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不能逃生 陶生漢 莎士比亞的名劇《威尼斯商人》裡有個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海運商。他以尚未抵達 海岸的自己的船隊做抵押為他的朋友借高利貸娶媳婦。債主心懷叵測,開著玩笑要 他簽了如果他的船隊回不來則割他一磅肉抵償的合同。後來船隊全部遇難,他破產 了,沒錢還債。債主拿著合同要割他一磅肉。那個借了他的錢的朋友娶的媳婦化裝 成法官出面判決:按合同辦事,債主可以割他一磅肉;但合同沒規定可以出血,所以 不許出血。債主沒轍,只好作罷。 大仲馬的名著《基督山伯爵》的主角在發了大財後開始報恩尋仇。當他找到當年 僱傭他的船主時,發現這個海運商剛剛因為船隊全部遇難而破產。他悄悄地花錢雇 人把船主失事的船隊和貨物再造和重新購置出來,駛進港口,以報他舊日東家之恩 。 以上兩個故事都是講遠洋航運的。如果船隊安全返航,則船主發一筆。如果船隊 沉沒則船主破產。大洋上風浪不定,誰能保證每次都能安全返航?所以那時候暴發和 破產的時有所聞。雖有暴發的誘惑,但破產的恐懼也威脅著人們冒險經營海運業的 決心。 隨著保險業的發展,保險公司開始有能力經營海運保險,如果保了海運險的船隻 出事,則保險公司按預先簽好的合同賠償。保險業的這一發展刺激了人們經營海運 業的決心。海運業也因此大規模發展起來。但保險公司只能賠償失事的船隻。如果 船長因此就減低了責任心,不再全力搶救尚有一線希望的遇險船隻;或船長故意把船 弄沉,再回來索賠,那保險公司還不都賠光了嗎?如果保險公司都因此而破產,誰還 給船主保險? 一條船在大海上孤零零地航行,一旦沉沒則從海面消失得無影無蹤;誰能給它出證 明,證明船長不是故意把船弄沉,或不是沒有全力搶救。海事法庭在給保險公司和 船主之間打官司時總得有個判斷憑證。這憑證從何而來?沒辦法,海事法庭被迫作出 一個硬性規定,如果船沉時船長同時遇難,則判保險公司賠償,如果船沉而船長生 還則不賠償。這條法規執行起來方便多了。但聽起來似不很人道。這是典型的早期 資本主義式為了效率犧牲人道的做法。馬克思肯定要說這船行資本和保險公司資本 的每一個毛孔都淌著船長的血。但請問在當時的技術裝備條件下還能設想出什麼更 好的辦法來嗎?如果有的話,船長工會早就想出來了。而且這周瑜打黃蓋式的西方自 由僱傭關係並沒人逼著你非當那個找死的船長。 自從這條海事法規出現,像莎士比亞和大仲馬小說中的情節就不再有了。代之而 起的情節大多是當船隻遇難時,船員和乘客在船長的協助下離船逃生。他們在海裡 或救生艇上大聲呼喚船長,但船長在熊熊大火的映襯下傲然屹立在船頭不為所動, 直到和這大船一起緩緩地沉下海去。作者的用心是在刻畫經年的老船長對他的航海 生涯和伴他一生的船隻的愛。但絕大多數作家都沒有寫出來這後面的海事法:如果 船長死了則保險公司賠償這條船的全部損失給他的船東,否則不給賠償。 根據海事法規定,在海洋上航行時船長是一船的至尊,對全體船員有生殺予奪的 絕對權力。對海上叛亂事件可以格殺勿論。返航後的法律事宜一律以船長的航海日 志為準。但在船隻靠岸時船長則沒有這種特權。航海是遠離人類社會,在驚濤駭浪 裡討生活的冒險生涯,尊與嚴是船長資格的人格保證。 船長和船一起沉下去,第一是報答船主僱傭他,把全船的貨物和人員都托付給他 的知遇之恩--他不能讓船主破產,當然他平時的工資也高得驚人。第二是船長在同 行之間保持了自己的敬業精神和尊嚴。在那個時代如果一條沉船的船長活著回來, 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這條法規雖然在效率上對航海業,對進出口貿易,因之對海洋國家的國民經濟發 展大有好處;但確實不很人道。作為專業人才的船長的損失也很大,每沉一條船必賠 一名船長。這條法規直到本世紀中葉,才在船長工會的一再要求下宣告廢除。但請 別忘了,這時航海業已借助這條法規大規模發展起來,提供判斷一條船是否還有搶 救的可能,或是否故意弄沉的其他手段已經足夠充分了。每條船都裝備有無線電通 信系統,遍佈全世界航線附近的岸基救援飛機,都可提供證據。直到這時船長才可 以逃生。 八十年代中期,當聯合國通過對南非的貿易禁運以後,一條滿載的油輪以居奇的 高價悄悄地在南非卸下數以萬噸計的石油,然後灌滿海水,駛進大海縱深把船弄沉 以再求另加一番的索賠。船長和全體船員一起安全脫險。但船長在沉船以前不得不 裝模作樣地按規定程序發出求救信號。救援飛機隨即趕到,在執行任務時沒發現足 夠大面積的洩漏石油漂浮在出事的海面。海事法庭的專家立刻就拆穿了騙局。 