是很關心的,我心裡很是感激。我希望,如 果有可能,民運團體應當進一步與美國各界溝通,向他們提供在押政治犯的名單, 在美國政界人士訪華時,可以此向中共施加壓力,這遠比僅僅在報紙上登載宣傳更 有力量。 記者: 你說的很對。對於楊巍,我們民聯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每個盟員都有義務為他早 日無罪釋放幹些事情。我們對楊巍的親人、特別是楊伯母更要多加關心和安慰,使 他們在海外能夠感受到民運組織的溫暖。最近,民聯總部又一次發起為楊巍的募捐 活動,我們分部的盟員羅海平還在當地英文報紙上發表了一篇為楊巍呼籲的文章。 楊瀟貝、余芒: 那篇文章我們都看到了,寫得很好,替我們謝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