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浩成:國無法制最堪憂 胡 楠 離開中國之後,於浩成是最令我擔憂和掛念的人之一。最近終於獲悉,公安部專案 組於九零年十二月二十九向於浩成宣佈:「問題已審查清楚,不屬於刑事犯罪,解 除監視居住。」至此,這位十幾歲便成為中共地下工作人員、曾任公安部高級官員 、為中國法制建設作出了重大貢獻的法學家,已被非法關押一年半時間。 在「監視居住」的日子裡 我與於浩成最初是通過採訪相識的--那次採訪持續了九小時,於浩成說那是他接受 採訪時間最長的一次。採訪結束後,他的夫人張曉薇為我們準備了頗為豐盛的晚餐 。把酒相談,我們這對年齡相差四十歲的一老一少,成為忘年之交。 那時,他的寓所在公安部大院內,離開天安門廣場只有兩三分鐘。每天清晨,他 環繞天安門廣場一周,然後靜靜地站著,等國旗冉冉升起之後,才慢慢離開。他告 訴我,每逢節日,他都與斯大林的畫像合影。後來,斯大林的畫像不再懸掛了。於 是,他便與毛澤東的畫像合影。 於浩成稱自己的書房為「新綠書屋」。那間書房兼會客室的牆壁上掛有幾幅名人 字畫,其中有「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草書和范曾的牧牛圖;最使我難以忘記 的是那幅國畫大師劉海粟題寫的對聯條幅:「寵辱不驚,看前庭花開花落;去留無意 ,望天下雲卷雲舒。」除去那張寬大的寫字檯和沙發外,四壁幾乎被裝滿書刊的書 架塞滿。 我最後一次見到于先生,是八九年五月三十日民主女神像揭幕的那一天。在他的 「新綠書屋」,我前去辭行。他唱了一首歌,唱得英氣凜然,其中一句是:「太陽 照在古城牆頭上。」 當時,我勸他避避風頭,他生氣地說:「你看我犯罪了嗎?」的確,他在八九民運 中,既無「黑手」之嫌,也沒有犯「反革命煽動罪」,只是曾經參加過幾乎所有北 京人都參加過的遊行,還參加過一次聯署簽名,到天安門廣場勸絕食學生早日結束 絕食。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個上午,中央統戰部長閻明復打電話給於浩成,說《光明 日報》有一個學術討論會議請他參加。於到那裡一看,已有其他著名知識分子在那 裡。閻明復才講明,是請大家來勸學生退出廣場。戴晴拿出一份事先寫好的稿件請 大家簽名。然後他們一起到廣場找到王丹,然後到陶然亭附近一起商量勸學生退出 廣場的問題。王丹答應考慮退的問題,等這些名家再會到聚會地點見閻明復時,只 見閻流著眼淚,呆呆地說:「晚了,一切都晚了!」學運以來,於的家人一直警惕公 安部個別人會利用學潮給於浩成製造罪名,從來不讓他與外面有任何聯繫。香港一 家電視台通過我採訪一下於浩成,但被家人婉拒。 六四槍聲一響,於浩成悲憤填膺:「一個政府,居然向人民開槍,這個政府就完 了,我要退黨!」公安部政治部不讓於退黨,反而宣佈把他「開除」出黨(於的黨員 關係在公安部政治部)。過了幾天,政治部請於浩成去開會。幾個小時後,於浩成打 電話給夫人,說北京市公安局已經不讓他回家了,要進行監視居住。 以後每隔兩個月,於太太可去探視於浩成一次,每次去都在晚上。汽車故意東繞 西轉,最後來到郊區機場附近的一所特警學校。每次探視時,於都讓太太帶回一些 他看過的報紙,將其中一些做過標記的剪下來留作資料。 於浩成已經六十多歲,在關押期間接連患膽囊炎、膽結石、心肌梗塞、動脈硬化 等病,曾幾次被送到醫院去搶救才倖免於難。九零年四月的一天半夜,於浩成因膽 結石而疼痛難眠,第二天早起告訴警衛,把當局給嚇壞了,連忙於浩成送到復興醫 院,住了近兩個月,不但治好了膽結石,還進行了全面檢查,連一顆壞了的牙齒都 修補了。當局做賊心虛,心怕於浩成有個閃失。有關人員對於說,以後再生病,一 定要及時告訴當值人員。但於浩成住院期間,卻不准家人探視,更拒絕了保外就醫 的請求。 軟禁於的房間大約十三平方米,於浩成每天看報、讀書、寫作,精神狀態一直很 好,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心中坦蕩蕩,無憂也無慮?,權當「進修」。