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改革渡過「七年之癢」 ----新聯盟條約民意調查述評 .楊漫克. 民族國家主義圍繞著世界 自歐洲文藝復興時代起,民族--國家主義便以一種歷史的魔幻裡改變了歐洲的面 貌,並隨著泰西文明向世界的擴張,衝擊著多民族帝國形態的東方文明。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民族國家主義作為西方文明的輸出文化,反過來也衝擊了西 方的世界霸權,民族獨立運動風起雲湧,終於導致殖民主義秩序解體;而與此同時, 亞非拉世界也在民族國家與傳統帝國文化衝突面前不能自拔:印度分裂成印巴和孟 加拉國,阿拉伯世界分裂成二十多個酋長國。 隨著冷戰時代的結束,過去的蘇俄勢力範圍的國家,又一次受到民族國家意識的 困擾,巴爾幹的南斯拉夫聯邦行將解體。捷克斯洛伐克亦處在分裂的危機中。而處 於東西方文化交叉地帶的蘇俄,更是在追趕西方的變革中,為帝國的遺產而不勝應 付。十五個加盟共和國的分離運動,已使得戈巴喬夫的改革瀕臨夭折。在現實政治 迷霧的背後,人們看到的仍然是延續數百年的東西文化價值的衝突。無論是搞共產 黨自變的戈巴喬夫,還是倡導西方政黨議會政治的葉立欽,或者體制外的持不同政 見者索爾仁尼琴,都在各自扮演著歷史延力的角色。 可以說,二十世紀最後十年的九十年代,是一個潮流激盪,清濁渾沌的時代。當 世界的一部份陷入民族國家主義的解體過程中時,西歐卻在興起區域--利益主義。 西歐將在一九九二年變成一個無關稅,無國界(往來無須簽證)的區域聯盟。德國統 一了,英國和法國被英吉利海峽隧道所連通。整合與分裂相互衝蕩,這是一個頭緒 紛亂的時代。 蘇俄在冷戰中退縮了。但是這個占世界面積六分之一的龐然大物,對後冷戰時代 ,仍然具有與往日相同的政治份量。三月十七日,蘇聯舉行了一九一七年以來第一 次公民投票,來決定聯盟分與合的命運。雖然此次公民投票不是政治表決,而只是 民意測驗,但它的結果的確可以決定帝國的命運。分票佔多數,將宣佈戈巴喬夫政 治生命的終結,世界會一下子冒出十五個操縱著原子發射器的大小國家。合票佔多 數,戈巴喬夫將獲得一張「獨裁許可狀」,用更強硬的政策應對分離主義狂飆。 戈巴喬夫再次活過審判日 民意測驗的問題是:「你是否支持保存蘇聯作為更新的主權共和國聯邦,其中任 何族裔的公民權利均將獲得完全的保障?」 臨近三月十七日「審判日」的日子裡,蘇聯局勢充滿火爆場面。二月二十日,經 過百般周折,俄羅斯總統葉立欽終得以在中央電視台亮相,發表激烈反集權演說, 要求戈巴喬夫辭職。他指控戈巴喬夫建立「絕對的個人權力」,「欺騙人民,用總 統制的名義將國家引向獨裁政治」。而戈巴喬夫則反駁葉立欽等「極端主義者」, 說他們意圖把國家導向內戰。如果人民不支持他的新聯盟條約,蘇聯局勢將出現一 九一七年的動盪局面。 在臨近投票的日子裡,蘇聯政治日趨向極端發展。對立雙方都訴求於群眾街頭運 動,顯示聲威以求影響選票,共爆發了三次萬人以上的大示威。兩次十萬人的示威 支持以葉立欽為代表的自由派、改革派和分離主義者的聯盟,要求戈巴喬夫辭職。 另一次五萬人的軍人和行政官僚大示威,則支持戈巴喬夫。 無論如何,這是一次創舉。無論是美國、英國,還是中國、南斯拉夫,沒有一個 國家的執政當局不是通過國家機器去強迫其他民族接受統一。