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濤的個性和魅力 丁 楚 王軍濤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的個人魅力是公認的。在北京之春的民運圈子裡 ，據說有兩個人人緣最好，一個是王軍濤，另一個是胡平。 王軍濤這個人可謂天下一絕，作為一個投身政治的人，他做的事情常常是值得非 議的，若是別人做了，一定身敗名裂，可是王軍濤做了，別人仍然對他充滿好感。 有人自己的女朋友跟著王軍濤跑了，還是對他一樣尊敬，讚不絕口。總之你想恨他 都恨不起來。他是那種男女老少都喜歡，都願意交朋友的人。 有時我對此頗為嫉妒，我這人做了明明是無可非議的事情也常常遭人誤解。我不 明白王軍濤身上到底隱藏著什麼迷人的地方。一般投身政治的人，總是外表要擺出 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處世謹小慎微，生怕一舉不慎，招致非議。可是唯獨王軍濤 從不在乎別人怎樣議論他，他不拘小節，我行我素，甚至常常冒出些孩子氣的荒唐 想法。在政治上，王軍濤給人的總體印象是勇敢無畏，朝氣蓬勃，氣貫長虹，一副 英雄豪傑的形象;可是這並不妨礙他有時露出柔情似水的一面，失戀時，他會當著別 人的面痛哭流涕，消沉時，他會盡情地向朋友傾訴胸中的苦悶。別人評論他身上充 滿男子漢的豪邁，可是他絕不因此故作姿態去充這門面。他的政治素質天衣無縫地 溶化在他的人情味中，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也許這正是王軍濤的個人魅力之所 在。 後來，我漸漸悟出，正因為王軍濤從不掩飾他的缺點和弱點，向所有的人都毫無 顧忌地敞開心扉，像一個透明的人，所以每一個人都可以用脊背對著他而不加防備 。他以誠待人，人也會以誠待他，他信任別人，同時容易贏得別人的信任。 王軍濤說服別人的能力是非常出眾的，無論多麼宏偉的計劃，他都可以輕易地讓 人信服。有人將之歸結為他雄辯的口才，我看更重要應歸功於王軍濤在說話時那種 發自內心的真摯感情。平心而論，我不認為王軍濤的理論造詣是第一流的，他以情 動人更甚於以理服人。 一九八四年秋，王軍濤隻身闖進武漢，經一席長談說動了華中師範大學校長章開 源，以華中師大為基地，籌辦一個成人教育中心。按照王軍濤的計劃，下一步這個 成人教育中心將發展成為幹部培訓中心，將整個湖北省的中低層幹部輪訓一遍。不 久，這個計劃幾乎就變得全武漢家喻戶曉了，因而王軍濤也成了武漢各界家喻戶曉 的人物，成了各種沙龍和聚會的座上賓，大家都知道，北京來了個小伙子，很了不 起。甚至連當時駐鎮武昌的湖北省整黨小組組長，胡耀邦的公子胡德平,也要約他去 「談一談」。 三個月後，我到武漢，王軍濤帶著我到當地各個圈子去「拜山頭」，連我都驚訝 了，這傢伙怎麼會在短短的三個月認識那麼多朋友，而且個個都自稱和他是莫逆之 交。無論什麼圈子，王軍濤都能如魚得水。碰到學文學的，他能談小說詩歌，碰到 學經濟的，他能談發展戰略，碰到學哲學的，他能談薩特佛羅伊德，碰到學教育的 ，他能談兒童心理學(他就向我推銷過一套兒童智力開發的計劃)，碰到學物理的， 那就更好了，正是他的專業。總之，他幾乎能在任何領域裡和你侃上一天一夜而毫 無倦意。 武漢當時有個名人「張旋風」，靠書刊發行白手起家，建了一個公司，成了改革 時代的著名企業家。一家很有名的雜誌以《張旋風》為題刊登了一篇專門介紹他事 跡的報告文學，一時令他名聲大振，以至人們都忘記了他的真名張德奎。張旋風成 名之後，決心進軍北京，於是一大批幹部子弟蜂擁而至，答應為他拉關係、找門路 ，結果是花了他一大筆錢，最後一事無成。從此張旋風對誇誇其談的幹部子弟深惡 痛絕。當時我正和李盛平籌劃出一套《企業家叢書》，想找張旋風聯繫發行渠道， 於是請王軍濤引見。王軍濤打了一個電話：「老張，我想帶個朋友和您聊聊。」誰 知對方硬梆梆甩過來一句話：「是寒門還是豪門?」