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帝王思想 .黎 民. 深深地認識人民的性質的人應該是君主， 而深深地認識君主的性質的人應該屬於人民。 --馬基雅維裡：《君主論》 引 言 不管是由於現實的黨派利益和特權，還是由於特殊的多種主義和理想;也不管愛之 者視之為上帝，恨之者視之為魔鬼，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狂熱的崇拜、迷信和瘋狂的 誣蔑、攻擊;無論如何，所有的中國人都不得不承認和接受毛澤東確實是本世紀一個 劃時代的偉大人物這個歷史事實，毛的個人歷史已成為中國歷史的組成部份。 雖然，在近現代的中國歷史的社會的條件下，像毛這樣的任何一個偉大人物對於 中國人民來說都既是大救星又是大災星;然而，這也是中國人民的歷史劫數。正像拿 破倫是法國人民的歷史劫數一樣。 正如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倫的歷史永遠不會結束一樣，中國革命和毛澤東的歷史也 永遠不會結束。也正如對法國大革命和對拿破倫的研究是永遠不可能最後完成的一 樣，對中國革命和對毛澤東的研究也永遠不可能最後完成。隨著人類歷史總過程的 多個不同方面在各個時代的漸次展開，中國革命和毛澤東的歷史以及對他們的研究 ，必將激起多個時代的多種人士的偏見和激情。我們只是相信，科學的批判的理性 精神和歷史的良知或責任心將會逐漸取代各種偏見和激情，因為它們最符合人類的 和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和最可能接近歷史的真實。 也許毛澤東早就預料到他的「千秋功罪」後人難以評說!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的革 命家，他相信：「最重要的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作為一個精通中國歷史的政治家 ，他似乎和蘇俄的約瑟夫大帝一樣，只相信：「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只有事業留著 。」 但是對於後人來說，最重要的問題不僅僅在於改變了世界，還在於把世界改變成 了什麼樣子和用什麼方式改變了世界;問題不僅僅在於留下一份歷史事業，還在於留 下了一份什麼樣的歷史事業。 毛在他最後的日子裡，曾對他一生的事業做了自我總結和自我評價。他說他一生 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重新統一了中國大陸;第二件事是發動了文化大革命。他認 為第一件事已為人們普遍地接受和承認;對於第二件事，肯定的少，否定的多。 他留給後世的最後一句話是：看來(他的歷史事業和他的歷史地位)只有天知道了 ! 毛最後仍然不得不是中國「天道觀」的信奉者。歷史本來就是多種必然性和多種 偶然性的既有機制性也有機遇性的結合。因而人性和人類歷史的發展永遠有著無法 預測的豐富和複雜的一面，永遠有「測不準定律」在起著作用。這是那些有豐富的 歷史經驗，敏銳的歷史第六感和歷史的智慧的人尚不可把握的，更不用說那些歷史 的機械決定者，歷史的宿命論者以及那些企圖把歷史的發展歸結為數學公式和方程 式的經院派學者了。 中華民族如果真正希望加速自己的現代化進程，就必須敢於正視和理解自己的歷 史真實面目，甘於為自己創造的歷史負責任。而不是懷著僥倖心理對自己創造的歷 史真實面目視而不見和逃避自己的歷史責任;更不是用醜化歷史，咒罵歷史，美化自 己，神化自己的用多種現代科學術語建構的現代巫術來消減歷史和解除、推卸自己 的歷史責任。 多種現代化巫術的咒語，只能使人想到「芝麻，開吧!」這類阿拉伯天方夜譚的神 話故事;也只能使中華民族從一種古老的魔魅進入另一種現代的魔魅，而不是徹底地 擺脫一切魔魅。 