有一次他見到與 自己關押在一起的李南友(世界知識出版設編輯,已於九零年五月被釋放),使於浩 成詩興大發,寫成一首《戲贈李兄》,詩云:「民運成動亂,南友變難友。有緣亦 無緣,鄰居罕聚首。同住一排房,卻如參與商。共飲一鍋水,同去一澡堂。不聞君 ,只見曬衣裳。每當天黑後,君室有亮光。咫尺不見面,各在天一方。何時重相聚 ,把酒話衷腸。」 於浩成在獲釋時曾要求專案組對他作出結論,專案組說沒有結論。作為法學家, 於浩成援用法律條文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規定對公民的偵查時間 為二個月,最長不得超過三個月,為什麼對我進行長達一年半的關押?」專案組答為 :「特殊情況。」於浩成嚴正指出:「任何特殊情況,也不能隨意違犯法律。」專 案組理屈詞窮,無言可對。 據來自北京的消息說,於浩成獲釋後正準備撰寫回憶錄,並繼續從事理論研究和 寫作。公安部曾專門發函給於浩成所有兼職單位,通告取消這些兼職,(如中國法學 會常務理事、中國政治學會副會長等職)。每月只有二百多元的退休工資,面對騰飛 的物價,也使他感到生活的窘境。另外,他被逐出公安部院內的宿舍,被分配到北 京市南郊「芳莊小區」一個單位居住。 從中共地下工作者到中共的囚犯 於浩成原名董葆和,一九二五年夏末生於北京西城一個滿族家庭,幾個月以前, 孫中山在北京去世。他的祖父董恆喜曾經是皇室衛隊的一個官員,在八國聯軍侵佔 北京時曾護衛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逃離北京。父親於力(原名董魯安)擔任過燕京大 學國學系主任、河北省省長,老捨《四世同堂》裡的「錢先生」原型就是他。於力 後來投奔延安,成為「老一輩革命家」,就任過華北聯合大學教育學院院長、邊區 參議會副議長,一九四九年以無黨派民主人士身份出席首屆中國人民政協會議並當 選為全國委員會委員,一九五三年病逝後被追認為中共黨員。九零年五月,《在北 京日報》上,當局還發表一篇紀念於力的文章。 在父親離家出走去「解放區」的同時,於浩成參加了中共地下工作並加入了中共 。一九四六年,他到華北聯合大學學會了俄文。抗戰勝利後,很多洋人湧到張家口 去參觀。曾任駐美大使的章文晉,當時也在那裡工作,他們因而成了好朋友。 五十年代,於浩成從天津到北京。負責公安部群眾出版社工作。他本來對斯大林 、毛澤東和共產黨無限崇拜。一九五五年,發生了「胡風事件」,他感到很奇怪, 胡風給黨中央,表示了自己的看法,怎麼就是「反革命」呢?次年蘇聯共產黨召開十 三大,赫魯曉夫揭露斯大林,更使他有了警覺。 文革一開始,於浩成就被本單位的「革命群眾」揪出來了,罪名甚多:「鄧拓式 的雜家」、「走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假黨員」。一個接一個批鬥 會,沒完沒了的寫檢查材料,打掃廁所、樓道、座院作為勞動懲罰,抄家、遊街等 等,後來一九六八年,乾脆被投入中共「高等」監獄--秦城。他在北京市檢察院任 職的妻子張曉薇也同時被捕,年逾七旬的母親被批鬥折磨致死。他的五個尚未成年 的孩子,一下子全成了孤兒,斷絕了一切生活來源。多虧家中的保姆仗義,冒著生 命危險,偷偷將家中被紅衛兵抄家抄剩的古瓷典賣,用以維持五個孩子的生活。同 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於浩成也遇到了家破人亡的災禍。 於浩成當時還有「間諜」和「特務」的罪名。「間諜」是因為會講英語和俄語;「 特務」是因為他當過外國人的翻譯。許多年後,他才知道自己被捕的真正原因:群 眾出版社的藏書中,有一本香港出版的書,收錄有毛澤東夫人江青三十年代混跡上 海攤的報刊資料。有人認為於浩成就是整理「偉大旗手」的黑材料。 從文革發起的一九六六年,於浩成不過四十一歲,等到文革收場的一九七六年, 已年過半百。談到這段經歷,於浩成曾對筆者說:「一場噩夢過中年,道路崎嶇走 萬千。