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勵之與柏林留學生座談會記錄 記錄整理:曉陽 一九九一年一月六日,方勵之教授攜夫人李淑賢出席柏林學生會組織的座談會, 與會有三百多人。 筆者根據記錄整理,未經方教授審閱。為行文方便,方勵之簡稱「方」,李淑賢 簡稱「李」,學生代表簡稱「學」,座談會以問答方式進行。 學:在倫敦大學執教的方勵之教授,最近來德講學。應我們學生會的邀請與同學 們見面,大家可以提問,可以遞條子,請方教授先說。 方:七年前我第一次來柏林,這次來柏林牆不見了。四十年的歷史,證明蘇聯體 制失敗了。一九八三年冬天我來柏林,國內在反對「精神污染」,我是自己旅遊來 的,被「污染」了一次。現在看得很明顯,社會主義制度是失敗了。這種制度在中 國仍有幾個老先生在堅持,再原樣堅持很困難了。他們心裡很虛,很害怕的,實際 前景很暗淡。 目前民運是低潮,當局心裡很恐慌,任何學生聚會都是禁止的。北大學生無論唱 什麼歌也不許一起唱,唱<國際歌>也不行。他們也知道制度是失敗了,又怕改革改 到切身利益。這種狀態是不能持久的。從長遠看中國是要變化的。大家關心中國問 題,說明中國有希望。 學:這些年來,方教授在學生中是一面中國民主運動的旗幟。一九八九年六·四 前,中國民運形勢很好,到五月中旬學生被市民的支持沖昏頭腦,吾爾開希在同李 鵬對話時,連起碼的禮貌也不講。我認為您和劉賓雁先生對學生最有影響,而劉賓 雁當時在美國;您在北京,如您站出來講幾句話,憑您的洞察力一定可以看出運動之 趨勢,可您當時為什麼保持沉默呢? 方:我想說一下,我在六·四時做了些什麼,沒有做什麼。六·四是相當自發的 運動,當然有學自聯的作用,從整體而言,學自聯也不能控制整體運動,到後期失 控狀態更明顯,王丹最後一次來我家是四·二七遊行後。我說四·二七是針對四· 二六社論的和平遊行,是很成功的。當局同意對話,新聞界開始遊行了,你們回到 校園去更好,王丹也贊成,後來的發展,我們不知道怎麼回事了。 從絕食第一天起,我們就認為不該絕食,學生領袖沒有找過我們。當時我的工作 是三段式:早上去天文台,下午在家見學生、記者,晚上搞一些研究。有許多人建 議我去天安門廣場,包括國外來電話,讓我去天安門把學生帶回來。帶回來的經驗 不是沒有,有過一次。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科大學生在合肥市中心廣場坐 了一夜,我認為很危險,和管惟炎一起去廣場說服學生,把他們帶回來了。那次成 功了,這次為什麼沒去?我判斷天安門廣場上我絕對沒有這個能力。科大的學生聽我 的課,可以說服他們。我在家裡試驗過,有的學生能說服,有的不能說服。當時自 己判斷我的影響力不夠,因此沒有去。我有渠道可以影響學生,各種判斷認為我不 能去。 學:您認為八九民運的結果是否是必然的?如果失敗是必然的,群眾運動到一定程 度就失控,我們今後是否支持或發動這樣的群眾運動? 方:這個問題值得討論。如果八九年停留在四·二七或戈巴喬夫訪華就撤掉,可 能沒有鎮壓。當然當局還會鎮壓的,但不致死這麼多人,也有可能保留一些學生的 組織。後期失控不等於說任何群眾運動永遠失控,主要是準備不夠,包括我們知識 分子,都有一定的責任,該收的時候沒有足夠的力量,影響學生停止在某一階段上 。不能由此得出永遠不搞群眾,如組織的能進能退就好了。八九年沒有任何人想發 動就發動,將來一定會出現民運,要比上一次採取更有效的方法,使群眾運動有一 個好結果。 學:關於方先生在海外民運的定位問題,海外報道說:「方先生是持不同政見者 ,不是民運的領袖。」