現代巫術是把「科學」主義化和偶像化的特殊歷史產物。 而把「科學」主義化和偶像化恰恰是很多中國知識分子對待現代科學的一大歷史 特徵。 忘記歷史和玩弄歷史的人必將受到歷史的懲罰。 本文不想評價毛澤東一生的事業及其在歷史上的地位。僅僅只是想分析毛澤東的 帝王思想在他一生的事業中所起到的作用而已。 根據「物質不滅定律」和「能量守恆定律」，即使是上帝也不能從「無中生有」 。毛澤東是通過創造性地繼承了中國歷史上的多種巨大的歷史遺產而進行和完成了 他一生的歷史事業的。就其大端而言，他首先創造性地繼承了中國歷史上農民起義 ，農民戰爭的歷史遺產;第二，他創造地繼承了中國歷史上開國王朝「馬上打天下」 的歷史遺產;第三，他創造性地繼承了滿清王朝和中華帝國留下來的歷史遺產：一個 王權徹底崩潰、「君權天授」、「帝王崇拜」等中心價值觀念也隨之崩潰、社會脫 序、國家分裂、列強入侵的中國;也是一個急須重建中心價值觀念，恢復社會秩序， 重新統一和獲得獨立的中國。第四，他創造性地繼承了以孫中山為代表的民主革命 人士所創造的民主共和國的遺產。辛亥革命的成功，共和制取代帝制在中國已成了 不可逆轉的歷史大趨勢，經過反對袁世凱、張勳復辟帝制的歷史性的勝利，共和制 在形式上是歷史性地解決了。但是，歷史的證實卻是：中國長期以來，一直是「徒 有民主共和之名，而毫無民主共和之實」。循名而求實，正是後來者之責任。 毛青少年時代的帝王思想 從歷史的一般經驗來看，出身於農村的農民子弟要成為未來的農民起義領袖，或 者能走上農業大帝國權力金字塔的頂點，他從小就要萌有反抗心理，造反意識並且 逐漸養成叛逆性格。如「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苟 富貴，無相忘。』庸者應曰：『若為庸耕，何富貴也?』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 安知鴻鵠之志哉!』」及長，還要有「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候將相寧 有種乎!」的甘於犯上作亂和取而代之的魄力和雄心以及組織、指揮才能等等;最後 還要生逢其時;舊王朝即將崩潰，天下即將大亂，國家即將分崩離析;各地方軍事、 官僚集團即將四處崛起;農民起義一觸即發，而且星星之火有燎原之勢;所謂「秦失 其鹿，天下其逐」的大形勢已呼之欲出。而其人不但為時勢、形勢所造就，從而風 雲際會，穎脫而出;還要反過來有創造時勢、形勢的能力和勢力，所謂「非唯天時， 抑亦人謀也。」 毛作為一個農業大帝國的農民子弟，遠在少年時代，他的反抗心理已經早熟，他 的造反意識已經覺醒，他的叛逆性格已開始形成。一九三六年，他對美國記者斯諾 曾這樣回顧過他的少年時代： 「我父親上過兩年學，認識的字足夠記帳之用。我母親卻完全不識字。兩人都是 農民家庭出身。我是家裡的學者。我讀過經書，可是並不喜歡經書。我愛看的是中 國古代的傳奇小說，特別是其中關於造反的故事。我讀過《岳飛傳》、《水滸傳》 、《隋唐演義》、《三國演義》和《西遊記》等等。那是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瞞著 老師讀的，老師憎恨這些書，並把他們說成是邪書。我經常在學校裡讀這些書，老 師走過來的時候就用一本經書把它們蓋住。大多數同學也都是這樣做的。許多故事 ，我們幾乎都可以背出來而且反覆討論過許多次‥‥我認為這些書對我的影響大概 很大，因為這些書是在易受感染的年齡裡讀的‥‥我繼續讀中國舊小說和故事。有 一天我忽然想到這些小說有個特別之處，就是裡面沒有種地的農民。人物都是勇士 ，官員或者文人學士，沒有農民當主角。對於這件事，我納悶了兩年，後來我就分 析小說的內容。我發現它們全都頌揚武士，頌揚人民的統治者，而這些人是不必種 地的，因為他們擁有並控制土地，並且顯然是迫使農民替他們耕作的。」 毛在少年時代已通過中國古典小說的啟蒙和自己的反思而接觸到了農民的造反問 題，以及農民和土地的問題。