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夢 .少 君. 一位朋友建議我,你應該去寫一下那些想出國而又沒有走成的人們。我想,他說 的對。 按照這位朋友給我的地址,我找到了他。房間裡很亂。他縮在一隻沙發裡,手邊 放著一瓶啤酒,身旁那些沒洗的衣服和一大堆破舊的玩具,幾乎將他埋了起來。 我們聊了一會兒之後,他站起來,從身後的櫃子裡拿出一盒「希爾頓」牌香煙給 我,「抽吧!這是最後一盒了,當初買了是準備給人家送禮的。現在禮也不送了,我 自己全冒了。你幹什麼要寫我呀?先告訴你,沾了我們這些人要倒霉的。路路通會變 成路路不通。條條大路通羅馬對於我們來說,是扯蛋!」 他今年三十歲,曾是一家國營工廠的助理工程師。他有十年工齡。後辭職。他一 九八五年結婚四年後離婚。目前,他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孩兒,住在一套與別人合居 的兩居室單元樓裡。 我現在忙著呢,當然忙的不是什麼好事兒,都是些堵心的事。這個破家你看到吧 ,成年累月地就是這麼亂!幹不完的活兒,惹不完的氣,著不完的急。一個朋友為我 寬心,說這就是生活。如果說生活真的總是這樣的話,那不如早點去八寶山,躺進 電籠屜裡,一眨眼的工夫就徹底休息了,永遠休息了。多乾脆!省了一天到晚地小刀 兒鏟著,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舒坦。你看見這堆衣服了吧?再給我姐姐打個電話, 再到幼兒園去接孩子,再回家做晚飯。連個班兒都沒得上了,還弄得挺忙!要是問我 現在最喜歡什麼,我肯定毫不猶豫地選中酒。酒這個東西太好了!喝到暈暈乎乎、麻 木不仁的份兒上再來一覺,就什麼煩惱全沒有了。 我們全家一共有四口人,爸爸、媽媽、姐姐和我,噢,差點兒忘了我生的這個小 東西。我和姐姐都有北京公安局簽發的護照。去年三月十五日,我們全家在泰豐樓 飯莊吃飯慶賀我拿到了護照,那叫快活!大家好像年輕了許多,席間的情景我至今仍 歷歷在目。我們家裡第一個拿到護照的是我姐姐,跟著就是我。現在想起來,當時 真是瘋了心,全家一塊做起了出國夢,現在是全家一塊倒楣。其實,沒有誰非讓我 們這樣做,全是自己找的罪孽,自己給自己添亂,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我姐想出國,是因為她丈夫在美國。我的這位姐夫,是個不折不扣的花兒匠,多 年來,掂花惹草的事沒有一時消停。為了這事兒我姐跟他操碎了心、費盡了神,但 他依然如舊。剛開始,我姐就是為了怕他在美國又弄點什麼花哨事來,才決定要出 國的。她原來總這麼想,在他身邊可能就會好一點。其實,她根本不瞭解男人到底 是怎麼回事兒,太糊塗!我姐這個人太好了,除漂亮和軟弱之外,沒什麼缺點。我姐 夫去美國已經三年了,中間回來過兩次,他從不住在家裡,說是家裡沒有電話,沒 有傳真機,無法聯繫事兒、做生意。其實,他能做狗屁生意,就能勾引女人,一招 靈。我親眼看見過他在北京飯店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喝咖啡,還摟著人家的腰呢,有 這麼做生意的嗎?可這些事我這當弟弟的又怎麼跟姐姐說呢?有一次我對姐姐說,他 在外面這麼花,你幹嗎這麼在家裡死守著?你也應該出去多玩玩兒,散散心,追求你 的人不是挺多嗎?誰知道這句話竟惹她生了氣。 這以後沒多久,我姐突然對我說,他的那些事兒我全知道了,是我從他那些哥們 兒那兒聽到的,你都知道些什麼也告訴我。我看到她緊咬嘴唇聽著,臉上露出了一 種我從未見她有過的堅毅神情。聽我講完後她說,以前我對他這種事情是不愛知道 ,不敢知道,現在我不這樣了,我決定要出國,而且就讓他給我辦。這是我寫給他 的信,你看行不行?我接過信一看,好傢伙!通篇都是甜言蜜語,柔情似水,甚至在 信的結尾還檢討了一番,說什麼自己以前不太理解他了,醋勁太大了,今後保證不 這樣做了,只做個賢惠的妻子,只求能和他在一起,照顧他。看完這信,整個把我 給鬧糊塗了,我不明白她到底要幹什麼?她回答說,到了那你就明白了,但現在必須 求他幫我邁出第一步。聽到這兒,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準備以同樣的方式報復 他一下。我看著忽然變得陌生起來的姐姐,心想,又一個家庭已經名存實亡了。