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中人包遵信 .胡 楠. 關於包遵信的傳聞甚多,熟悉他的人不會驚詫。不要說他正身陷囹圄無法申辯, 即使在八九民運之前,圍繞他的各種爭論也難以清理。「什麼事情經包遵信一摻乎 ,十有八九要黃。」——說這話的同是一位著名異教人士,可見包遵信在自由派的 圈子裡也有對頭。今年一月二十六日,新華社的電稿說:「包遵信罪行嚴重,有悔 改表現,從輕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二年。」香港某報隨後引述消息靈 通人士說,包遵信在法庭上失聲痛哭,後悔不已。 有人勸我不要寫包遵信,理由便是各種傳聞。我的回答是,我無法核實這些傳聞 ,事實上有些傳聞永遠無法核實,因為善於製造傳聞的人不僅僅只是共產黨。但有 幾點我可以肯定,包遵信在十年傳播自由理念運動中所起的推動作用,在八九民運 中所表現出的勇氣,以及六四慘案後即身陷黑牢,是任何人也無法否認的事實,而 這些已足夠令我敬佩。 黑包公的傳人 包遵信曾自吹是宋代黑包公的後裔,是真是假未可稽查。不過,他的皮膚黝黑是 真的,而且他豪爽大度、直言不諱的脾性不遜包公。一九三八年,包遵信出生於安 徽和縣,那是長江之濱,系「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自刎之地。包公的遺傳基 因加上飲著摻和楚霸王血漿的大江之水長大,豈有不叱吒風雲的道理? 包遵信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曾長期從事圖書編輯及編審工作,包括編輯《讀 書》雜誌,創辦《中國哲學》和《走向未來》叢書,及《太平洋論壇》等。在十年 改革期間,他主持或參與了許多知識界的重要活動,但其影響力局限於大陸社會科 學界的圈子,中國大陸的傳媒極少報道他,海外的報刊亦甚少注意他,沒有西方學 者去中國訪問他,他也從未出訪歐美。什麼原因?哈佛大學丁學良博士在一篇文章中 這樣揣測:「老包『太土』,形象土,心眼也土,大概從來就沒有學會這年頭時興 的『出口內銷』的技巧——在外國大吹自己在中國的影響如何,然後回到中國再大 吹外國人如何重視自己在中國的影響。」 我第一次見到包遵信是在一九八六年,他應邀參加深圳「思想沙龍」活動。他穿 著一套皺巴巴的西裝,又黑又瘦又小,毫無風度而言,講話也隨隨便便,活像一個 剛剛「暴發」,然後到都市裡「傳經送寶」的「農民萬元戶」。第二次見面是八八 年,我們一同參加在蛇口舉行的「十年改革反思會」,與會者幾乎都是北京最活躍 的體制外知識分子,如陳子明、王軍濤、曹思源、張宗厚、黎鳴、劉力群等,上海 來的好像只有陳奎德。在小會議裡,包遵信時而雙腿盤坐在椅子上,時而站起來, 與劉力群和黎鳴等人爭得面紅耳赤,有時甚至拍案而起。爭論結束後,又相互開玩 笑,甚至動手動腳,外人很難想像這樣一群指點江山的人物,居然像小青年一樣打 打鬧鬧。我當時印象最深的是,無論是在會議室裡、餐會上,還是在下榻的賓館、 旅行的小車上,他都是吞雲吐霧,煙不離手。我開玩笑說:「老包,我原來以為你 的臉黑是包公的遺傳,看樣子是煙熏的」。老包給我一拳:「你這傢伙!」 事實上,我喜歡老包這種毫無做作的性情中人。 一九八五年,鄧小平的長子鄧樸方想辦華夏出版社,便邀包遵信合作,並授全權 。老包出的頭一個點子是搞「華夏二十世紀文庫」,計劃先翻譯一百本外國名著, 其中包括摩爾的《民主和專制社會起源》等反馬克思主義的作品。不用說,老包如 果自此緊靠龍根,仕途自然暢通。不知怎樣回事,沒「合作」兩個月,包遵信就跟 鄧樸方鬧翻了。