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吐真言 吳明禮 我是在長春市四平路街口的一個頗具規模的餐廳裡遇到這位愛聊天的仁兄的。他 桌上四瓶酒:兩瓶白乾高粱酒,兩瓶紅葡萄酒。那種豪飲的氣派,使他成為餐館中 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看我在給他照相,似乎立刻領悟出我的職業,大嗓門吆喝一聲 道:「來,記者同志,咱哥們乾一杯。」說著便端起那個還剩三分之一酒的「長白 山高粱」不慌不忙地穩步過來,著實讓我這個住在華埠號稱酒量第一的人吃了一驚 。東北人天生能侃,該仁兄已經一斤半多白酒下肚了,侃興自然大發。 老哥哪的人?海城?好地方,張學良的老家,那咱哥倆也是一家人了。過去都屬滿 州國管。哦,對不起,今晚第一次「走嘴」,大哥見笑了。其實我這個人就是嗓門 大點,實際上我也是知識分子。正牌哈工大的畢業生。只不過趕上了文化大革命, 要不我早到軍工部門搞導彈去了。你不信?這是真的。 我一九六八年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長白山腹地的一個礦上,因為出身不好動輒得咎 。有一次因為給子弟學校支部書記提了點意見,整整批了我半年,說我要奪支部的 權。我有苦說不出,天生的賤民,只能忍。於是我放任自己,經常同礦工們湊到一 塊喝酒,打麻將。礦上男人喝酒似乎是天經地義的。這裡誰能喝酒誰就是大丈夫。 不知哪種生理基因在起作用,我喝酒除了有點興奮外,無論多少,從來不醉。很快 ,我這個子弟中學的臭老九,一下子成了礦裡的名人。人人見我都變得很親近,見 面便拉我去喝酒,考察我的本領,大夥兒覺得這是個樂事。有一回某書記請我喝酒 ,恰巧礦黨委書記也在座,席間對我十分賞識,說我這樣能跟廣大工人群眾打成一 片的知識分子,是真正的革命知識分子。我暗笑如此革命真夠安逸快樂的。我不光 能喝,還能跟他們神「白話」。我畢竟是上了十七年學的大學生,又經過幾年工人 階級「再教育」,廣泛吸收了礦工的各種語言,邊喝邊嘮,吹得天花亂墜;看著眾人 著迷的眼神,我有一種陶醉感,那種成為人們中心的快樂,誘惑著我,刺激著我的 即興創造力。 誰想到不久,礦黨委辦公室一個電話打到學校,調我到黨委宣傳科。我當時沒沾 一滴酒,可著實有點暈,我連個團員都不是,上哪家子黨委!一進門便被黨委書記召 去,除去一般的詢問,就是告訴我,礦裡領導年歲大了,喝不過那幫王八蛋小子, 要我陪酒。 打這起,我便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過起了陪酒生涯。每逢年節特別忙,凡是 同礦上有關係的單位都要走一遍,走馬燈一樣轉一圈兒。春節就得過一個「酒月」 。每次赴宴我都緊挨黨委書記,替他喝酒,給宴會助興,視不同場合編點雅的、俗 的或邪的笑話,作用是調節氣氛,給領導們開心。我們黨委書記特別好喝卻不太能 喝,就是不赴宴,在家也是一天三頓酒。所謂將是軍心,酒是將膽;如今有我保駕, 書記每次赴宴都顯出一種氣魄恢宏的大將風度,無論什麼場面都敢跟人叫陣,因為 我在後面呢。後來這個秘密被人發現了,我們書記挨罰以後,得意極了,透露出一 種孩子般的快樂,不無吹噓地向那些酒友們介紹:「這是我的一級陪酒員,夠國家 水平。」接著把我的本領誇耀一番,在座的各單位頭頭聽了都露出羨慕神色。一位 主任拉住我的手說:「調、調、調我們局來,好好、好安排你。」我們書記馬上說 :「挖我們牆腳啊,那可不行。」 我喝酒替書記掙來豪飲的美名,我說笑話使書記在眾人面前露了臉,那一年我第 一次得了一紙先進工作者的獎狀。回到宿舍,我凝望著那張紙,心裡萬分悲涼,我 感到我的尊嚴、追求、理想和願望,都被那個時代無情地扼殺了。那天,我第一次 酒後感到噁心,臨睡前我悄悄地燒了那張「紙」。那紙冒出的煙有股臭味。 就這樣我陪了五年酒,調回長春,在一個縣的文教局工作,這已經是一九八七年 了。在新的時代,新的地方,我覺得暢快,我精力十足,我要好好工作。可不知怎 的,我喝酒說笑的能力,又被我們局長發現了。原來,此君亦好壺中物,專好在酒 桌上逞強鬥勝。從此,我又成了陪酒員。每次省、地領導蒞臨,或是局長到下面檢 查工作,都招呼上我,因為少不了要喝酒。局長每次都向人們介紹我的酒量,像是 展覽一件他新得到的寶貝。每次都代我向對方挑戰,幫我打酒官司,直到把對方灌 迷糊了才罷手;他看到別人醉倒,哈哈直樂。老同學問我:「你在局裡到底管什麼呀 ?」「專職陪酒!」是自嘲,也是實際;是不滿,也是無奈。 終於,我喝酒的名聲傳到了省裡有關領導處,某書記立刻將我調到省機關黨委辦 公室,專職負責接待從北京來的中央各部委黨政軍首腦,任務是陪他們喝酒,讓他 們喝得愉快,喝得痛快,以便對吉林省批錢批物手筆大一些。 當然,我並不引以為自豪。雖然親戚朋友,街坊四鄰常常羨慕我能天天和權貴們 廝混在飯局酒桌上,但我也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每當酒醒,內心深處就有一種 痛楚,那種感覺就像‥‥‥象逼良為娼,並不情願地天天被幹一下的那種感覺。真 的!(哭)為老弟我乾一杯,為浩海無邊乾一杯,老哥,記住兄弟,酒桌上四海之內皆 弟兄,這是咱今天第三瓶,俗話說借酒消愁‥‥人更‥‥更愁‥‥(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