(停 頓) 我姐夫接到了那封信後,沒準是良心發現,反正是很快就把她赴美探親所需的各 種證明材料寄了回來。我姐也很快拿到了護照。那時,我可真羨慕極了,她竟有了 一份一般人沒有的證件,外國人承認的證件,似乎有了那本護照也就同時有了幸福 生活,現在想起來真是又可笑又可憐。 要知道四五年前,人們對於出國還是挺當回事的,還有一種神秘感。大概是出去 的人太少了,反饋回來的真實信息太少了的緣故。那會兒我盡跟人吹,我姐如何拿 到了護照,快出國了。一個綽號「萬事通」的朋友對我說,你為什麼不張羅張羅, 跟你姐一塊出去呢?我說,我怎麼能出去呢,我在美國也沒太太。他聽我說完笑了起 來,說,說你傻你還真裝起傻來了。這年頭誰不知道出國用什麼?有台複印機不就全 齊了。把你姐那份材料拿過來,找台複印機複印一份,用白粉一塗,寫上自己的名 字,再複印一遍,材料不就全齊了嗎?公安局那幫人根本不可能把每份材料都認真地 讀一遍。就算露了餡,你就說是國外的人騙了你,他們寄來的就是這麼份東西,誰 也沒轍。拿到護照之後,你就上美國大使館撞運氣去,說不定那會兒趕上負責簽證 的那位夜裡舒坦大發了老犯困,你就算撞出去了。我想這麼簡單,為什麼不去試一 試呢? 但到真做的時候,麻煩來了。廠裡非要我先交辭職書,然後才能開證明、辦手續 。你不知道我們這個廠長,和他簡直沒有道理可講,著實是一霸。他自稱是改革家 ,有生命危險,整天掖著刀子,別著電擊式手槍,而且招進來一幫退下來的警察在 保衛科充當他的打手。在這之前,我就被他們打了一次。有一天早晨上班進廠門時 ,我的自行車壓在了白線上。好傢伙!頓時就從門衛室裡竄出來五六人,不由分說把 我架進了屋裡,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揍,根本不容你說理。挨著打我都不知道因為什 麼?打完了,他們才說,你車子壓了白線,這是廠裡的規定,違犯者一律從嚴懲治。 我說,我前些日子出差了,今天頭一天上班,並不知道這個規定。再說,就是犯了 這條規定,你們也不應該打人呀。打你了怎麼著?一個傢伙上來又是一拳,有本事你 告去呀!結果我被他們打得嘴角破裂,縫了兩針,一顆牙也打活動了。鼻子又流了許 多血。我到衛生院上藥時,好幾個大夫勸我,你真傻,這年頭兒你跟那幫狗較什麼 勁呀,別告了,忍著吧!我就要告,我嚷著我就不信沒地方講理去。 出了衛生院,我就去找廠長。聽我說完之後,廠長坐大皮椅上轉了一圈說,打你 也是事出有因,你以後要多注意,都敢壓白線,我這廠長的話不就跟放屁一樣了嗎 ?諒你是初犯,這次就不扣你的獎金了,趕快工作去吧。我說,你就是在放屁,我要 到局裡去告你。去吧,現在就去。那傢伙又在椅子上轉了一圈,說,我批你公假, 一天假夠不夠?順便給局長捎個話兒,就說我正想請他吃飯呢。你聽聽,有多可氣! 我去告了,結果還真跟別人預料的那樣,比不告還壞!我後來才知道,局裡所以這麼 保他,是因為我們廠在局裡是連續三年的創記狀元。(停頓) 你想想,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我求廠裡幫我辦手續,他們能不刁難我嗎?想來想 去,萬般無奈,看來我只有辭職一條路好走了。這回手續辦起來倒是痛快,前後沒 用三天。離開廠子那天,我一人在廠裡轉了一圈。看著過去的夥伴們都在那裡忙活 著,而自己已經無事可幹了,心理真不是滋味。 咬緊牙關往前走吧,我想,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沒地方找後悔藥去了。我按照那 位哥們兒給我出得主義去辦了,居然還拿下了護照,開門紅!這給我打了一針興奮劑 。誰知,正是這本兒壞事的護照,促使我朝著一個錯誤的方向越滑越遠。 我的妻子是個化驗員,我們同在一個廠裡。在我辦出國的過程中,她基本上不表 態,只是話比以前更少了。我瞭解她,她是一個有主意的人,我預感到我們之間要 發生點兒什麼。我拿到護照後的一天晚上,她對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就是在那 天晚上,我似乎突然發現,我們住的這個小區綠化得真好,像街心花園一樣。綠絨 絨的草坪,整齊的松牆,被修剪成球型的楊柳在晚風中搖曳著。看來你這次是下定 決心要走了,她說,咱們這個家怎麼辦?我說,那有什麼怎麼辦,你帶著孩子過唄。 她哼了一聲,說,你說得倒輕巧,天南地北的兩頭扯著過日子,我可不想陪著你過 。可能有人覺得出國是個美事兒,但我覺得這事兒對咱家來說是個災難!