據說老闆給他丟下一句大度的話:「這筆帳先不跟你算了!」老包淡 然一笑。 一九八六年,當時的上海市委宣傳部長潘維明正是「一顆在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 」(海外評語),年輕氣盛,想幹點驚天震地的事。便邀請各路英豪到上海參加「文 化發展戰略研討會」。由於胡耀邦尚在主政,參加者既包括自由派知識分子,也包 括官方人物,包遵信亦被邀請。開幕那天,一位與會者說,共產黨應該說話算數, 兌現對知識分子的三不政策(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抽鞭子),大家聞之鼓掌。沒 想到包遵信卻拍案而起:「豈有此理!士最重要的是節,九十年代的士,為什麼要乞 求別人不要打鞭子‥‥‥」全場掌聲如雷。有人記述了這個場面:主席台上的上海 市長江澤民臉變了色,看看左邊的市委書記芮杏文,芮含威不露;再看看右邊的中宣 部長朱厚澤,朱面含微笑,那位來頭最大的胡德平則是起勁鼓掌。江市長只好把湧 到嗓子裡的話嚥了下去。到了年底,朱厚澤跟著胡耀邦跌了下來,江澤民接替升到 政治局的芮杏文當上了市委書記。而如今,芮杏文也被免去了中央書記處書記的職 務,潘維明被審查,江澤民已是一代「核心」,包遵信坐幾年黑牢也就不足為怪了 ! 黑瘦的老包提著一隻黑包 老包正式的職務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歷史學筆者是門外漢, 不知道老包在他的「正道」上著述如何。但與其他著名的異議人士相比,老包有影 響力的作品不算太多。他主編的《讀書》上常常可見到他的文章,他主編的《走向 未來》叢書中卻無他寫的一本小冊子。不過,八十年代中國大陸社會科學界的每一 次有意義的活動,都少不了包遵信。他常常不是普通的與會者,而是幕後的組織者 。正如丁學良所說,老包不算是頂尖的學者,但卻是頂尖的社會科學界活動家。他 那黑瘦的身體裡,有那麼多的精力。你經常可以看到黑瘦的老包,手裡提著一隻黑 舊的皮包,馬不停蹄地從這裡跑到那裡,一天主持好幾個座談會。每個座談會上, 都少不了要大著嗓門講一通話,喝幾杯濃茶,抽幾支勁煙。他身體不好,有時累過 了頭就吐血。吐一灘血,抹抹嘴,喘一口氣,又出去奔波。 《讀書》是大陸文化人必讀的月刊,在中國那些充斥著謊言和空話的報刊中,這 份品味純正的思想雜誌能存在確實是個異數。即使在八九年民運失敗以後,《讀書 》的底色也未消退。而這底色正是包遵信的功勞之一。老包在主責《讀書》期間, 廣交了全國一大批有真知灼見的中青年理論家,經常召開各種討論會。《讀書》不 是一份正統的《學報》或嚴格意義上的學術刊物,但理論家們似乎以能在《讀書》 上發表作品為榮。可惜的是,人們更多的是只在私下讚賞這份刊物,未曾對《讀書 》在十年思想解放運動中所起的卓越作用予以公開評價。 就普及面和轟動效應而言,包遵信和金觀濤發起組織和主編的《走向未來》叢書 一時似乎比《讀書》更引人注目。該套叢書創刊於一九八三年,主要是用小冊子的 方式介紹各種新思潮,每冊大約十多萬字,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最初上市時即 被搶購一空,成為當時大學生和青年知識分子最喜愛的讀物之一。這套叢書是八十 年代中國叢書熱中的先行者,更重要的是她對中國青年知識分子思想的衝擊和新觀 念的啟蒙。大概是八六年,包遵信不再擔任《走向未來》叢書主編(據說是與另外一 位主編金觀濤有意見分歧),但我相信老包為這套叢書所付出的心血,即使是那些與 他意見相左者也也會承認的。 