大清光緒年間,中國這個在歷史長河上營運得太久的船行,技術裝備大大落後於 千帆竟發的其他船行。船主光緒帝特聘譚嗣同等人當「戊戌」號改革船的船長。這 船是向右傾斜得有點厲害,譚嗣同他們幾個書生向左打了幾下舵輪,船身一晃,招 來被解雇的老船長們一片叫罵聲,他們都跑到右舷,力圖壓住大船不使左轉。 「百日」維新,譚嗣同是個充其量只有八百小時航行經驗的船長,連一個遠航航 次的來回都不夠,這等海校學員的水平在航海業只能當最低級的見習水手。他這個 不夠格的船長倒好,一生氣,打了個左滿舵--要殺船主的母親。因為船主的母親是 老船主,器重昔日僱傭的守舊的老船長,老在掣他的肘。這一下可好了,由於譚嗣 同這個左滿舵,「戊戌」號觸礁沉沒。我不知譚嗣同是否向嚴復問過海事法,但他 的行為倒蠻像一個他那個時代和船一起沉下去的船長。「戊戌」號是他弄沉的,他 自己從容赴死以衍其咎,報答他的船主光緒皇帝僱傭他的知遇之恩,也向世間有個 交代,博了個死後英名。但從專業角度看,這場「海難」的「技術責任」實應由譚 嗣同負。 自從明朝洪熙年間,滿朝文武的「議會」以「全票」通過決議,在海灘一把火燒 了那支當時堪稱舉世第一大噸位的中國皇家鄭和遠洋船隊(這事要放在大英帝國,他 們準是把皇家船隊拍賣給私人經營),中國人的航海知識就只剩捕魚撈蝦了。直到洋 務運動才派員重學航海知識。不料甲午一役北洋水師全軍覆沒,鄧世昌不依艦長可 以棄艦的海軍軍規跳海逃生(軍艦沒有保險),而以船長不可以棄船的海運傳統隨艦 自沉,致使真懂航海規矩的人才損失殆盡。甲午死了個鄧世昌,戊戌死了個譚嗣同 ,從此中國人行事不再有尊嚴和敬業精神可言。 中國船行的大破船被一撥兒又一撥兒沒上過一天海運學校,初登甲板的見習水手 強搶船長指揮台,一個勁地打左滿舵弄得在原地轉了九十年的圈。直到文革,這左 滿舵轉得人暈頭轉向,還自以為是全速前進呢。這些見習水手只知打左滿舵過癮, 卻從沒有人知道觸礁以後船長是要隨船沉下去的規矩。沒有哪家保險公司敢給這家 船行保險,致使這家船行九十年來損失慘重。戊戌以前中國經濟實力排名大約在世 界前十名之內,否則也引不來外國人的侵略。四十年前已落後到前四十名以後了, 侵略者看著沒什麼油水可撈也就走了。如今已掉到一百名之外了,大給優惠條件請 人家侵略人家都不情願來了。 最近的「八九民運」號也觸礁沉沒了。它的船長,保衛天安門總指揮部的總指揮 和保衛部長們沒有正式宣戰,所以不屬於有權逃生的艦長。你們明知左前方水域礁 石密佈--總指揮的錄像帶表明,她已料定開槍的結局--但你們第一不按規矩通知全 體船員放下救生艇準備跳海逃生;第二不改變航向,而是把左滿舵打到頭鎖死不鬆手 ,終於轟然一聲撞到礁石上。這些除了打左滿舵什麼都不會的兒童海軍,少年水手 搶救生圈跳海逃生的動作倒是蠻利索的。你們既然硬充船長不計成敗地打左滿舵, 又不通知船員逃生,你們也得有勇氣和責任承擔後果--作為一任船長與船共沉。中 國這個船行不是西方那種有充分證明手段(新聞開放自由)的現代化船行。連你們在 層層封鎖線防衛下做的秘密決議至今也沒有「航海日誌」可資查核。你們向公眾和 你們指揮下的學生隱瞞絕食時已有兩人餓死的事實以維持士氣見《中國之春》載「 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保衛部」部長的答記者問。,這手段和你們挑戰的對手隱瞞 三千萬人在大躍進時餓死的做法雖有數量上的不同,但沒有形式上的差別(看了海灣 戰爭吧?二十八國聯軍每日的傷亡當天就精確地報導出來。人家還是正式宣戰呢。你 們這些爭新聞自由的人自己就不給新聞自由)。這一切都表明,中國船行還處在必須 以船長遇難為證據才能向海事法庭提供證明的時代。「八九民運」號船長在觸礁後 率先跳海逃生的做法無法向外界證明你們不是故意把船弄沉的。這些撓丫子的總指 揮和保衛部長們和當年那些沉船後生還的船長一樣,大概你們的航海生涯就此結束 ,不會有人還敢冒著賠本的風險僱傭這樣的人當船長,即使有人願意雇,也沒有什 麼好水手願意在這樣的船長手下當船員了。 最後解釋一句,船長應和船一起沉下去的航海傳統對於「八九民運」號來說只是 一種比喻,筆者無意逼總指揮和保衛部長們必須全數死在天安門廣場。但你們向部 下號召以犧牲為最高原則,而你們自己卻如此不顧體面地夾著尾巴悉數逃跑(有的逃 出來了,有的沒逃成),無法讓人相信你們的誠實和敬業精神。誠實和敬業精神是做 人做事的根本原則,任何行業都是一樣,包括不厭其詐的兵家。仁,信,義,勇, 嚴;這為將的五德就是對兵家誠實和敬業精神的中國式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