我可不願意 像有些人的妻子那樣,在接到國外寄來的匯款單的同時,也聽到點兒丈夫在那兒又 幹出來什麼醜事兒而整天煩惱。怎麼可能!我急了,難道你還不瞭解我嗎?我說。正 是因為瞭解你,你好衝動,愛心血來潮,幹事兒不顧後果。我覺得,像你這種人一 旦為生活所迫,在國外發生什麼事兒都有可能。好!好!好!聽完她的話,我氣得直哆 嗦。我問她,那你說咱們怎麼辦吧?乾脆點兒,是不是要離婚?她卻平靜,看樣子是 蓄謀已久並做好了各種準備的。她說,如果你執意要出國的話,恐怕也只有你說的 那個辦法了。甭說了,我在原地轉著圈,說,咱們接著討論技術性問題吧,房子、 孩子還有這個家到底怎麼分法兒?甭著急,她說,全歸你。我疑惑地看著她,說,我 怎麼覺得在你的背後像有個影子,不是有人幫你出主意,設計好了圈兒讓我鑽吧?她 輕輕一笑,說,並沒有什麼人給我出主意,而是你讓出國風給刮暈了,你要是再這 樣下去,倒楣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這倒好,還沒出國先把婚給離了,倒省了又後顧之憂。 與此同時,我的一位表弟從美國來到北京找到我的媽媽。他是我舅舅的孩子,生 在台灣,後又到澳洲、美國留學。就在那次回美國之前,他滿應滿許地一口答應, 幫助把我爸爸媽媽辦出去。當時老人們是這樣想的,既然兩個孩子都想去美國,又 都不打算回來了,還不如全家一塊都去算了。住在一起還有個照應,總還是個家呀 。 我表哥走後沒多久,便從美國來了信。信中講,他回去後就找有關方面問過了, 人家說他本人不能給別人提供經濟擔保,辦法也有,那就是「自保」,就是提前把 錢存入前往國銀行,自己為自己進行經濟擔保,這樣辦兩個大人大約需要一萬美元 。問題是他目前手邊湊不出辦這些事情的費用。要是特急的話,只有馬上把錢寄給 他。 我爸爸看完信後說,事情既然這麼難辦,我看就算了,等一等再說吧,看看是不 是還有其它辦法。但我媽不幹,她執意要給美國寄錢,並說,哪兒有求人辦事還讓 人搭錢的,咱們「自保」更硬氣,反正這筆錢早晚也得花。結果,她把家裡的全部 存款以一比七的黑市價格兌換成六千美金,又捨得老臉借來了五千美金,很快寄出 去了。我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張薄薄的匯款單子上。 我們全家開始度日如年般地盼消息,誰曾想,三個星期過去了,消息一點兒也沒 有,急得我媽快瘋了,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天天往中國銀行北京分行跑,問 人家是不是把地址、人名搞錯了?人家說,那張單子是你自己填的,你自己回去看清 楚了再來。弄得人家那叫煩,最後由營業部經理出面。親自給美國那邊打電話詢問 此事。人家說,錢早就收到了,並已由本人如數取走,沒錯。我媽一聽傻了,當時 就癱在地上。她是被銀行的人幫忙送到醫院去搶救的,診斷為中風。我們都是後來 才知道的,原來我媽借那五千美金是高利貸,利息為每星期三點五元人民幣,一個 月一結算。一個月多快呀,一晃兒不就過去了嗎?哪兒給弄一千多塊錢利息呀! 這就是我們的日子,這就是我們的家。唉!出國風毀了多少好日子、毀了多少家呀 !當然了,話又得說回來,像我們全家這樣一根筋、認死理兒的也少。我不知道自己 到底該怎麼辦,一段時間裡我真不想活了!這路都是自己走的,誰讓我走到了絕路上 呢。可孩子怎麼辦,把她交給誰呢?你能給我指條道兒、幫我想個辦法嗎?我們全家 都想出國,結果沒走成。我姐是因為經濟擔保不實,遭到拒簽。我就甭說了,因為 用的是同一份證明,所以也不行。看樣子公安局唬弄過去了,使館也過不了關。我 媽給那個外甥寄去的錢,至今仍沒有回音,而她本人在這一年裡已經幾進幾出醫院 了,幸虧有公費醫療。我媽說,要不是還有父債子還這一說,她早就一死了之了。 現在不是時髦講,要好好地思考一下過去和未來嗎,這話說得太是時候了,簡直 是說絕了!就跟衝我說一樣。想想今後該怎麼辦? 你問我現在都在想什麼?那可多了去了,睡不著覺的時候靜瞎想。我覺得,出了國 的人倒是也有幾樣見長,那就是生存能力、皺紋和心眼兒見長。就說我那位表哥吧 ,連親姑姑都敢騙,別人當然就更不在話下了。想我們家這種做出國夢的還算好的 呢,比這更慘的結局的還多著呢!來,陪哥們喝一杯「山西老窖」,這玩意最實惠。 (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