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 任 吳明禮 我們是在一位共同的朋友家認識的。他清瘦,中等身材,臉上稜角分明。他時而 顯得健談,時而又沉默不語。他身著一套筆挺的「猛龍」牌西裝,皮鞋珵亮。見我 注意他的穿著,他笑著對我說:「這是行頭,回家就脫了,在外企裡幹活總得穿得 象點樣子。」 他是國際大廈裡一家意大利公司駐北京辦事處的僱員,今年三十歲,已婚。 數日之後,我如約來到他家。他的家在一片簡易樓房裡。 看看吧,這就是我的家。這間是我的,這間是我弟弟的,我媽就住在過廳裡,總 共二十五平米,住著五口人。外面夠冷的吧? 我們喝點紅酒。喝紅酒兌些開水,這 樣好喝,能使身體很快熱起來,這方法是跟那幫意大利人學的。 要是說起活法兒,我看我的活法兒可以歸結成兩個字:責任。是各式各樣的責任 把我緊緊束縛了起來,無論走到哪兒,我都被責任包圍著。想起來,許多責任都是 我自找的。有時我知道這樣做雖然付出很多,而且並不見得所有人都能理解,可一 遇到事情,總是又習慣於這樣做。看來「慣性」確實不光在物理領域起作用。 三年前,我還是王府井一家皮貨店的售貨員。我自學了英語,後又自學了意大利 語。報考外企公司時,我的成績並不理想,但面試時,外國人發現了我的負責感, 所以錄用了我。這是由於習慣而給我帶來的第一次好運氣。原先當售貨員挺輕鬆的 ,但收入不高。我所以選擇去外企工作,主要是因為那裡收入較高。這個家你已經 看到了,整個兒是讓我一個人支撐著(他說著,把房門關上了)。外屋裡正說話的就 是我弟弟和未來的弟妹,他們同居已經快兩年了。你要是不知道什麼叫鬼混,看看 他們,你就全知道了。我弟弟十八歲就被抓了進去,又偷又搶不幹好事兒。我媽為 他哭瞎了一隻眼,我爸被氣得先是偏癱,後來愣是給氣死了!我弟弟在新疆呆了八年 ,兩年前回來的,因為沒有戶口,所以也無法找到工作。回來後還不到一個月他就 帶回來一個姑娘,而且一住下就不再走了。我後來才知道,那姑娘只有十九歲。十 九歲就跟我弟弟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一輩子不就完了?她原先是幼兒師範的,自從和 我弟弟混在一起之後,就被學校開除了。她家裡得知這一切後,不許她再登門。我 心裡真替她可惜,有時我真想勸她快走。 我媽最喜歡的是我弟弟,從小就嬌慣。我從生下來沒喝過一口牛奶,而我弟弟一 直到快上小學時還在喝,一天兩瓶從未斷過。看來嬌慣出逆子這話一點兒不差!現在 完全倒過來了,他們三人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只有依靠我,儘管目前這一切都是他 們自找的,儘管我媽疼我弟弟的那個方法,實際上是在給監獄裡培養接班人,可我 還是每月給我媽兩百塊錢,儘管這錢我打心眼裡不願往外掏。 他們總得生活呀!我覺得幫助他們生活是我的責任。你看責任來了吧?我曾經去過 派出所,希望他們能找個理由再把我弟弟抓進去,在勞改農場裡給他找個工作,我 覺得那裡才該是他生活的地方。可人家說,沒有這麼辦的。現在只好就這樣了,每 天下班回來看見我媽和她那寶貝兒子、兒媳婦大眼瞪小眼地坐在桌前等我們回來吃 飯,也怪可憐的。 前些日子,我特別忙,這兩天剛好些。為了幫助天津一家電冰箱廠從意大利進貨 ,就看我一個忙乎了。我們辦事處共有六個人,三名公司駐京人員,三名中國僱員 ,中國僱員中只有我是男的。那兩位小姐整天忙於收拾打扮,什麼新潮服裝、新潮 髮型、雞尾酒會、吃飯應酬之類的肯定落不下,工作你趁早別找她們。 天津這家電冰箱廠要從意大利進口壓縮機,談判我全參加了。事後,廠裡人拉著 我的手說,拜託了,求您給盯著點,千萬別誤了發貨。我當時胸脯一拍,說:沒問 題,你們安心回去等著吧,這事包在我身上。沒想到,臨近發貨時,意大利那邊兒 出事了。公司裡好幾家主力工廠工人罷工,生產整個兒陷於停頓。跟老外打交道, 最怕的就是這一手,勞資雙方僵到那兒了,誰也不讓,他們也沒轍。我終於打聽到 公司庫裡還有一批現成的壓縮機,但是要優先發給南朝鮮。我急了!我找到老闆說, 他南朝鮮辦事處簽的合同是合同,咱們北京辦事處簽的合同就是廢紙一張嗎?老闆對 我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見他這樣,我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慢條斯 理地說,明說吧,這家工廠是我們副總理親自批准上馬的,這回的事兒要是吹了, 今後再想巴結都巴結不上了。我也就「拜拜」了;你在中國呆上一年半載的就走了, 我可要在這兒做一輩子人吶。根本沒有什麼副總理批准之類的事兒,我只是唬他一 下,我要走可是真的,好幾家外國公司都想僱用我。 