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王軍濤的律師張思之先生 了 然 (本刊北京專稿) 那生動的面貌,那明朗的笑容,那灑脫的風度舉止,那一頭烏髮和似乎永不會發 福的身材--誰能相信他已年逾花甲?! 大律師首先也是大藝術家。不信,你看他在法庭上揮灑自如的辯才,又怎能不使 人想到「點畫蕁拂之際,波瀾怎成;罄撞縱送之間,風姿跌宕」這類對於至善至美的 藝術的評價呢? 他,就是北京市法律顧問處主任、律師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中國政法大學兼職 教授、中央廣播大學法律專業主講教師、《中國律師》雜誌主編、台灣法律研究所 兼職研究員、中國律師界的頭號人物張思之先生。 一九九一年春節前三天,舉世矚目的王軍濤案開庭審理。關注此案的海內外人士 紛紛議論︰「聽說律師早被打好招呼了,誰也不敢接這案子。」「這種案子,律師 肯定是政府指定的。」「誰敢為這種被告作無罪辯護,除非他吃了豹子膽。」 竟真有「吃了豹子膽」的。當張思之先生步履矯健地走向辯護席時,他並沒有意 識到︰世界在注視著他。他的人生,正在經歷著一個輝煌的時刻。 思之先生的一生可謂歷盡坎坷。他於一九二七年生於河南省鄭州市。抗戰初期隨 父母入川定居,全家依靠父親開的小醫院維持生計。少年時代的張思之,便顯示出 其鮮明的個性與很強的感召力。四六年他在西安的教會學校讀書時,因同學被無理 開除,他率全校同學罷課以示抗議,歷時月餘,硬是迫使校方收回成命。此時,他 剛剛十九歲。然而罷課勝利的餘波卻是校方「勸其退學」。後雖然轉至久負盛名的 聖路中學,卻終因同屬教會學校,校方互相勾串,揚言畢業時將不發這個搗蛋學生 的文憑。於是,張思之先生憤而離校。 一九四七年夏,他考入當時國內著名的法律學府「北平朝陽學院法律系」。翌年 ,因抗議政府軍警武力圍困學校,抓捕同學,反對國民黨政府的內戰政策,他進行 了一系列頗有影響的活動,遂上了黑名單。後於大搜捕中在友人的幫助下衝出重圍 ,轉入解放區。四九年初,傅作義將軍和平起義,張思之奉命回北平參加接管國民 黨法院。當年四月,北京市人民法院成立,二十二歲的張思之擔任了審判員。一年 之後,他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法律專修科,在蘇聯專家的指導下,修滿了莫斯科大學 法律系的主要課程,以「全優」的成績獲畢業證書。錦繡前程似乎正在這位二十三 歲的青年面前展開。 然而,本性難移。五四年夏,剛直不阿的張思之再一次因仗義執言而引火燒身。 他被疑為「胡風反革命集團」成員而被關進地下室,後來竟又被誣為「國民黨特務 」的「中堅」,成為挨整對像「重點之中的重點」。通向錦繡前程的門對他關閉了 。奇怪的是,這一切於他並沒有形成某種實質性的心靈創傷。這大概便是「無慾則 剛」的緣故吧?! 對張思之來說,真正的律師生涯是在五六年秋開始的。是年,他奉命組建「北京 市第三法律顧問處」並擔任主任。可是時隔僅一年,又一次大潮席捲中國大陸,他 似乎是在劫難逃地被劃為了「右派分子」。 勞改的時間長達十五年。至今提起,思之先生仍感慨不已︰「假如對自己寬容, 我可以覓得一個借口--還我那丟掉的十五年,也許我能夠幹出一點成績來。可是, 誰肯還我?誰能還我?」當筆者問到「這十五年你是怎麼過來的」時,思之先生的眼 圈紅了。沉默良久,他才說出一句話︰「我們這批人,還是有一種信念啊!」 是啊,雖九死兮而不悔,這是中華民族歷代志士仁人的品格。然而可悲的是,這 品格正在今天的中國大陸慢慢地逝卻。它已被物慾功利的世俗化的浪潮淹沒,猶如 潮汐一度。大概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張思之格外珍惜年輕人中尚存的這種精神和 品格;當「王案」的一審判決出來之後,他思忖著年輕的當事人面對法庭慷慨陳詞的 情形,良久不語,老淚縱橫…… 思之先生重返律師界是在一九七九年。在北京市第一屆律師代表大會上,他被選 為律師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同時擔任北京市法律顧問處主任。粉碎了「四人幫」 ,百廢待舉。思之先生似乎重新煥發了青春。