八十年代中後期,大陸興起「文化反思熱」;各派林立,論戰異常激烈。有「儒學 復興派」、「全盤西化派」、「中體西用派」、「西體中用派」、「折衷選擇派」 等等。老包屬於「反傳統派」,並與湯一介先生組建開辦了「中國文化書院」,親 自擔任教授。八九年五月一日至三日,「中國文化書院」和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 紀研究院、香港大學等單位在北京香山飯店舉辦了「紀念五四運動七十週年國際學 術討論會」,包遵信在會上發言極為激烈,呼籲知識分子積極參與、支持學生運動 ,推翻專制政權。包遵信的是次發言被人錄音,成為其重要罪狀之一。五月四日, 不少是次討論會的學者參與了天安門廣場大遊行。 八九年年初,老包又籌備創辦了《太平洋論壇》,中共新聞出版署不可能給他刊 號,只好採取在「國內編輯,香港出版」方式。六四之後不久,我在澳門讀到七月 出版的《太平洋論壇》創刊號。包遵信在創刊詞中說該刊「力求從深沉的歷史文化 視角,來探索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講話、寫文章,都是代聖 賢立言,我們要求大家都講自己想說的話,都寫自己願寫的文章。自由討論,文責 自負,提倡自由活潑而又嚴肅認真的學風」。總括而言,中國近年來自由主義所基 本強調的是言論自由,而沒有幾位提倡者不曾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否則,《太平 洋論壇》的創刊號就不會成為終刊號。而身為主編,包遵信連刊物也未見上一面便 被投入了黑牢。我希望有人能傳個信給老包,《太平洋論壇》上市沒幾天便銷售一 空,在「文化沙漠」,這當是個「奇跡」。 八九民運急先鋒 八九年五月二十八日,老包到我下榻的北京飯店。當時天安門廣場處於危急之中 ,他和嚴家其已聯名發表了《在民主與法制的軌道上解決問題——兼告李鵬書》, 觀點十分尖銳,在全國各地廣為流傳。我和幾位香港記者都為他的安全擔憂,認為 李鵬不會放過他。我說:「老包,你真是膽大包天!幾派勢力都在利用學生,李鵬也 不想學生撤離廣場,為的是有足夠的理由打擊趙派勢力,事實上,李鵬已控制了中 南海。」老包默然,抽了一支煙才說:「我也預計到了這場民運將以大悲劇結束。 民運被鎮壓後,專制會出現。不少人看到了這一點,連聲援也不敢表示了。但學生 們太單純、太可愛,他們現在最需要支持,我不支持,誰支持?」我們走到陽台上, 默默地望著天安門廣場,與早幾日那種聲勢浩大的場面相比,顯得冷清多了,甚至 連撕人心肺的救護車聲也聽不見了。我說:「你知道有人已經失蹤了嗎?」老包歎了 一口氣:「有幾位我知道,不是被共產黨抓走,而是自己跑了!」我問他:「你呢? 萬一‥‥」他給我一支煙:「抽!你看,我的背包裡有書、有煙、有牙刷洗臉巾,在 什麼地方睡覺都可以,當然包括牢房。」我沉默不語,他卻叫香港某報的一位女記 者:「來,給我們拍一張生死離別照。」 拍完照,他問我:「可以睡你這裡麼?」我回答得很乾脆:「不行!」當時的理由 很簡單,我每天要為香港某報撰寫局勢分析文章,需要安全環境,而包遵信早就被 人盯住了。老包走了,我再也沒見到他。今天我倒不自責,但畢竟遺憾,至少失去 了一個可以與老包長談的機會,而我們未曾有過深談。 包遵信在八九民運一開始,便全心地表示了支持。他說:「就是在這些青年學生 的愛國熱情,偉大精神的鼓舞之下,知識分子才勇敢地投到運動當中。就算我們站 著也要死,躺著也要死,所以我們要站出來。」