上個世紀美國最卓越 的總統林肯,就是通過一場南北戰爭,才使美國沒有分裂為南北兩邦。英國在北愛 爾蘭問題上,數百年來一直取強硬鎮壓政策。流血事件百年不斷。 二月十七日的民意調查結果,贊同戈巴喬夫新聯盟條約的「合票」,獲得百分之 七十七的壓倒優勢。在一億三千六百萬投票中,一億零五百萬人贊同維持蘇聯統一 。波羅的海三國和格魯及亞、莫爾達維亞、亞美尼亞等六國杯葛了此次的公民投票 ,這六國人口共約一千萬,無法構成影響多數的票源。而俄羅斯、烏克蘭、阿塞拜 疆和烏茲別克四個加盟國,在問卷上加上了他們自己的訴求。俄羅斯共和國通過了 未來總統通過公民大選產生的決定。 此次民意測驗說明蘇聯局勢的深沉的保守性。西方新聞界不斷強調戈巴喬夫不得 人心,葉立欽是民意的代表;同時民主急進派不斷通過激烈的言論和示威行動造成一 種錯覺,令人覺得他們是民意的多數。然而,據筆者瞭解,中國和東歐的人士事前 皆斷言戈巴喬夫定然獲勝。因為在極化和動盪時代,保守的政治勢力往往會擁有沉 默的大多數。這情形同巴爾幹國家大選後共產黨仍能繼續執政的情形類似。保加利 亞、羅馬尼亞在去年六月的大選前,反政府示威無日不有,絕對會造成政府不得人 心的感覺。一經大選,沉默的大多數卻顯示出他們的立場。 利用民族主義獲得「獨裁許可證」 其實,戈巴喬夫設計的民意測驗,並不是政治或經濟問題的測驗,而是一場民族 問題的測驗。甭說今日蘇聯還是共產黨執政,即使十年之後蘇聯變成了十足的民主 國家,這樣的民意調查還是這樣的結果。俄羅斯人口占蘇聯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六 十,第二大族裔烏克蘭占總人口百分之十七,第三大族裔白俄羅斯佔百分之四。這 樣的人口基數,不可能得出支解俄國的結果。更何況俄羅斯文化歷史上便一直是大 俄羅斯沙文主義。民主制度照樣改變不了文化的根源。 即使是在充分開放、反對派強大的大城市,如莫斯科和列寧格勒,人們可以討厭 戈巴喬夫,但仍不會因此贊同支解祖國。莫斯科的投票結果,戈巴喬夫仍然獲得百 分之五十一的些微多數。畢竟,知識分子和激進派在一個社會中不可能是多數階層 。在布加勒斯特和索非亞,反對派在首都大獲全勝,但在全國性投票中,卻輸給了 共產黨,後者獲得了農業人口的絕對支持。在此問題上,西方學者和報紙永遠只會 看走眼。 投票結果一揭曉,戈巴喬夫的總統委員會立刻像拿到聖旨一樣,公佈了兩項重大 決定:復興崩潰的經濟和制止分離運動。其中,包括大規模開放物價的經濟措施。 戈巴喬夫的發言人稱,總統很快會簽署幾項重大的市場經濟改革的決定。消費品的 物價指數,將上揚百分之十。 戈巴喬夫,這位高加索農夫的兒子,再一次創下了共產黨總書記該下台而不下台 的記錄,他的政治生命力如此頑強,令當今世界所有政治家只能望其項背。人們記 得,戈巴喬夫改革的前輩赫魯曉夫,是因為農業的危機而被轟下台的。人們還能記 得一九一七年的十月革命的最根本原因,是人們沒有麵包了。 在蘇聯經濟如此跌 落谷底的時候,戈巴喬夫居然放於冒險進行公民投票,的確是政治偉人的手筆。從 去年夏天以來,整個世界都在說戈巴喬夫喪盡了民心。戈巴喬夫偏偏來了一次民意 調查,讓天下看看人心的背向。當然,操縱著傳媒工具和巧設文字遊戲,是他獲勝 的一部份原因。但人們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比對手更瞭解俄國人的心態,從而堅信 會獲勝。 