你對民運是否有任其自然發展的想法?目前國內有各種危機, 您以什麼形式推進中國民運的發展? 方:我是做科學工作的,在中國任何人避免不了政治,我是越捲越深的。作為知 識分子,我要對社會的好壞發表一定意見。我今天仍認為自己是一個持不同政見者 ,我對當局體制意識形態持批判的態度。中國民運發展落後於東歐的標誌之一,是 持不同政見者出現的時間很短。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捷克形成一大批持不同政 見者。 我公開承認,私下承認不算,是一九八七年六月被開除黨籍時。有記者問我,你 是否算持不同政見者,我說是。大量持不同政見者出現,對中國民運是必要的。中 國的事情,主力當然是在中國大陸內部。大陸能有組織當然好,目前很困難。形成 持不同政見者有一定可能性,組織出現要等一段時間。 學:最近台灣報紙報道說,李鵬表示要進行較徹底的政治和經濟改革,我們是否 要幫助他發展經濟? 方:如李鵬願意改革,不同的人可採取不同的態度。中國現在需要壓力集團,我 們有過多次經驗,共產黨說這個並不去做。它獨斷專權,只有反對派的制約,才能 使它說話算數,包括農民都懂這一點,不相信當局說話算數,他有「前科」。前幾 年分山頭,農民很快就把山上所有的數目都砍掉。不止一次說「二十年不變,」不 到二十個月就變了。因為沒人制約,說了就變。 當然有人願意到黨內改革,我不排除這種可能。一九八五年最早是我的提倡之一 ,我提倡大家都去入黨,入黨去推動改革。現在看,這種觀點有缺陷。當時我們科 大天體物理研究室大家都去入黨。這條路失敗了,至少把我開出來了。(笑聲)證明 這條路要作修正,不是否定這一條。一定要有反對派的存在,才能證明你不是權宜 之計。 學:我倆是大屠殺之後出國的。我們想知道當市民和學生在廣場上,您在幹什麼 ?這次八九年民運失敗了,您不該承擔點責任嗎?如果說這次屠殺是十字架,市民和 學生以耶穌基督的犧牲和精神背起了十字架。當時你躲在美國使館裡。你自稱受西 方文化影響很深,我們一點也看不出你受<聖經>的影響。你多次對中國人的劣根性 進行批判,可我們從沒聽到您對自己的批判。 方:我剛才講了我每天的「三段式」生活,中共平暴放的錄像帶裡偷錄了我騎車 去天文台。民運失敗,中國之所以走到這一步,知識分子有責任,我當然有責任。 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人民包括我自己。<聖經>我讀過的,我進了使 館就讀<聖經>,裡有一章是講避難的,在這種時候一定要去避難。我關於對劣根性 的批判,就是對自己的批判。 李:有人把這一段<聖經>框起來寄給我們,讓我們去避難。 學:你怎樣看西方對中國的制裁及附帶引起的對中國人的輕視與侮辱? 方:西方的制裁是必要的,是正義的立場,表明一種反對鎮壓的態度。長期看中 國不能脫離與國際的聯繫,這種聯繫是必要的。西方支持中國人滯留不是輕視,是 一種關心。當然有的角度是輕視的。如在英出席皇家天文學家晚宴,祝酒時先祝女 皇,然後祝布什,把布什看成美國的代表。看見我們在場,他們說:不能為楊尚昆 祝酒,pass掉,他是開槍的人。 學:以前讀您的抨擊共產黨的腐敗的文章,現在聽您的講話,覺得有些變化,你 的鋒芒沒有了,是怎麼個過程? 方:關於「鋒芒」沒有了,是相對的,我過去的講話和現在的講話有相似的一面 ,我現在知道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這是一件好事。 學:您說條件成熟了就回國,你是否創造條件回去? 