特別是《水滸傳》一書，對毛的影響非常大。《水滸 傳》正是毛特別喜歡的描寫農民造反故事的書。這部書也是中國農民造反的教科書 。正因為如此，《水滸傳》一書從成書以後，一直就被統治階級列為禁書;但《水滸 傳》卻在民間廣為流行，是中國最大眾化的一本書;它特別被秘密會社奉為經典之書 。 《水滸傳》奠定了毛一生造反的思想基礎和塑造了他一生的叛逆性格，為他以後 成為農民起義和暴動的領袖做了啟蒙和充分的思想準備。在毛一生的多個時期，他 曾引用了大量的《水滸傳》中的人物、故事來幫助他認識和分析多種問題。一直到 晚年(一九七五年八月)他還公開發表了他對《水滸傳》的最後評論，並掀起一場討 論《水滸傳》的運動。 毛在他一生的多個關鍵時刻，經常說：「我也是被逼上梁山的。」 《水滸傳》和毛澤東這個農民子弟結了不解之緣。這部書使他很早就清醒地意識 到他這個農民子弟在農業大帝國中的社會地位和他想做英雄豪傑所可能走的歷史之 路。當毛十七歲在湘鄉東山學堂讀書的時候，他後來回憶說：「在一篇講美國革命 的文章裡，我第一次聽到美國這個國家，裡面有這樣一句：『華盛頓經八年苦戰獲 得勝利遂建國家』。在一部叫做《世界英傑傳》的書裡，我也讀到了拿破倫、俄國 葉卡德琳娜女皇、彼得大帝，惠靈頓、格萊斯頓、盧梭、孟德斯鳩和林肯。」毛頗 有感慨和意味深長地說，中國也需要這樣偉大的人物，以求富強，避免重蹈安南、 朝鮮的覆轍。《世界英雄豪傑傳》把毛心目中的英雄好漢的形象和觀念從《水滸傳 》、《三國演義》的歷史水平提高到一個新的歷史水平和從古代推進到現代，毛的 視野也從傳統的中國開始擴展到世界了。生性堅定、倔強，做事踏實的毛，從小就 嚮往做英雄好漢的毛，在《世界英雄豪傑傳》的催化之下，也從此開始萌動了做世 界性英雄的雄心壯志。英雄豪傑之傳記從來就是想做或已做了偉大人物的人們吸取 精神營養、動力、靈感的取之不盡的源泉。 毛讀過《世界英雄豪傑傳》之後，心更雄志更大氣更豪，求知慾更旺盛。「孔子 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毛在東山學堂讀了一學期之後，便辭別了韶山， 東山，轉赴省城長沙，以見識更大的世面，追求更多的學問。他告別父老鄉親時， 曾作詩一首，抒發了自己的豪興： 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年輕的毛畢竟也和大多數農業大帝國中的臣民一樣，接受、認同了傳統的帝王思 想。這是生活在農業社會中的大多數臣民既無辦法也無能力擺脫的農業大帝國的中 心價值觀念，正如在地球上的人既無辦法也無能力擺脫地球的「萬有引力」一樣。 毛回憶說：「我還記得就在這個時候(按指一九一零年)我第一次聽說光緒皇帝和慈 禧太后都已死去----雖然新皇帝宣統(溥儀)已經登基兩年了。說實在的，當時我還 不是一個反對帝制的人，認為皇帝和大多數官吏都是誠實、善良和聰明的人。他們 僅僅需要康有為幫助他們進行變革罷了。關於中國古代帝王堯、舜、秦皇、漢武的 記載使我著迷，我讀了許多有關他們的書。」 同中國歷代大多數農民一樣，青年時代的毛正是由於帝王思想的影響，也盼望著 中國出現一個好皇帝，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傳統的儒家文化一直宣傳的「聖君、賢 相、清官、廉吏」身上;因為這些人間統治者的誠實、善良和聰明，對老百姓來說， 即意味著天下太平，社會安定，輕徭薄賦，能過得上溫飽的日子。「寧為太平犬， 不為亂世人」是飽受疾苦的中國農民千百年來最沉痛的歎息。從漢代於吉、張角的 太平道(它的《太平經》是「授有德之君，致太平」)到洪秀全建立太平天國再到毛 的「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的思想，正是中國苦難深重的農民的美好願望的一 脈相傳。毛在一九五八年十二月讀了《三國誌》中的張魯傳之後寫道：「歷代都有 大小規模不同的眾多的農民革命鬥爭，其性質當然與現代的馬克思革命運動根本不 相同。