王軍濤毫不猶豫地答道：「是寒 門。」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請!」 王軍濤儘管不修邊幅，但他身上的幹部子弟的氣質明眼人一望皆知。難怪張旋風 一見面總是保持著一股不亢不卑的警覺。可是王軍濤跨過這種尷尬場面如履平地， 酒過三巡，他已經開始和「老張」拍著肩膀稱兄道弟了。他就有這種本事，你不服 不行。 王軍濤有本事讓別人相信他，是因為他自己也很輕易相信別人。他自己真誠待人 ，以為別人都會真誠待他。王軍濤為了他的輕信不知吃過多少虧，可他從不悔改。 我曾經和他合夥做生意，其結果，我最終認為他絕對不適合當一個商人，因為他的 耳朵根太軟，重義輕利。一個願普渡眾生，為了友誼可以放棄利益的人，是不可能 發財的。 有一段時間，王軍濤曾被財政的窘迫所困擾，一心熱衷於做生意賺錢，於是到廣 州來找我。當時我在廣州也在辦公司做生意。一次他來的時候,我正在流花賓館和人 談一宗計算器生意，每一個的批發價對方硬要壓低一角錢，雙方談了一個上午，僵 持不下。王軍濤來得正是時候，他一進門，我就對買主說：「我武漢來了一個朋友 ，這批貨如果你不要的話，我就讓給他了。」王軍濤是個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 立刻擺出一付大包大攬的架式，要按我出的價全吞下那批貨。對方一聽急了，結結 巴巴地說：「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 這場雙簧演得成功極了，最後對方還是按我出的價達成了協議。然而，在簽合同 時出了一點小麻煩。生意雖然做成了，可我們申請註冊的公司工商局還未批准，沒 有銀行帳戶，我們的佣金必須借用一家非國營企業的帳戶轉一下，然後才能變成現 金。正在我抓耳撓腮，翻電話本找人時，王軍濤說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鐵哥們 兒」，住在迎賓館，是武漢空軍一家公司的業務代表，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他打了 一個電話，對方一口答應。我親自趕到迎賓館，但一見到王軍濤的「鐵哥們」就心 裡生疑，這傢伙尖嘴猴腮，一口被煙熏得發黑的黃牙，活像個鴉片鬼，哪裡像個空 軍軍人。那廝見我不信任，就主動拿出軍人證還有他們公司的介紹信給我看，王軍 濤也在旁邊拍著胸擔保，道：「拿不到錢唯我是問。」我見既然有王軍濤擔保，就 同意了。那廝報了帳戶的號碼，條件是收百分之六的手續費。 合同順利地簽成了，兩萬隻計算器，每隻佣金兩角，共盈利四千元。買賣雖不大 ，但王軍濤高興得手舞足蹈。他一來到廣州就親眼看到了勝利，賺錢這麼容易。為 了慶祝成功，我們倆到飯店搓了一頓。但我仍對王軍濤的「鐵哥們」放心不下，晚 上回家請我弟弟每天路過賓館時到櫃檯去查看一下那廝是否還在。果然，第三天那 廝不見了，帶著我們的四千元錢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從此我們再也沒見到他。 王軍濤當時去了深圳;他回來後，我揪住這位擔保人的領子，叫他去找他的「鐵哥 們」討錢。王軍濤到了這個地步還對那廝深信不疑。他一臉純真：「什麼，卷款逃 走?怎麼可能?我到武漢就可以找到他。」最後我問：「你倒底認識他多久?」王軍濤 回答：「我這次在火車上認識他的，我們談得很投機，還準備合作搞幾個項目呢。 他怎麼可能騙我?」我真是哭笑不得了，這個政治上如此敏銳的王軍濤厚道得近乎於 天真，幸虧他沒來得及和那廝「合作」，否則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鈔票呢! 這件事後來成了朋友之間的笑料，王軍濤回到武漢也沒見到那廝的蹤影。四千元 好在不是大數，棄之可惜，而認真追起來又不值得。但願他能從此事中吸取教訓。 