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陳子明王軍濤 本刊記者 項小吉:他們在為公民社會奠基 我第一次見陳子明是在八九民運時,從前只是聽說過他,但是沒見過面。那次我 們乘著一個麵包車去接陳子明開會,一個胖胖的人上了車,穿著很隨便,臉上掛著 憨厚的微笑。當別人介紹他時我實在不敢相信他就是陳子明,他的外表是普通得放 在任何一個地方也不會起眼。陳子明給我的印象是很謙虛和氣,他似乎不太愛說話 ,但聽別人說話時很專心,瞇著眼睛,不住地點頭。 而王軍濤給人的印象和陳子明剛好相反,講話滔滔不絕,具有很強的個人魅力, 在任何地方都會顯眼。我記得有一次開討論會,開始時是王軍濤主持會場,可以看 出他很長於言辭,善於引導話題,整個會議在他的主持下生動活潑,發言踴躍,氣 氛熱烈。下午,王軍濤因手摔傷上醫院去了,換了陳子明主持會議。陳子明不善言 辭,會場效果就顯然不如上午,氣氛顯得沉悶得多。 在八九民運時我認識的各種人物中,陳子明王軍濤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他們正 直,熱忱,腳踏實地,深思熟慮。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他們所做的事情是很有價值的 。他們正在為一個公民社會奠基,這種基礎工程無論統治層怎樣變化,對大政府小 社會的中國都是必需的。 汪 延:他注定要做一個殉道者 和很多人相反,陳子明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在一九八四年的一 個經濟學術討論會上,我第一次遇到陳子明,當時我對他印象並不很佳。我倆討論 金融問題,我覺得他對金融根本不懂,但總是糾纏著你詭辯。我這人很認真,也很 迂腐,覺得他在和我瞎攪,就和他在會場搶話筒辯論了兩個鐘頭。我們就是這樣認 識的。那次會後他來找我,希望能一起合作辦函授學院。後來我們熟了,我常到社 科院找他聊天。 那時我覺得陳子明是個非常理想主義的人,有一種殉道者的精神。一九八五年我 正在辦留學,陳子明一次碰到我,兩個人在圖書館的角落裡談了一個多鐘頭,他感 歎地對我說:「我也希望有機會能出國學習,可是我年齡不小了,三十多歲了,如 果再從頭學一門科學怕沒有這麼大的精力了,也得不償失。我在中國有不少親身的 經驗教訓,也吃過不少苦頭,如果讓這些經驗教訓浪費了,對國家是一個損失。我 覺得有責任把我的經驗教訓運用在中國這快地盤上,讓我後面的人不再吃虧。中國 的改革總會有勝利的一天,但勝利者也未必全贏,會在戰鬥中消耗得遍體鱗傷。我 不希望我們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破壞舊世界的戰鬥,我們還要保存一批優秀的人才 來建設新世界,在海外儲蓄一批建設人才,這是留學生的使命。而我看來注定要做 一個殉道者了,我的使命是為你們這些建設者鋪路。」他這番肺腑之言,令我非常 感動。 有一次在他家裡,他對我說他喜歡哲學,政治學,還喜歡做生物實驗。他曾多次 和我談起他的畢業論文,那是關於大眼鏡王蛇的蛇毒利用。他說今後一旦在政治道 路上走不下去了,他在這個領域裡還能作出貢獻。總之,他給我的感覺是一個很有 理想和獻身精神的知識分子。有一次他對我說:「毛澤東把知識分子比作皮身上的 毛,而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使中國的知識分子本身也變成皮,奠定知識分子在 中國改革中的獨立地位,而不要總是去為別人作走狗幕僚。」 陳子明打算出版普及性的《金融叢書》時想請我當主編。但我不想當。我當時在 金融學術界已有點名氣,瞧不上這些下里巴人的東西。陳子明找到我,對我說:「 我其實也有能力出一些學術著作,但我寫了很多東西都是下里巴人的通俗作品,因 為我覺得從長期看,中國的發展還是取決於對民眾的啟蒙,為此犧牲自己的名利地 位是值得的。