但有相同的一點，就是極端貧苦農民廣大階層夢想平等、自由，擺脫貧困， 豐衣足食。」毛也繼承了傳統中國農民的美好理想。正像幾十年之後，中國的大多 數農民又繼續把這個美好的理想寄托在毛身上一樣，把毛當做大救星，紅太陽，開 國皇帝，真命天子。 對毛的個人崇拜和迷信，是深深植根於中國五千年的政治文化的核心----帝王思 想之中的。毛的政治神話也是建立在五千年來的帝王崇拜及其神話的政治傳統上， 建立在農民為最大多數人口的農業社會之中。正因為如此，毛的帝王般的權位才能 得到中國大多數人的接受和認同。這是毛的個人崇拜和迷信、毛的政治神化之所以 成功的一個歷史的秘密，歸根結底又是毛個人的歷史悲劇的一個秘密。他扮演了中 國近代歷史上最矛盾又最偉大的角色：革命的無冕之帝王的角色。他建立的中華人 民共和國實際上是披著紅色的共和製麵紗的中華帝國。領袖的絕對專制制度取代了 君主的絕對專制制度;一黨專政的中央集權制度取代了帝王的中央集權制度;共產黨 官僚制取代了士大夫官僚制:馬列主義取代了儒家學說定於一尊的地位;而毛政治領 袖和思想領袖的絕對支配地位，也使他一身扮演了中國政治傳統中的國主兼大成至 聖先師的雙重至高無上的社會角色。 毛被傳統的帝王思想潛移默化的事實還有他於一九一零年寫的一首「詠蛙」言志 詩為證。當時毛正在湘鄉東山學堂讀書。毛的國文教師譚詠春讀後，稱頌毛「有建 國之用」，譚還對毛說「君身有仙骨，環觀氣宇，似黃河之水，一瀉千里!」毛一生 都對這位譚姓老師懷著知遇之恩。毛詩如下： 獨坐池塘如虎踞， 綠楊樹下養精神。 春來我不先開口， 哪個蟲兒敢作聲! 把這首詩和唐朝的農民起義領袖黃巢的兩首「詠菊」詩拿來比較，不得不承認毛 和黃巢果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黃詩如下： 待到秋來九月八， 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氣透長安， 滿城盡帶黃金甲。 颯颯西風滿院栽， 蕊含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 報與桃花一處開。 帝王思想在已經做了皇帝的人的思想裡，是公開地甚至是有意識地表現出來的。 帝王思想對帝王來說，是完全合法、合理、合情的思想;他沒有公開表示自己有帝王 思想才是不合理不合情也不合法的。這種帝王的自我意識，是被中國「君權天授」 的中心價值觀念所決定的，皇帝是「奉天承命」的「天之兒子」，他當然應該有帝 王思想。 想做皇帝而還未做成皇帝的政治野心家的帝王思想卻只能是潛伏在他們自己心中 的秘密。不到做成皇帝的氣候已成是不暴露的。因此，當劉邦觀秦皇帝，觸發了他 自己的帝王思想時，老於世故的劉只是婉轉地、間接地、隱晦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想 感情，他輕輕地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而項羽少不更事，加之以性情直爽 如初生之犢不畏虎，便直言無諱地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急得他老謀深算的 叔叔項梁趕忙「掩其口，曰：勿妄言，族矣!」 讓我們再讀幾首帝王的詩，就知道什麼是帝王口吻、帝王心態和帝王氣象了。 宋太祖： 太陽初出先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 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 明太祖： 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 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這些詩，談不上什麼藝術價值，但是由於表現了這些野心家的「英雄本色」，卻 頗有政治文化的價值。 