見我這麼說,他急了,當即給意大利公司總部打了電話,要求務必準時發貨,不 然的話,他也要回國不幹了。他所以能這樣,主要是我說的兩件事都觸動了他。不 少外國公司和中國公司打交道或要做大買賣時,總愛打聽對方在中央有無背景,他 們很看重這個。再有就是他從心底裡捨不得我走。因為我在半個月前,僅用了四十 五分鐘打了七個電話,就讓地中海上的一條油船掉轉航向,向我們希望的那個地方 開去。我們公司能從這件事情上面淨賺五十萬美元。(笑)這件事情從最初截獲信息 一直到處理完畢,全是我一人辦理。這樣的人,這樣的效率,他哪兒找去? 最後,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南朝鮮的貨暫時不發,集中供給天津那家工廠。事 情全部辦完之後,我的心才算踏實下來,總算沒白拍胸脯,總算沒吹牛,總算盡了 責任。貨物按時到了天津港,工廠來電話一個勁兒表示感謝。我只說了句,這是應 該的,盼望能再次合作。 你沒準兒要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圖什麼?這個問題,我辦事時很少想。人為什 麼偏要圖點什麼才幹事呢。無利不起早,也未免把自己的檔次降得太低了吧?當我看 到有些人因為負責任,而實現了自己的願望或獲得了某種幸福時,我會感到同樣高 興。再說這樣幹事心裡乾淨,成功率高。 在這裡工作,並不像有些人講的那樣,整天又忙又累,上班遲到五分鐘就要被解 雇,反正我沒有碰見也沒聽說過。外國人也是人,只要能合作得好,彼此有了瞭解 ,遇到事情通融一下也是可以的。在這裡上班,沒事兒的時候照樣聊天,有事的時 候別耽誤就行了。每天早晨老闆都要和公司總部通話,我聽到他們總是先聊一通足 球,然後才談正經事兒。當然,這座樓裡也有忙的,我看香港人就比較忙。一九八 八年據我所知是外國和港、澳、台商人在北京最多的年份,僅香港一地在北京的就 有一萬多人。讓我形容,這一萬多人就是一萬多支往外抽血的針管子,他們絕不會 只往北京扔房租飯費,他們大有賺頭,要不早就走了。說真的,一看到他們忙忙碌 碌的樣子,我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我總是聯想到不一定是哪兒又被他們抽了一 管血去。 你還沒有見過我妻子吧?她今天可能回來晚些。她比我小三歲。我們結婚已經三年 多了。這婚姻、還有這家庭,實際對我來講也是一種責任。外人看上去,我們和和 睦睦,相親相愛。確實也是。我們結婚後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但我們也有深深的 苦惱,別人就不知曉了。我們不能有小孩,因為她是我的表妹。 那是四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她剛參加工作不久,在公共汽車修理廠做出納員。她 對我說,有一天她下班乘公共汽車回家,臨下車的時候,一個男人塞給了她一張紙 條。她說她當時不知所措,下車後一看,紙條上寫的是要與她約會的時間和地點。 女孩子有時對這種事的處理確實令人難以捉摸。儘管她當時心裡直撲騰,但她並沒 有把這件事告訴家裡,而且竟然在第二天準時赴約了。這以後,他們好了起來,她 說她當時就覺得像一場夢,還挺浪漫的。女人可能有時就愛這樣,當她瞞過了所有 瞭解和關心她的人,一個人做著危險的戀愛遊戲時,可能還覺得好玩兒又挺刺激呢 。 幾個月之後,他們又一次約會,忘情中他們錯過了末班車。他提出送她回家,但 後來他很有辦法地把她帶到了自己的家裡。他一人住著個獨居室的單元房。他說, 這麼晚了回家反而不好,不如就住在他那裡,趕明兒就對家裡說臨時加夜班得了。 她沒有反對,那天夜裡,他們之間就發生了熱戀中的人們衝動之下都會做出來的事 情。那時的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他用同樣方法降服的又一位姑娘。從 那以後,她「上夜班」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 一個冬天的傍晚,我下班騎車回家,路過建國門立交橋時,突然間看見橋欄杆旁 邊的表妹。我見她一個人站在那裡,急忙下車走過去。我看到她眼裡噙著淚水,問 她話,她什麼也不說。我們倆從小就很要好,只是後來都參加了工作,都忙,所以 見面的機會才少些了。還有一點就是我不願意我們之間發生兄妹之情以外的其他事 情,因為她曾經有過這方面的暗示。許久,她才不情願地對我講了一個時期以來, 她和那個傢伙之間發生的事情。她說今天她和他又在一起的時候,警察突然來到他 家,搜查了一番之後,把他帶走了。警察查驗了她的證件並問清原委之後對她說, 你受騙了,他是個慣偷、流氓,根本不是什麼記者。