方:只要允許我做自己的研究工作,能發表論文,能教學,能參加國際交流就回 去。我以前的書被禁,全是關於天文學的,只有一本政治的書,是黨中央幫我出的 ,我又沒拿到稿費。我準備回去,還沒有成功,沒成功就說不好。每個人有不同的 手段,我準備在某種條件下回去。說了反而回不去了。 李:沒做的事說什麼。 學:您在美駐華使館呆了不少之間,談談您的感想和經歷。您對西方各界對民運 支持的意圖和作用怎麼看。 方:我們是在大屠殺後進入美使館,是美政府讓使館人員轉達的,說你是布什的 客人,請您進去。美政府以此表示對屠殺的政治態度。西方有不同的人,政府、學 界、理論界各自的原則是不同的。剛進去,美使館有一段時間相當緊張,因中國有 沖使館的「前科」,一九六六年火燒英代辦。我們也緊張,比他們稍好些,因我們 多次當運動員了。過了一段,安全不是主要的問題,因他們沖使館,中美關係就要 斷。中共當局是不願意的,與領導人個人利益有關。大屠殺後,許多高幹子弟申請 去美國的簽證,這不僅是子女的要求,也是他們反美的父母的要求。國家教委副主 任滕騰一小時前抗議美政府允許中國學生滯留美國,一小時後讓秘書打電話給美大 使,幫自己夫人辦美國的簽證,因他的四個子女早在美滯留,他又把夫人送去滯留 。袁木也類似。(笑聲) 原來中共說我們是美國的包袱,後來兩個月後就感到是他們的包袱。之所以越來 越成為包袱,與西方社會的態度有關,開始有的朋友擔心,美政府有一天會把我們 作交易。後來越來越多的學界朋友給中國當局,給美國政府寫信,要安全放出方勵 之,不能有任何其他辦法。不能忽視一封兩封呼籲信,後來蘇聯學界也表態了,這 些信在國際現代社會非常有作用,他們從原則角度的支持很重要。 學:目前國際輿論關心海外問題,國內許多民運人士在受迫害,你是否可以呼籲 一下? 方:我現在能做的事就是關注人權問題。歐洲有一段時間不關心中國問題,有他 們的責任,主要也有我們的責任,我們不經常講,人家會忘了。民運人士被審判, 引起強烈的反映。我到美國國際大赦組織去講、去呼籲。不僅知名人士有作用,哪 怕一個人簽一個名字也有作用。有人說:「說了也白說」,不是白說,關心中國人 權的人有機會都要說。 學:您對中共內部改革派怎麼看?溫元凱近況如何? 方:我們很關心溫元凱,多次呼籲,最近放了。他一貫提倡民主、人權,沒提過 暴力,對中共內部的「戈巴喬夫」怎麼看?戈巴喬夫不是孤立的。他的思想形成受社 會發展的影響。反對派的力量越大,中共內部也會分化瓦解。我們不拒絕中共黨內 出現改革派,現在中國需要反對派,兩者相互影響,才有這種可能性。 學:有一個條子不是提問題:我是親身經歷過八九民運的,親眼看見大街上血流 成河。方先生今天的回答令我憤慨!無法想像一個學運的領導者,可坐在那裡以冷漠 的輕描淡寫地把你的責任和普通老百姓的責任混淆在一起,你這樣的人,怎麼可以 信任!? 方:這個問題可以不用回答。 學:現在許多留學生不想回去,您對此有何看法? 方:同學中有些不想回去,是因為制度不吸引人,可以理解。選擇是一個人的權 利,當然從推動中國改革而言,回去更有效。 學:李淑賢教授現在能否從事研究工作。 李:我在劍橋大學已經參加了研究工作。 學:接到一個條子,對剛才有人對方教授表示憤慨的回答:方勵之先生早在大多 數人保持沉默的時候,已經勇敢地站出來,那時的風險比六·四時大得多。而六· 四時每個人的行為的以個人的看法為出發點,比如不贊成過激的行為。怎麼能因此 對教授作道德上的指責呢?我們應該學會尊重每一個人。(全場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