如果說，《水滸傳》在思想上啟蒙了孕育了少年的毛的造反性格、思想;那麼現實 的農民暴動更是直接地推動毛走向造反的道路，使他的造反思想和叛逆性格被催化 成熟，也使他的造反的思想有了社會基礎和現實的依托和支撐。毛曾回憶說一九一 零年湖南長沙的搶米風潮和韶山地區的哥老會起義對他的影響： 「這時，湖南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影響了我的一生。在我讀書的那個小學堂 外邊，我們學生看到許多巨商從長沙回來。我們問他們為什麼都離開長沙。他們告 訴我們城裡發生的一個大暴動的情況。‥‥這件事在我們學校裡討論了許多天，給 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多數學生都同情『叛亂分子」，但他們僅僅是從旁觀者的 立場看問題。他們並不明白這同他們自己的生活有什麼關係。他們只是單純地把它 看做一件聳人聽聞的事件而感到興趣。我卻從此把它記在心上。我覺得跟『暴民』 在一起的也是些像我自己家裡人那樣的普通人，對於他們的冤屈，我深感不平。 「不久以後，韶山一個秘密會社哥老會的會員們同本地的一個地主發生了衝突。 他到法院去控告他們‥‥哥老會的會員們敗訴了。但是他們並不屈服，他們起來反 抗地主和政府，並撤到本地一個叫瀏山的山裡，在那裡建立了堡寨。政府派軍隊去 攻打他們‥‥起義的領袖，是一個叫做彭鐵匠的人。最後他們被鎮壓下去了。彭不 得不逃亡;後來他終於被捕並被斬首。但是在學生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英雄，因為 大家都同情這次起義。」 當毛澤東少年時代結束的時候，他很幸運地也同時結束了他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 佛教信仰。毛回憶說：「我父親早年和中年都不信神，可是我母親卻是一個虔誠的 佛教徒。她向自己的孩子們灌輸宗教信仰，我們都曾因父親不信佛而感到傷心‥‥ 可是，我看的書逐漸對我產生影響，我自己也變得越來越懷疑神、佛了‥‥在這個 時候(約在一九一零年)還有一件對我有影響的事，就是本地的一所小學來了一個『 過激派』教師。說他『過激』是因為他反對佛教，而且要消除鬼神。他勸人把廟宇 改成學校。他是一個被人廣泛議論的人物。我欽佩他，並且贊成他的意見。這些接 連發生的事情，在我那早有反抗意識的年輕的頭腦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毛擺脫了對中國民間宗教的信仰，開始成為一個無神論者這件事情對他未來把傳 統的舊式的農民起義發展為改造為現代的農民革命有著巨大的作用和歷史意義。 中國歷史上的大多數農民起義都和民間的宗教以及秘密會社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民間宗教是統一農民思想的意識形態，由民間宗教組成的多種秘密會議就是發動、 團結農民起義、暴動的組織形式。而自古以來湖南就是民間宗教最盛行的地方，在 近現代歷史上也是秘密會社勢力最強大的地方。而毛的家鄉湘潭從明朝以來，就是 民間宗教和秘密會社勢力較強的地區之一。 中國的民間宗教和民間文化始終沒有擺脫和衝破農業大帝國的中心價值觀念及其 核心結構----君權天授、帝王思想、天人感應、陰陽五行等等。因此，民間宗教和 官方的儒家文化在深層結構中出現「異素同構」的文化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因此，從陳勝、吳廣到洪秀全、楊秀清，兩千年來領導中國歷史上幾百次農民起 義和暴動的農民領袖，大多數仍然是「君權天授」和帝王思想的信奉者，這是中國 歷史上農民起義和暴動的一個根本的歷史特點。 