可是後來的事實證明，他沒有，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信任別人，任何人。 沒有人否認王軍濤作為政治家的潛力，可是和他在一起，你不會感到任何做作和 虛偽。王軍濤從不掩飾任何想法，哪怕這些想法常常浪漫得近似於荒唐。 有段時間，廣州有個很有名的個體戶叫曾三英。她開了一家「三英時裝店」，並 以出色的設計剪裁手藝將自己的產品打進了國際市場。 我認識曾三英，我在廣州曾採訪過她。一次在武漢，我向王軍濤講了曾三英的故 事，他大為感動。後來我告訴他，曾三英曾在《中國青年報》登了一個招聘廣告， 要招一個經理，條件是男性、大學畢業、三十歲以下。他聽罷大喜，竟當即決定到 廣州應聘，請我引見。我以為他開玩笑，誰知他一本正經說：「我想體驗一下個體 企業是怎麼回事，我要使我的經歷豐富多彩。」 決心一下，立即動身。王軍濤說他正好還要到深圳有事，於是立刻打電話訂火車 票。晚上，我們倆已經在開往廣州的火車上了。和王軍濤在一起，總是會有戲劇性 的場面。火車開了一夜，王軍濤滔滔不絕地和我侃了一夜，一比零，我一夜無話， 全聽他講。第二天快到廣州時，王軍濤忽然驚叫：「哎呀，我忘了帶我的皮包，我 的錢和證件全在裡面。」 我又一次哭笑不得了，他身無分文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沒有任何文件可以證明 自己的身份，他甚至沒有一套乾淨的外套和襯衣，他的皮鞋前賣大蒜後賣鴨蛋，憑 他這付德行，怎麼去應聘?我只好帶他回家，拿出全套西裝，領帶，皮鞋，給他從頭 到尾武裝起來。第二天帶他去見曾三英。王軍濤和曾三英談了半個鐘頭，出來之後 一聲不吭，從此再也不提應聘的事。我心裡暗笑，我知道為什麼：曾三英長得醜。 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半個月後王軍濤在順德、中山、深圳、珠海轉了一圈， 手裡抓著一大把意向書回來了。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他身上除了我寫給幾個朋 友的引薦信外，沒有任何證件能證明他的身份，可他竟然能談上那麼多樁生意。不 過，從他介紹他的洽談過程來看，我知道他又太輕信了。意向書離買賣的成功還差 得遠呢。 人人都喜歡誇耀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經歷，王軍濤當然也不例外。不過他也從不 隱瞞自己走麥城的經歷。王軍濤對我說過，他對自己在四五運動後坐牢的表現極不 滿意。他說，那次當他一聽說毛澤東把四五定性為反革命事件，整個精神都垮掉了 。痛哭流涕，檢討悔過，什麼都認了。他發誓說，如果第二次坐牢，他一定要洗刷 上次的奇恥大辱。這一次，他果然說話算數。我可以想像他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的 英勇神態。他在給律師的信中對一些以悔過而求得輕罰的人頗有微詞，儘管我個人 可以理解那些人保護自己的動機，但我不得不承認，王軍濤有權利這樣說。 * * * * 不久前，王軍濤判刑的消息傳來，心裡一陣陣難受。從前和他相處的小事一件件 都湧上心頭。王軍濤是這樣一個人，他會給任何認識他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天生 就是英雄的材料，十四年前他當過「四五英雄」，今天，他又成為「八九英雄」。 然而，他真正能打動我的倒不是他的英雄形象，而是他身上的人情味和鮮明的個性 。在上一期《中國之春》，方舟先生唯獨把王軍濤列入了他的「當代政治文化辭典 新編」;他為「王軍濤」的註釋是：投身政治但仍能保持其人品與魅力的人。看了這 一註釋，我不禁拍案叫絕，這真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