(這是他父親在其五十自壽詩中的兩句)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竟然在大折騰 中白白糟蹋掉了。」 一九七七年於浩成冤案得以平反,並擔任了群眾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創辦了一 批法制刊物,如《法學》、《啄木鳥》、《法律咨詢》等,並編輯出版了大量法律 書籍。鄧小平復出時還專門托人找於浩成借書,其中有一套《基度山伯爵》至今也 未歸返。我後來對於浩成開玩笑說,不應給鄧小平看一些復仇故事,該送幾本法學 書籍。於聽後大笑:聽說鄧小平以後甚少看書。 人間的「啄木鳥」 文革的浩劫使於浩成認識到:中國現代化和民主化的癥結所在:長期宣揚領袖崇 拜,相信人治,踐踏法制,領袖大於全黨,黨又大於國家,大於憲法。而最可悲的 是,槍桿子指揮黨,決定中國的一切。有此認識之後,於浩成一方面執著地投入法 制教育的編輯出版工作,一方面又率先突破理論禁區,提出一系列政治體制改革的 構想,強調「法治(而不僅僅是法制)和有法必依是民主化的重要條件,又是改革和 現代化的關鍵」。 一九七八年,於浩成參加了「真理標準大討論」,並在自己主編的刊物上介紹這 場「論戰」的意義、他組織出版了一系列思想較為開放的書籍,如蘇聯著名離心分 子蘇辛尼津的《古拉格群島》、理論加李洪林的《領袖和人民》,遭到了上司的最 嚴厲斥責,後來「真理標準大辯論」獲得中共中央肯定,事情不了了之。 使於浩成惹上「擺脫不掉」的麻煩,始於一九八五年。香港《鏡報》總編輯對他 作了一次專訪,於浩成坦率談了自己對民主與法制的看法。 當時中央正在宣傳所謂「第三梯隊」的接班方式,即物色一批「信得過的人擔任 高層次預備幹部。於浩成認為這是封建式的繼承辦法,完全違背民主程序,還是毛 澤東」你辦事我放心」那一套。 他還批評鄧小平「摸著石頭過河」的治國思想,指出這是一種經驗主義的做法。 他認為改革制定發展戰略。「摸著石頭過河」容易造成浪費、改革反反覆覆,使國 家和人民蒙受巨大損失。 於浩成提出,對現行的法律和政策,應允許人們公開和自由討論,並建議成立「 監察部」,監察政府官員。 這篇「專訪」發表後,公安部黨委數次召開專門會議,並將「專訪「打印成《於 浩成同志錯誤言論》,列為「機密文件」送到中央政治局。由當時中共總書記胡耀 邦批示,於浩成被免去社長和總編輯職務。具諷刺意味的是,中共在一九八一年草 擬《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這份文件時,於浩成曾向胡耀邦提出 建議,希望在文件中說明,五十年代中共在處理高崗和饒漱石「反黨」問題上也犯 了錯誤。胡耀邦收到於浩成的信後當即親比答覆,高、饒錯案不能列入文件。於浩 成說:「黨拒絕承認曾經無法無天,也就是說今後還會出現類似的問題。」胡耀邦 將於浩成免職後不到一年,他自己也被通過不符合黨章的方法給拿下來了。 其實丟了烏紗帽,沒有了行政事務的干擾,對於浩成也是件好事,可以更集中精 力寫作。但惹的麻煩也就更多了。 他提出中國要厲行法治,「必須徹底擺脫蘇聯法西斯頭子維辛斯基的法制模式」 ,而長期以來中國的法制建設照搬了維辛斯基的模式。改革不應該先推行,事後立 法追認。如果不尊重憲法和法律,就可能走上文化大革命這條路。 於浩成多次呼籲正在草擬中的《新聞法》和《出版法》首先要保障言論、出版自 由,不要以「防止濫用自由」為藉口,對這些民主權利加上限制。美國已故總統傑 佛遜說過:「沒有出版自由,一切其他的自由都成為泡影」。馬克思也說過,「我 們的自由有賴於出版自由」。不幸的是,中國連對馬列著作也是「各取有需」。如 果覺得沒有好處,連馬克思的話也可以不讓出版。 對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於浩成也提出設想:人大有三千個代表,太多了,很難 認真討論問題。人數愈多,並不一定愈民主。而且,人大代表,尤其是常設的「常 務委員會委員」大都是上級(黨中央)委任的。人大代表的數目可以減到五、六百個 。一定要是真正民選的。而且,必須成為專業政治家,具備討論國家大事的素質。 