在帝王和士大夫官僚統治的農業大帝國，在君主絕對專制制度，中央集權制度， 士大夫官僚制度，科舉制度，士農工商的社會等級制度和二千年來的重農抑商的基 本國策等等的制約下，農民起義和暴動也不可能找到從根本上改變帝制，中央集權 制的歷史突破口，從而把農民起義和暴動演變為農民革命，變帝國為共和國，變臣 民為公民。 理解了中國歷史上農民起義和暴動的歷史條件及其特點，也就理解了中國歷史上 的農民起義和暴動為什麼只能得到以下幾種歷史結果。 一. 一般說來，農民起義和暴動總是被統治階級殘酷地鎮壓下去，農民起義和暴 動的最後結果總是失敗。 二. 很多農民起義和暴動表現為「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深受帝王思想影響和 帝王制度制約的農民和農民領袖不但有「願天王降旨，早招安心方是」的思想，甚 至有「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的思想。他們把農民起義和暴動一廂情願地當做 做官的另一條終南捷徑。當他們作為一個造反者而喪失了反抗精神和叛逆思想時， 他們失敗得更慘，連精神、靈魂都輸掉了。「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 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於是奴才。」 毛在他的晚年，根據他一生的革命經驗，特別是前半生的農民革命的經驗，借批 判《水滸傳》中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和「受招安」的思想，批判了歷史上此 種類型的農民起義的歷史性錯誤，從而補充了他對中國歷史上農民起義的總的看法 。他說：「《水滸傳》這本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屏晁蓋於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 義，把晁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宋江和高裘的鬥爭，是地主階級內部 這一派反對那一派的鬥爭。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臘。這支農民起義隊伍的領袖不好 ，投降。李逵、吳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願意投降。」 三. 另一種類型的農民起義和暴動如陳勝、張角、黃巢、朱元璋、張獻忠、李自 成、洪秀全等等不是自己建立新的王朝，就是被地主官僚軍事集團利用了去，做為 他們改朝換代的歷史工具和社會力量。這類型的農民起義和暴動反皇帝，但不反對 也無辦法反對帝王制度。《水滸傳》中的李逵把這種思想表現得很清楚，他雖然口 口聲聲要「殺去東京，奪了皇位」，但是卻是為了「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 哥哥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了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陳 雲、王震的「共產黨打天下坐天下」的思想正是李逵思想的現代翻版和歷史上農民 起義的歷史傳承。 毛創造性地繼承了中國歷史上農民起義和暴動的歷史事業。他用他所理解的馬列 主義代替了民間宗教，用蘇俄共產黨的組織和農民協會組織代替了民間的秘密會社 組織等等，從而把中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和暴動發展轉化為農民革命。毛領導的農 民革命不但反貪官，反皇帝，而且還反對帝王制度，以及反對帝國主義，但是絕對 沒有反對過帝王思想。 