他東奔西走,到處打「抱不平」。僅 八七年一年他便連勝三番,戰績可觀︰夏,他為遼寧台安三律師因辯護而被關押案 申訴,冤獄得平;秋,他為廣東電白縣百戶農民被官員欺壓至傾家蕩產事南下,為民 伸冤;冬,他為河北保定農民電工隊受官員欺侮,生產受損,去保定市代理農民起訴 ,終得以維護了農民電工隊的合法權益。 著名的大興安嶺火案是他畢生難忘的案件之一,至今提起,思之先生仍感慨萬千 。一九八八年,為了伸張正義,他曾三上大興安嶺與黑龍江深入調查,為受冤被告 --圖強林業局局長莊學義作無罪申辯。那是一篇極為精彩的辯護詞。思之先生面向 審判席厲聲責問︰「一個黨的兒子,在火海中盡了職責,卻被投入另一個可能是永 劫不復的火海,這怎麼可以呢?我們不得不指出,大興安嶺的這場火災,事後卻讓無 辜的小人物承擔如此重大的罪責,這合適嗎?這合法嗎?公訴人說,被告當時『有時 間、條件、人力、物力』進行搶救...請問我們現在有沒有足夠的物力來防、救去年 那樣的大火?試問去年『物力』又在哪裡?」 然而,這場必輸的官司給他帶來的,只是最高法院向政治局連發五個通報對他點 名批評!思之先生慨歎回天無力,而這件事又給他那正直的心靈帶來多少創痛! 創痛既深,卻仍無怨無悔。在八九風波期間,張思之正好去國。許多人預言︰「 張思之再也不會回來了。」實際上,他們根本不瞭解真正的張思之。雖然百孔千瘡 ,雖然歷盡磨礪,卻仍然是自己的祖國。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故土難 離啊!--當張思之踏進國門、聽到鄉音時,他忍不住潸然淚下……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當被海外稱之為中國頭號民運人士的王軍濤案無人敢接時, 思之先生再一次挺身而出,同時請來律師界的朋友、洛陽的青年律師孫雅臣同作王 軍濤的辯護人。在法庭上,曾在一九八一年競選時獲「童心革命家」美譽的青年政 治學專家王軍濤不減當年氣魄,在被法庭十七次打斷的情況下作了四十分鐘的自我 辯護。張思之,再一次展示了他那爐火純青的辯才。他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 繩,為被告作無罪辯護;雖有「言不盡意」的苦衷,卻仍能於甲冑之中,時時刺出智 慧、老辣的鋒芒,從事實上否定了指控的客觀性,從證據上否定了指控的合法性。 他的辯護,如鋒利的投槍,令論敵防不勝防。就連一向很難服人的王軍濤,也向他 投去欽佩的目光。加上孫雅臣律師敢於直陳己見的血性,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三 人聯袂演出了本世紀以來中國大陸法庭上最為精彩、最為有聲有色的一幕。 令人遺憾的是,大膽投槍的張思之先生卻中了暗箭︰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竟然篡改 事實,在背後詆毀兩位正直的律師。一時間海外沸沸揚揚,說什麼二審時律師因害 怕找借口逃避云云。而事實是︰兩位律師雖然預計到最後結果肯定是維持原判,但 早已在一審結束後便開始做二審的準備。思之先生在二審前夕自南方趕飛回京,喘 息未定便赴秦城監獄看望當事人,就這樣還險些被人把第一辯護人的角色悄悄換掉 。而孫雅臣律師的命運更糟︰一審結束後,這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曾為不公正的判 決而伏案大哭;二審之前,他在衝破洛陽司法部門的重重障礙,於擁擠的列車上站立 了八個小時到京之後,竟無故被人解聘!正所謂腹背受敵,不能不令人感歎不已! 思之先生今年六十有四,已當了爺爺、外公。他卻童心未泯,常喜歡和「小朋友 」在一起。他自己也承認︰「我的小朋友比老朋友多。」每當他和忘年交們在一起 的時候,思之先生總是揮灑自如,談笑風生,好不瀟灑!誰也無法想像,他竟經歷過 那麼多的人生坎坷,而如今那坎坷卻已完全化解在他那明朗的笑容裡。每當思之先 生回首往事的時候,便有如在暗夜裡回想起那漫長的白晝--他的白晝是多麼波瀾壯 闊、多姿多彩! 大哉,張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