不承認我是知識分子也沒關係,只要社會需要,我可以甘當文化商人 。」 有很多文章都把陳子明形容為一個非常精明能幹的社會活動家,成熟老練、運籌 帷幄的職業革命家。可是我不敢苟同。可能我出國以後他變成這樣,但在我們相處 的那段時間,據我的觀察可能有點不一樣。平心而論,他的能力我不認為是很出色 的。他手下有幾個實體是我幫他搞起來的,沒有我他大概也很難辦成。那時我們為 了成立一個信用所,天天一起騎著自行車到處跑,跑了十七家。當時他給我印象並 不像後來人們吹的那樣精明,相反是有點迂腐,甚至書生氣十足。我覺得他開始只 不過是個責任感很強的知識分子,並非不想作學問,也曾想過步入仕途,但由於他 歷史上的政治問題,處處受排擠打擊,最後被逼得只好落草,在民間開闢自己的道 路。 在他們的圈子中,陳子明的地位有點像劉邦,個人能力並不出眾,但他能團結人 ,善於用人。像王軍濤的個人活動能力就遠比他強,但是對他非常尊重。陳子明和 李盛平分裂時,雙方都在拉人,王軍濤來找我談,說:「儘管我對陳子明辦事也有 意見,但我對於他的人格還是很佩服的。」由此可見,陳子明周圍能夠聚起那麼一 大批人才,並非因為他的能力,而是主要靠他的人格力量。 魏建行:他甘願當「後勤部長」 陳子明最令我感動之處是甘當無名英雄。在北京的圈子裡,大家都願意做學問, 因為對於知識分子來說,只有做學問才能夠揚名。陳子明自己也完全有能力做學問 ,他本人就是研究生畢業,但他甘願做「後勤部長」,做基礎設施的工作,辦實業 賺錢,支持別人搞研究,做學問。北京有人說陳子明是文化商人,他聽了付之一笑 ,說:「這些事總得有人干吶,要不誰來養活文化人?」 如果說陳子明不喜歡出頭露面,王軍濤正和他相反。王軍濤是一種個人魅力型的 人物,能夠把各種不同類型、不同觀點的人團結起來為一個共同的目標去奮鬥,是 他最大的長處。這不光是因為他有理想,有熱情、待人誠懇、善於與人溝通,同時 也因為他講義氣。王軍濤常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好幾次在路上見到他,一問 上哪去,原來他正忙著去替別人打官司。他就喜歡攬這種事情,為老百姓伸張正義 ,像個俠客(笑)。 子明和軍濤這兩個人挺有意思,各有特色。他們要是配合好了,剛好取長補短。 柴 玲:我覺得他們太奢侈了 記得絕食剛剛結束時,王軍濤他們請我們吃飯。大概是覺得我們餓得太久了,想 慰勞一下我們。第一盤上來的就是一盤肥雞,王軍濤熱心地請我們多吃,當時我都 覺得他們太奢侈了。(笑)我對王軍濤印象最深就是這頓飯了。 龔小夏:王軍濤就是王軍濤 我不認識陳子明,但是和王軍濤很熟。軍濤給人的印象是純真得像個孩子。在北 大競選期間,王軍濤經常到我們宿舍來,爭取女生的選票。他是很討女孩子喜歡的 ,他一到我們宿舍,全樓的女生都跑到門口來探頭探腦。不過軍濤對女孩子也真好 ,熱心仗義,女生要是差他幫忙,他也真賣力。所以後來投票時,我們樓女生很多 都投了他的票。 和王軍濤熟了,他每個星期都要在我們屋裡蹭幾頓飯。有一次他失戀了,心情沮 喪,在我們屋裡從早上一直坐到深夜。我們一屋四個女生陪著他愁眉苦臉。我當時 是女生宿舍有名的「丈母娘」,凡是男生追女生,都要徵求我的意見,失戀的都上 我這裡來訴苦。記得還有一年春節,軍濤和他父親吵架,沒回家,在我們宿舍過節 。剛好中文系有個男生打她的女朋友,那女孩子逃到我房間,誰知男的也追過來, 王軍濤一見拔刀相助,堵住門口,把他給趕走了(笑)。他就是這麼個熱心腸的人。 王軍濤比我小兩歲,可是在低年級女生面前總是擺譜,說:這個你們不懂,那個 你們不懂。不過他有一個優點,就是從不作假,沒有私心,絕不會豪言壯語說出去 背後還打著小算盤。所以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有一股正氣。 我最後一次見軍濤是我出國的前三天,那次我們長談了一次,我發現他比在學校 時成熟穩重多了。不過身上仍保留著純真的品質。王軍濤就是王軍濤。 程 玉:一個傳統的古典式英雄 我覺得王軍濤是一個傳統色彩的古典式英雄。