這次全國投票當然並非戈氏十分風采的勝利。評論界認為戈巴喬夫目前已患了「 空向力障礙」,在前進還是後退的問題上不知所以。投票中,戈的對手葉立欽同樣 獲得了勝利,俄羅斯將通過公民大選產生總統,烏克蘭將擴大自主權。而且人們認 為,這次的投票已使得極化政治更形象化,政治危機進一步加深。 後改革時代不是理想時代 今年三月,正好是戈巴喬夫上台的第七年,所以今次的民意調查乃具有特別的意 義。七年中,戈巴喬夫的新思維,已使得今日的蘇聯和世界,與八五年他上台時相 比面目全非。他已經成功地將共產式集權的蘇俄,轉變為現代權威主義國家;他親手 打開了東西方的鐵幕,使東歐各國重獲自由,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得到舉世的肯 定。然而,隨著改革在經濟領域的深化和給予加盟國更大的自治權,局勢驟變已超 出戈氏所能控制的程度。戈巴喬夫開始轉化到改革的對立面去。 人們說,戈巴喬夫和蘇聯已經進入了一個「後改革時代」,時局的變化已使得戈 巴喬夫不得不延緩改革的速度。可以說,蘇共的自變已渡過「七年之癢」,改革圖 強之夢已經破滅。民主制度下共產黨可能下台和蘇聯可能支解的危機,已使戈巴喬 夫準備同新思維分道揚鑣。喜劇正在以悲劇收場。蘇聯將走向何方?蘇聯將發生什麼 ?沒有人敢言極是。 要預測蘇聯今後的發展,我們必須深刻瞭解蘇聯的文化特質,回到歷史中去。民 主制度雖然是人類迄今最完美的理念,但是放到每一個具體的國家和具體的文化中 ,都會發生不同的反應,出現不同的結果。也許象歷史一樣,蘇聯的改革必須通過 強人政治才能實現,就像唯一成功的改革者彼得大帝所為的那樣。筆者認為蘇聯的 變化絕對不會終止,但也不會像西方人所想像的樣子去發展。經過這次公民投票, 戈巴喬夫將以獨裁的方式繼續他的改革,他的政治生命不僅不會像中央情報局所預 言的那樣「年內垮台」,相反,戈巴喬夫將成為「二十世紀的彼得大帝」。 首先,戈巴喬夫雖然自去年夏天經濟危機以來,不斷動用獨裁手段,卻並沒有放 棄改革之初衷,而是以鐵腕推行自己的意志,人們不可能用葉立欽的政治訴求去衡 量戈巴喬夫的改革速度--在野人士歷來比在朝人士更具理想性和激進化,因為他們 不必承擔責任,這就叫政治。戈巴喬夫新近倒向強硬派固然可悲,但如果他的作為 避免了政變和動盪,那便是明智的政治舉動。人們注意到去年後半年軍事政變的傳 言消失了,為什麼?因為戈巴喬夫站到軍人一邊,部份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第二,不可以認為蘇聯的經濟崩潰意味著改革的失敗。改革處在危機中,但改革 的成就仍然是明顯的。戈巴喬夫反對激進的「五百日」方案,是因為現實條件不允 許他這麼做;一則因該方案將傷害數千萬國營企業僱員的福利而可能引起社會動亂, 一則因為現政權的百分之九十的官僚不贊同激進的經濟改革。操之過急會流血。其 實,僅僅兩年時間,戈巴喬夫已經在體制上完成了向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的轉變, 這在別處是不可想像的。美國總統布什任期三年仍然對經濟衰退一籌莫展。 第三,從整個社會文化層面看,以八五年為出發點,蘇聯的變化速度非當今世界 任何國家所能比擬。中國的改革搞了十二年(七九年到九一年),社會的變遷不及蘇 聯的一半。