當他被問及,五月十五日一批知識 分子公然參加遊行是否抱著背城借一的心態,希望這樣可以迫使政府讓步時,他說 :「在五月以後,對政府已經很氣憤,但是還沒有失去希望,我們想用更大的壓力 ,迫使政府出來表態。軍管不是很突然的,我們已想到當時可能會軍管。」包遵信 的希望是:「學生不肯讓步,政府也不肯讓步,矛盾就要激化了。在這個時候,如 果我們走上街頭,可能會使那些堅持學生是動亂的人改變念頭。」但是,事後證明 這是個幻想。 包遵信與嚴家其共同發起了「五·一六」和「五·一七」聲明,「強烈譴責政府 的麻木不仁,呼籲建立民主制度。」五月二十五日,戒嚴下的北京城佈滿肅殺之氣 ,包遵信又與嚴家其聯名發表了《在民主與法制的基礎上解決‥‥‥如果李鵬要采 取暴力鎮壓,如果李鵬不惜動用武力來維持他搖搖欲墜的統治,那麼億萬中國人民 誓將以鮮血和生命為中國鑄造民主。」 五月下旬,當學生之間為是否撤離天安門廣場爭論不休,各界人士出於種種考慮 紛紛勸告學生撤離時,包遵信卻堅持主張學生不能撤離天安門廣場。包遵信分析, 撤離廣場本是個好建議,「但到了五月底卻不能撤離,因為政府已經把學生逼到了 絕路。這個時候撤便是失敗,而且撤了也沒用。」他承認,之所以同意同學們較為 激進的一些做法,因為他深深地被學生們所感動,也因為他只把自己當做學生之友 ,而非以學生之師自居,才有這樣的態度。 坦率地說,我並不贊同包遵信在八九民運中很多主張。但他在其間表現出的錚錚 風骨,卻獲得了同學們對他的理解和認同。 不願去國,甘當囚徒 六四慘案之後,我一直打聽老包的下落,獲得信息倒不少,卻只能將信將疑,因 為各種傳聞往往相互矛盾。現將幾種未經證實的傳聞輯錄如下,讀者諸君倘不能明 察,就只能等老包出牢之後再行校正了。八九年五月三十一日,包遵信曾給一位香 港記者題字:「風雨如晦,雞鳴不己,中華再生,指日可待。」事實上他已預感到 大難將至,覺得當局的做法已經是難以理喻,自己的精神頗為緊張,說話也有點不 清楚了。大慘案發生前幾天,他就沒有回家,經常在朋友家過夜,並希望朋友能代 為照顧女兒。 關於老包被捕的情況有兩種說法: 一是說六四慘案後,老包跑回安徽老家,投奔他那種地的舅舅。那地方是個乞丐 、農婦之鄉,哪裡藏得住這麼個大名人!沒兩天,包遵信被五花大綁押回北京。一路 上少不得頂撞,也沒少挨打,到秦城監獄時,已經皮開肉綻了。 一是說六四之後,老包也曾隱藏起來,但他表示不願離開中國,所以儘管有人替 他安排暫時離去的門路,他拒絕了。後來形勢實在緊急了,在朋友們的催促和推趕 之下,他到了南方某地。藏了一段時間,他受不了,還是跑回北京,最後就在北京 家中被捕。 也有傳聞說,包遵信被捕後不斷被提審,精神壓力很大,已經有點支持不過來了 ,有時出現言語模糊的情況。當他知道同時有其他人被捕時,曾在接受審訊時替其 他被當局審訊的人開脫,甚至說當局指責他們的罪狀都是由他出主意的,因而自認 為替不少人抵了罪。誰知後來當局竟然把他的供詞作為魚餌,試圖用來頂證其他被 捕人士。包遵信知道此事後,精神大受刺激,更曾經試圖自殺。 包遵信是國際特赦組織呼籲中國釋放的「良心囚徒」之一,該組織九零年十月就 其健康問題發出呼籲,因傳聞包遵信患高血壓和心臟病,必須每日服藥。據悉,國 際特赦組織分配不同城市各負責設法營救一個良心犯,而負責專門營救包遵信的城 市是意大利的BIELLA和德國的ALLEMAGHE。 我知道海外一些民運組織在聲明和遊行中,也曾積極要求釋放包遵信,卻沒有聽 說有哪個組織或組織的分支機構專責救援包遵信。不能不使人感到我們對自己的戰 友和先驅比西人對中國人還要薄情,難道包遵信這些人便理所當然是中國民主祭壇 上的祭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