一九四九年，毛的農民革命實現了「耕者有其田」的土地革命，把地主的土地私 有制變成了農民的土地私有制。毛所進行的農民革命也就到此為止了。 由於孫中山為首的民主革命力量的奮鬥，共和制在中國已成為不可逆轉的歷史大 趨勢和現實，「敢有以帝制自為者，天下共擊之!」已成為大多數中國人民的共識， 在這樣的歷史趨勢和形勢下，毛的農民革命也只能重新建立一個共和國，儘管這個 共和國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徒有共和之名，而毫無共和之實」，但是這也仍然是 「非任何人之意，勢也!」 歷史的實踐和經驗證明，毛還繼承了農民的平均主義思想，農業社會主義思想以 及農民領袖的帝王思想。 一九五八年，毛在農民的平均主義和農業社會主義的思想的指導下，進行了農村 的人民公社化運動。毛在進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譜寫下「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 裡可耕田」的詩句，這絕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正是中國農民幾千年來的農業社 會主義烏托邦的理想在毛身上的表現。但在實踐上，這場運動徹底地把農民的土地 私有制轉化為共產黨官僚的所有制了。農民在毛的統治下，沒有演變為共和國的公 民，反而倒退為共產黨一黨專政制度下的農奴;農業也沒有進行和完成工業化，農業 經濟商品化(毛所謂的「新民主主義經濟」)的道路也被共產黨的計劃經濟和共產黨 的官僚所有制完全封殺了。 毛的帝王思想和他領導的農民革命隊伍中普通存在的帝王思想，使毛自然而然地 成為了共和國的無冕的革命帝王。 在「毛主席萬歲!」的呼聲中，我們清晰地聽到了古老的中華帝國二千年來無數世 代對皇帝的山呼萬歲的聲音;也彷彿聽到了從遙遠的十九世紀的拿破倫帝國中的軍隊 和農民對拿破倫的「皇帝萬歲!」的呼聲的歷史回應。 毛領導的農民革命由於未能從根本上推動農業社會轉變為工業社會;未能改變以帝 王思想為中心價值觀念的政治思想;也未能改變專制主義制度和中央集權制度的社會 結構;因此這場農民革命在這個意義上是歷史性地失敗了。農民革命又在某種程度上 成了共產黨官僚特權階級「改朝換代」的歷史工具和歷史力量。農民也未能從帝國 的臣民演變為共和國的公民，因為這種演變的社會機制和歷史條件被共產黨官僚特 權階級利用全能主義的國家機器和力量扼殺了。 毛於一九一零年冬天，終於到了他非常想到的長沙，進了一所湘鄉人辦的中學。 一九一一年春夏之間，毛的思想狀態還如他所說：「這個時候，我也聽人談到孫 中山和同盟會的綱領。當時全國正處於第一次革命的前夜。我是如此地激動，以致 於寫了一篇文章貼在學校的牆上。這是我第一次發表政見，可是這個政見卻有些糊 塗。我還沒有放棄我對康有為、梁啟超的欽佩。我並不清楚孫中山和他們之間的區 別。所以我在文章裡鼓吹必須把孫中山從日本召回來，擔任新政府的總統，由康有 為任國務總理，梁啟超任外交部長!」 毛還於武昌起義以後做了半年的革命軍的士兵。南北議和成功，中國「統一」了 ，毛以為革命成功了，便退出了軍隊，決心回到他喜愛的書本子上去。 毛以入學考試的第一名進入了湖南省立第一中學。毛回憶說：「那裡的一位國文 教員對我幫助很大;我的文學愛好引起了他對我的注意。這位教員借給我一部《御批 通鑒輯覽》，裡面有乾隆皇帝的諭旨和御批‥‥我讀了《御批通鑒輯覽》以後，得 出結論：不如獨自看書學習。我入學六個月就退學了，訂立了一個自修計劃，每天 到湖南省立圖書館去讀書。我非常認真地堅持執行這個計劃，我認為這樣渡過的半 年時間，對我是極有價值的。」 《資治通鑒》是宋代司馬光為幫助皇帝統治天下而編寫的一部政治史書。這是一 部專門記載帝王之業和帝王之術的史書，因此，也被人們稱做「皇帝的教科書」。 毛在讀到了這部書之後，和它結了終生不解之緣。