代表不一定要是工人或農民,但一定要與選民保持密切聯繫,對他們負責。人大應 該分權制衡。可以設立上、下兩「院」。比方說,上院成員按地區選出,下院代表 不同的階層。 於浩成還建議人大設立憲法監督委員會,監督憲法的實施和推行,裁決違憲案件 。目前,沒有任何人或機構去研究或審查某某法例和行政措施是否違憲。就以「勞 教」(勞動教養)來說,公安部有權把它認為的壞分子送去接受三年的勞教。由於案 件不經法庭,「犯人」沒有上訴機會。 於浩成一直主張要撤銷黨的政法委員會,認為「政法委」是對司法獨立的最大威 脅。一九八八年,黨的政法委改了一個名字,叫「政法領導小組」,他批評是:「 換湯不換藥」。 以上摘錄的僅僅是於浩成「大膽言論」的一部分,雖然有些言論在海外人士看來 並無多少新意甚至仍有保守的氣味,但在中國那個「特色的社會主義國家」,卻是 「驚世駭語」了。例如八八年年中他與杜飛進在《世界經濟導報》上發表對話錄: 《中國法學要盡快改變幼稚現象》,於在其中說:「『堅持』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 ?使什麼都原封不動就是『堅持』?如果是的話,那麼『僵化』又是指什麼而言?「有 人據此認為於浩成在向鄧小平挑戰。 令人困惑的是,於浩成的許多觀點,雖然受到批評,事實上後來有不少被當局采 納。如成立監察部、取消第三梯隊等。 於浩成說:「就是說對了,說早了也不行」,接著又大笑,「但我這個人是好提 意見,大概是參與意識太強了吧。」 與鄧力群的交往 與徐惟誠的交戰 於浩成在「清污」和「反自由」運動中,均被列為「靶子」。相當一段時間不能 用真名發表文章,有的論文在付印前被撤下了。他還被宣佈取消《中國大百科全書 ·政治學卷》的編委,主編張友漁解釋說自由化問題;連他親自創辦的《法學》及《 法律咨詢》雜誌也被剝奪主編和社長資格,新聞出版社負責報刊登記的人說:「於 浩成要是還當主編,就不能登記。」 有人說,「於浩成只要稍微收殮一點,不僅沒有這麼多麻煩,而且早就官運亨通 了。」事實上,在一九七七年「平反」後不久,當時鄧力群任中宣部部長,曾經請 於浩成吃飯,邀請他出任中宣部副部長,為於所婉拒。 與鄧力群的一段交往,於浩成曾告訴筆者:一九六二年,鄧力群是劉少奇的秘書 ,受劉少奇派遣到公安部,幫助謝富治(當時的公安部長)總結四年來的政法工作。 劉復之(現最高檢察院檢察長)和於浩成都參加了有關寫作。那時鄧力群力主「反左 」,說公安部門在黨委的領導下犯了「左」的錯誤,完全代表劉少奇的觀點。後來 鄧力群當上了《紅旗雜誌副總編輯,也與於浩成經常來往。「真理標準大辯論」之 後,兩人卻逐漸疏遠離。現在,鄧力群被民間稱為「左王」,近來更有重返江湖的 傳聞。 我聽許多人講,於浩成與徐惟誠素來不和。兩人曾在《人民日報》上就精神文明 和物質文明的關係展開討論。徐惟誠以「余心言」的策略著文稱:「飽受思淫樂」 ,當然符合中共政治掛帥、思想領先的傳統原則;於浩成則堅稱「衣食足則知榮辱」 的唯物辯證法,認定物質文明為精神文明的基礎,且二者相輔相成。徐惟誠是反潮 流英雄黃帥的締造者,曾用「洪廣思」的筆名在《人民日報》發表一篇針對一九七 六年四五運動的文章:《鄧小平是天安門廣場的罪魁禍首》,因攻鄧有功升了官。 一九八九年鎮壓民運後,徐惟誠又升至中宣部常務副部長之職。 不知鄧小平是忠奸不辯,還是有無可奈何之處。但於浩成這樣的人,確實不適宜 在中共這樣的機構裡「做官」。甚至不能做一個」知識分子」。有位朋友說過一句 耐人尋味的話:「於浩成的長處和短處都在於一點:太認真,書生氣太重!」對這句 出自善意的話,於浩成當然知道是何所指,但他卻無意將自己藏起來:「我相信的 只是真理,因此只能講真話。」 即使在關押的日子裡,他亦是如此。九零年九月,他在「囚房」中度過六十五歲 的生日,作詩一首,詩云「雨涼葉落又值秋,骨肉離分最堪憂。劉伶遁世何足慕, 諸葛出山豈為侯?放眼五洲風雲變,匣光終將射鬥牛。人無自由母寧死,國無法治最 堪憂。」何其慷慨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