他的罪過不輕,估計判下來怎 麼也得十年八年的。她從小到大哪兒見過這種世面呀,其實她對他什麼也不知道。 她當時整個兒傻了、垮了。她說自己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手腳麻木,現在只有一 個想法:不活了。 聽完她的話,我也感到很震驚,沒想到她竟會做出這樣的事。可現在應該怎麼辦 呢?難道能任他這種情緒繼續發展嗎?我的心裡亂糟糟的,我們都默默無言地坐著。 我看著她,看著她豐滿的嘴唇上脫落的口紅,她那稚氣倔強的鼻子,還有她那連哭 帶被夜風吹得紅撲撲的臉。我感到她此刻已經看不到世上還有其它指望了,她想不 到有人可以彌補她的損失和創傷,她覺得自己孤單無援、走投無路了。這時,我感 到一種責任感油然而生。我想,我應該幫助她,她現在也正需要幫助。我對她說, 那個傢伙已經抓起來了,這件事除了我沒有人再知道,我們再也不對別人講,就當 沒這回事一樣。你要振作起來,你看街上的行人,在桌子旁悠閒自在喝著咖啡的人 ,沒準兒也都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但人家不都挺過來了嗎?可能現在還生活得很好呢 !我會幫助你的,請你相信,這件事最終會過去的。你別哭了,我送你回家,裝作什 麼事兒也沒有一樣。從今往後,我天天都陪著你。 事情按照我的設計一步步進行了,她的情緒也漸漸穩定下來。我們經常去看電影 ,票是我事先買好的,因為這樣我可以選擇一下內容,避免她受到新的刺激。我把 自己的業餘時間全給了她。這樣時間一久,雙方家長似乎看出了點兒什麼。他們好 象高興我們能這樣。一天,我到她家去吃飯,飯後她爸爸,也就是我的姨父把我叫 到一旁對我說,我看關鍵時刻還得是咱們自己家裡的人靠得住。我說,我不明白您 這話的意思?他說,小敏把事情都對家裡講了,你救了她,也幫了我們全家,我們真 得好好謝謝你。停頓了一下,他又說,只是我們不知道你今後打算怎麼辦?總這樣下 去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呀?我說,今後的事兒我還真沒仔細想過。他說,我們大人替你 想了,我和她媽覺得你人好,可靠,待小敏準錯不了。只是小敏怕你嫌棄她,所以 一直沒敢對你講。不知你同意不,你父母那裡,我們可以替你說。我說,我父母那 裡您不要去說,這事容我考慮一下再答覆您。 憑心而論,我是很喜歡小敏的。但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中間又出了那件事。經過 反覆思考,最後還是責任佔了上風,我做出和她結婚的決定。我想,負責就要負責 到底,負責一輩子,況且她又是那樣一個好人。當然,我對父母談這件事時,省略 了她出的那件事,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們。 就這樣,我們結婚了,一同生活到了今天。有時我想生活也許就是這樣,幸福中 總隱藏著不幸,不可能萬事如意,幻想中的那種婚姻和家庭大概沒有。我們的一生 只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當生命不再存在了的時候,很可能一點兒痕跡都留不下。 能在有生之年,替別人辦點事情,替生養自己的國家和後代兒孫們創造點財富,同 時也享受時代給予的種種樂趣,我就很滿足了。 前些日子,我弟弟好像看出了我們倆因為不能有小孩而苦惱。他竟在飯桌上當著 全家的面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看得出來,你挺想有個小孩的;這麼著吧,我跟玲子 替你們生一個,這不挺容易的嗎,反正也閒著沒事兒。你要是早說,玲子上次也就 省了去打胎,還白扔了好幾十塊錢。我當時都聽愣了!半天才說了句,虧你還長著臉 ,這招兒也就是你這種進去過的人才能想出來,你還是老實呆著吧。可過後越想越 覺得這也是個辦法。他們倆又沒戶口又沒經濟來源,但生孩子可能錯不了。我們倆 什麼都有,但就是不能生小孩,這麼一來,不就都有了嗎?我們可以對小孩全面負責 任,你看責任又來了。(笑)我看我也是有點成了毛病了。 你看我的生活是不是被各種各樣的責任包圍著?比起有些人來,也許我的活法兒是 夠累的,但我卻從不後悔。我覺得自己正是在這種對所做的一切都負責任當中找到 了樂趣和生活的全部意義。我討厭那種見異思遷,三天兩頭就變卦的人。我討厭那 些對一切都隨心所欲、不負責任的人。我們生活在今天這樣一個變革時代,各式各 樣的新潮、各式各樣的活法兒令人眼花繚亂,但我覺得自己的這個活法兒就蠻好(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