這部書使毛開始懂得了中國的帝 王的歷史以及帝王之業和帝王之術的歷史經驗等等。這部書如影隨形地陪伴了毛的 一生，是案頭必備之書，就是在當年紅軍大撤退大失敗的歷史神話----長征途中， 毛還是帶著「農民造反的教科書」----《水滸傳》，和「皇帝的教科書」----《資 治通鑒》。騎在馬背上讀農民造反的書和「馬上打天下」的書，為毛人生之樂事也 。 在文化大革命中，人們可以看到一張毛正在聚精會神地伏案閱讀《資治通鑒》的 相片。毛在一九六八年十二月的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上，針對範文瀾、翦伯贊等歷 史學家的問題，還自稱是歷史學中的帝王將相派;毛去世之後，人們還可以在毛的中 南海書房裡看到《資治通鑒》以及二十四史是如何重要地佔據著毛的精神世界。 一九五四年，毛為了重新初版《資治通鑒》一事，特別對歷史學家吳□談起：《 資治通鑒》這部書寫得好，儘管立場觀點是封建統治階級的，但敘事有法，歷代興 衰治亂本末畢具，我們可以批判地讀這部書，藉以熟悉歷史事件，從中吸取經驗教 訓。但舊本沒有標點，不分段落，令人讀起來不方便，市上流傳亦不多，應該找些 人把它整理出一個用標點分段落的新本子來，付諸排印，以廣流傳。又講到讀歷史 不能沒有一部歷史地圖放在手邊以便隨時檢查歷史地名的方位。解放前一些書雖然 出版過幾種歷史地圖，但都失之過簡，一般只畫出一代的幾個大行政區劃，極大多 數歷史地名在圖上都查不到。這種圖只能對付著作中小學教材之用，滿足不了讀《 資治通鑒》之類詳細的史書時的要求。 由於毛對《資治通鑒》和二十四史的特殊愛好，中國文化界才能得到史學界著名 學者標點和分段落的《資治通鑒》和二十四史的新版本。 毛一生最自負最得意的一點就是，他比任何人都熟悉和精通中國歷史，並且還很 早就注意到農民起義，農民戰爭和農民領袖的歷史。 毛於一九一三年進入師範學校，一九一八年畢業。毛回憶說：「我的政治思想在 這個時期開始形成。」「在這個時候，我們思想是自由主義，民主改良主義，空想 社會主義等觀念的大雜燴。我對十九世紀的民主、烏托邦主義和舊式的自由主義， 抱有一些模糊的熱情，但是我是明確地反對軍閥和反對帝國主義的。」 一九一七年中秋佳節之夜，第一師範的一群學生聚集在學校後面的山上討論救國 之道。有些人提出進入政界，對此，毛回答說需要有金錢和關係才能當選。又有人 提出利用今後當教員的職位來影響後幾代，毛說這個辦法需時太久。別人要他提出 辦法，他答道：「學梁山泊好漢」。 毛於此時，已立志走中國農民造反和秀才造反的歷史道路了。這是毛這位農民子 弟和農民秀才要做英雄豪傑、要幹大事、要救國救民所能選擇的最艱難最危險也最 有前途的一條道路。 可以說，《水滸傳》和《資治通鑒》這兩部書是奠定毛一生事業和思想的最初的 兩塊奠基石。 毛通過《水滸傳》發現了一個農民子弟要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要做救國救民的 英雄豪傑所可能走的歷史道路;也發現了改變中國社會的民間力量和歷史力量。 毛通過《資治通鑒》發現了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的秘密，也就是他所說的「歷代 興衰治亂本末」的秘密。他也通過熟讀、精研《資治通鑒》而精通了「通鑒學」(也 即是帝王之學)，從而熟悉了歷代帝王「馬上打天下」用武力統一中國創帝王之業的 歷史事件;並從中吸取了豐富的經驗教訓(毛常說，他一生就是靠經驗----歷史的經 驗和個人經驗吃飯的)，從而成為近現代精通帝王之學，帝王之術並使之和中國近現 代革命的具體的實踐，中國歷史的特點相結合起來的第一個人，也是把帝王思想和 革命思想成功地相結合起來的第一個人。正如拿破倫把帝王思想、羅馬法、凱撒主 義、盧梭的思想、雅各賓專政和法國大革命的實踐結合起來一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