他身上有太多的那種憂國憂民的意 識。有一次我和他開玩笑說他滿腦子儘是士大夫精神,什麼「先天下人憂而憂,後 天下人樂而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反唇相譏說:「你 們美國人(他總稱我為美國人)的字典上就沒有仁人志士這幾個字。」 他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特別強,永遠不甘寂寞。他被分到山溝裡的原子能所時 ,寫信到美國對我說,那裡的氣氛特別沉悶,他們試圖衝破這一環境,把年輕人都 組織起來搞一些活動,如組織講座啦,學習音樂啦,總之他總是要折騰點什麼事才 行。後來他還是受不了,乾脆辭職跑到武漢去了。 我第一次回國時,他剛好也從武漢回京,見了我以後,他就動員我不要再讀書了 ,和他一起搞兒童智力開發。軍濤這人總想幹大事,當時他一沒人,二沒錢,可是 要辦一個無所不包的實體,有電影院、博物館、信息中心啦,什麼都有。他說他正 在搞兒童智力測驗,為孩子們的父母搞咨詢,告訴他們小孩在哪方面有特長,朝哪 個方向發展。我知道在美國智力測驗是沒什麼用的,就給他潑冷水,警告他不要什 麼都信,搞個偽科學誤人子弟。我說如果他真想瞭解美國這方面的動向和評價,我 可以給他看一篇文章。後來我也不知道文章他到底讀了沒有,不過反正再也沒聽他 提起過兒童智力開發的事。 王軍濤這人熱情高,主意多,善於把人的情緒煽動起來,但他做事不夠踏實。最 後他在武漢一事無成,我覺得要是沒有陳子明給他提供一個施展機會,他恐怕也很 難立足。 我和陳子明沒有私人接觸,不太熟悉。只是出國前見面談了一次。他介紹他的研 究所有四大部分:研究、出版、實業和人才評估。雖然在一些從美國回去的留學生 眼中他們的這些想法還沒上路子,例如他們準備出版的書評,沒有注意到介紹書的 背景和學術意義,好像只是做廣告賣書。但我覺得他們的思路基本上還是對的。在 沒有任何前鑒的情況下摸索到這一步很不容易。 我挺佩服子明的,他在創辦這個攤子的過程中表現了出色的組織能力。不過他在 管理過程中以及和李盛平的分裂中也得罪了不少人,在這一點上,王軍濤為他補了 不少台,拉回了不少朋友。王軍濤的人緣關係好,他的長處是具有一定的道德凝聚 力,中國人在看政治領袖時,很看重這一點。 在後來一段時期,陳王兩人是一對兒很好的搭檔。陳子明開創事業,王軍濤團結 人才。不過王軍濤對自己估計挺高的(笑),他總覺得自己樣樣都行。台上五個角色 ,他恨不得都由他來演,而且總是替別的角色著急,甚至替自己的對手難受,覺得 人家演得怎麼那麼差勁兒。(笑) 有時候我覺得王軍濤像個孩子似的,可他也特瞧不起我,總說我幼稚,快成外國 人了,不懂中國。他就這點特可惡(笑),在女孩子面前逞能。不過我最後一次回國 和他長談了一次,一下覺得他成熟多了,比以前大有長進。 吳仁華:大家都稱子明為「老闆」 一九八九年元旦,一些朋友在一起聚會,軍濤也在。一般聚會,他總是中心人物 ,因為他特別能侃。不過那次給我的印象很深是他有點反常,一問原來是牙痛。我 知道牙痛是很要命的,就勸他看病吃藥。可是軍濤說他故意不就醫吃藥,他想考驗 一下他忍受痛苦的能力。那一晚他果然表現得很從容,跟著大家又唱又笑,那天晚 上我記得他唱的兩首歌是《出塞曲》和《少年壯志不言愁》,唱得慷慨激昂,很符 合他的性格。從這點小事,我覺得他有點像那種拉赫美托夫式的殉道者。(註:拉赫 美托夫是著名俄國小說《怎麼辦》中的一個人物,革命者,每天睡在釘床上磨煉自 己的意志。) 我和陳子明接觸不算少,但大多是公事公辦的交道,沒什麼個人接觸。他給我的 感覺是很精明,有一股百折不撓的韌勁。我記得一九八八年國家教委找借口把他們 辦的兩間函授大學給關閉了,這等於斷了他的財源,一系列研究活動都可能搞不下 去。這個政治信號已經很明顯,官方要想辦法剿殺他們了。可是陳子明並沒氣餒, 還在想辦法找出路。我記得他當時想辦一個討債公司,幫助企業解決債務糾分。