新聞自由、反對黨等皆無突破。而與中國相比,蘇聯由於政治先改,未 來的社會轉型勢力比中國更有前途。 戈巴喬夫最受西方非議的是倒向強硬派,而非與葉立欽為首的民主派結盟。事實 上所謂民主派不僅在人數上屈指可數,而且在結構上沒有成形並四分五裂,只不過 他們在西方的見報率最高。 政治對立雙方調整共存 戈巴喬夫在調整自己,戈巴喬夫仍然生存在蘇聯的現實中和歷史中,儘管人們不 喜歡這樣的現實。俄國人不是激進的民族,而是具有悲劇性的深沉的民族,是沉默 和專制文化根沉蒂固的民族。筆者認為戈巴喬夫的政治行為是可以理解的。何況, 在危急的歷史時刻,無論法國的羅伯斯庇爾、美國的林肯,還是中國的鄧小平,都 無可選擇地採取獨裁手段,動用緊急權利。相比之下,戈巴喬夫的所作所為(如立陶 宛事件),並非過分,並非殘酷。 當葉立欽上電視指責戈巴喬夫欺騙人民時,當立陶宛國會開槍後依然存在時,可 以說,戈巴喬夫的獨裁與往日的斯大林獨裁已有本質的不同。「後改革時代」可以 說是清理的時代,現實的時代。戈巴喬夫的政策是生存政策而非理想主義政策。改 革必然混亂,混亂必然獨裁,這是危機中的行政問題而非基本制度和憲法的問題。 不錯,戈巴喬夫試圖消弱反對勢力;但這是政治運作,而非在肉體上和行政上消滅 對方。葉立欽不再是基洛夫,謝瓦德納茨不再是托洛茨基。蘇聯的兩種政治勢力基 本上得以共同生存,民主的源頭就在這裡。可以設想,如果不是戈巴喬夫倒向強硬 派的話,共存狀態可能維持不到今天。 蘇聯的自由派這兩年來也日益走向成熟,他們已經牢牢把握住自己的政治空間: 即地方議會,並以此為基礎進取蘇維埃中央。這方面,葉立欽功不可沒,中共那裡 十年來還沒有這樣的反對派領袖出現。俄羅斯、烏克蘭、莫斯科和列寧格勒的議會 ,都已掌握在自由派手中。波波夫已將莫斯科變成西方文化的世界,民主社會的生 活方式正在一步步踏進這個專制的城堡。長此下去,蘇聯將出現由下而上的社會變 革。 在分離主義問題上,蘇聯的自由派採取了分權重於集權的戰略,主張平等協商而 非由中央強加決策。地方勢力已形成政治聯盟,抵抗中央集權和共產黨強硬派。然 而面對民族問題,自由派顯然存在著致命的弱點。不僅因為俄羅斯人的多數不贊同 蘇聯解體,而且解體本身形成的衝擊波,很可能將所有民族衝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沒有人不害怕這一點。 老戈越來越像鄧小平? 有人說,戈巴喬夫越來越像鄧小平了,此言並不為過。鄧小平的悲劇顯然不是中 國的國情問題,而是跨越國界的。鄧小平也是中國改革的領頭人,並隨著改革的發 展而成為前進的阻力。他過去也是在左右兩派之間搞平衡,作仲裁者。在局勢失控 時,不情願地倒向了保守派。改革--動亂--獨裁似已成為所有後共產黨時代國家的 政治規律。 中、蘇同是文化歷史複雜的大國,在許多方面有相似的問題。設想一下,如果中 共政權在六四期間垮台,可能會出現兩種情況:中共趙紫陽派實行新權威主義控制 亂局,可能同今日戈巴喬夫所作的一樣;另一種情況是政府垮台,全國行政失控,新 疆、西藏要求獨立,各省自治,出現二十年代軍閥割據的狀態。民主理念是美好的 ,但是對一些特定文化的國家而言,搞不好比什麼都更恐怖。我不想再說,蘇聯的 今天,就是中國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