因 我是學法律的,他就找到我,那段時間他跟我一起拜訪了很多法律界的人士,來商 討這方面的可行性。 有些朋友對陳子明不太理解,對他頗有非議,說他鑽進錢眼裡出不來了,商人氣 太重,不像文化人。子明對此付之一笑,他的目標很清楚,就是以商養人。現在看 來,我覺得他是很有眼光的。就算他從商,也不是靠倒賣緊俏商品賺錢,他賣的都 是文化商品,如辦學出書,賺了錢也用來養科研人員,搞各種活動。有人說他人緣 不太好,我看未必。具體主持科研項目的人當然想多申請一點經費,可是作為老闆 來說,他賺得每一分錢都不容易,當然不免卡一下,顯得有點斤斤計較。所以用錢 的人都不免和他有點小摩擦,他們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好在陳子明在錢方面對 自己要求也比較嚴格。外面傳他有豪華汽車,其實他坐的只是一輛小得跟甲殼蟲似 的東歐車。而且住房也很簡樸。 王軍濤在錢方面就顯得超脫一些,不過他是用錢的人,另外他主管對外聯絡,也 要顯得大方一些。陳子明主內政,在這方面自然容易得罪人,顯得人緣沒有軍濤好 。不過,在研究所裡,大家對子明還是非常佩服和尊敬的,都稱他為「老闆」。 張 鋼:給他們定罪毫無道理 一九八八年,陳子明、王軍濤、李盛平找到我,提議共同召開一個全國現代化理 論討論會。文化革命之後,中國立志改革的青年在如何推進現代化的問題上分成了 兩個分支,一支力量被稱為體制外改革派,基本是在民主牆和競選運動中形成的, 另一批朋友則進入了決策和參謀機構,推動經濟體制改革,被稱為體制內的改革派 ,其基本上是一九八四年的莫干山會議後形成的。我覺得兩批朋友對現代化目標的 理解大致是一致的,只是手段和道路上有所分歧。因此我認為很有必要這兩部份人 坐下來認真討論一下,如何協調一下雙方的行動。 會議是在八八年底召開的,參加者以體制外的圈子為主。子明、軍濤他們也希望 體制內的朋友參加,但當時一些體制內的朋友對他們這些人還保持一種距離感,但 我始終和他們關係非常好,所以參加了會議的籌備工作。當時李盛平是主席,我、 子明、軍濤都是副主席。為了使會議更有效率,先開小會,在整個過程中,他們做 了非常認真的準備,給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們幹事是很踏實的,而且一腔熱血。 有一些體制內的朋友參加了會議,所以我覺得這次會議最大的意義體現了體制內 和體制外兩股力量的合龍。當然,會間有很多人對中國的社會、政治、經濟改革持 很激烈的態度,但我覺得子明、軍濤他們還是非常理智的,並不像有些人傳聞的那 樣偏激,不懂國情。就像外面有些人傳言說《中國之春》很激烈,其實我看也是很 理智的,沒有情緒化的。 一九八九年,繼莫干山第一次全國中青年理論討論會之後,體制內的朋友也準備 召開第二次會議,來總結一下十年改革的經驗教訓。這個會在四月三號召開,是由 團中央和三所一會發起的,以體制內的朋友為主,但體制外的朋友也都參加了。當 時會上各種不同觀點的爭論比較激烈,可能主持會議的人沒有給體制外的朋友們更 多的發言機會,所以子明、軍濤、盛平、姜洪跑來找我談,說打算撤出會議。後來 經過溝通,他們還是決定以大局為重,參加到底。通過這段接觸,我覺得他們是非 常心胸坦蕩的。 自趙紫陽提出老中青對話以來,對話的渠道一直都是被體制內的朋友壟斷了。但 我覺得體制外的朋友們也有不少很有價值的看法,所以一直想努力創造一些機會使 他們也能夠把他們的想法直接向中央的決策層反映。當時剛好也有一個機會,使他 們可以和李鐵映,甚至趙紫陽對話。名單報上去了,也通過了。我通知他們的時侯 ,他們非常高興,表示會珍惜這個機會,表達他們真誠的善意。他們說準備提出一 些建設性的意見,著眼點是把國家搞好,把改革深入下去。所以說他們「陰謀顛覆 政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給他們定罪毫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