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車貴族 趙 進 一樣高檔的消費品--小轎車,已經悄悄駛進了數千戶北京居民的家庭。 這不像西方一位銀行家所說「是種神話」,而是一個千真萬確的新聞事實:在現 階段的大陸,小轎車已經成為「先富起來」的那部分國民的最新追求。高速、舒適 、安全、豪華,它不僅是最理想的代步工具,而且是保值的硬通貨,多餘錢財的宣 洩渠道,一定社會地位的標誌,家庭的高檔妝飾物。它可以在物質享受和精神享受 兩方面都使人得到充分的滿足。那東芝28寸彩電,那尼康F4高檔相機,那山水電腦 控制音響,甚至就是那900移動電話,都在這四個輪子的「現代化加速器」面前黯然 失色。 誰是這些小轎車的擁有者?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 在私人轎車的擁有者中,幾乎沒有人情願談他們的身份以及與車有關的任何事情 。自從六四大屠殺後,風聲漸緊,人們變得怕露富了。害怕追繳稅款,害怕流言, 害怕嫉妒,害怕盜竊,害怕招惹是非,他們寧願關緊門戶,不顯山不顯水地來享受 他們先於一般人得到的現代物質文明。 中共執政四十年來,北京的私人轎車屈指可數。雖然並沒有任何禁止私人購買小 轎車的法令,但那極個別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如梅蘭芳,馬連良等購買轎車,也是 經過特批。平民百姓購買汽車的事,根本沒有。 改革開放不久,陸續有人揣著大兜栗子走進汽車貿易公司,詢問個人可不可以購 買汽車。面對新事物,有關部門向上請示,終於得到了「允許購買」的明確指令。 到一九八二年,在一次非正式的統計中,北京有了私人汽車六十多輛。 一九八六年一月,北京市公安交通管理局車管所第一次給私人小轎車單獨立項, 一輛一輛數的結果,已達七百五十九輛。可到年底就變成了一七八九輛!此後私人轎 車的數量逐年劇增:一九八七年底為二千四百三十輛,一九八八年底為三千八百零 五輛,到一九八九年底,是五千一百二十輛。 最初購買私人汽車的人紛紛看好波蘭的菲亞特126P。在八十年代中期,它的售價 僅九千餘元。但它畢竟太小,並因此得了個「甲殼蟲」的綽號。後來人們便把選擇 目標轉向了東歐的拉達、波羅乃茲、達吉亞等。近年來投放市場的中日合資車--天 津的夏利,被認為是新一代家庭型轎車。一商局所屬的信託貿易公司為購買轎車的 人們開啟了另一塊新天地:這裡出售外國駐華人員處理的二手車,價格既低,又不 乏好車。當然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買到這種非常合算的車的。北京另一個出售舊車的 地方是左安門的汽車交易市場,這裡進行著大量的汽車自由貿易,只不過在市場管 理處履行一下形式上的手續,一批汽車販子活躍其間。 隨著社會消費水平的提高,私人轎車的檔次也在提高,如今購買豪華轎車的已不 在少數。一位交通警察講到他的一次奇遇:那天他在工人體育館一帶值勤,發現一 輛奔馳280停放在禁止停車的地方。他以為是高幹車,過去一問,卻是一輛私人轎車 ! 一九八九年接近歲末,當影星劉曉慶因第二次離婚案乘著一部雪亮的皇冠車,抱 著一隻哈叭狗出現在崇文區人民法院門口的時候,從守候在那裡的人群的眼中投射 出的,有興奮,有好奇,有羨慕,有鄙夷,唯獨沒有驚訝。而她的丈夫陳國軍騎著 一輛舊自行車出現,又在人群中留下一片感歎。 拍攝電影《傻帽經理》時,陳佩斯開著自己的拉達轎車。那一天在北京站,他的 亮閃閃的光頭一出現,立刻吸引來上萬人圍觀,「二手」陳佩斯拉客抄肥,被「聯 防隊員」穆鐵柱查獲,於是出盡了洋相。 不久前的一天,北京市公安局交通管理局車管所牌照科的大廳裡忽然起了一陣小 小的騷動,一位儀態萬方的妙齡女郎款步走向窗口來辦私車牌照手續,有人認出她 是唱《小小的我》的蘇紅。 笑星馬季和趙炎在台上是一對老搭檔,倆人的車也相同,原來都是桑塔納,後來 又都挨了夏利。高飛最早騎輕騎,後來上日本拍《望鄉之星》,帶回一輛本田400大 摩托車。再後來他賣了這輛摩托車買了一輛小豐田轎車,小豐田換成了大豐田。唐 傑忠和別人「合資」買下了高飛的小豐田,後來他「退」了「股」,「獨資」買了 一輛夏利。姜昆先買的是一輛二手尼桑,現在也鳥槍換炮了,換成了最新出品的豪 華標誌。然而薑還是老的辣,侯寶林的則是奔馳。 王震的孫子,如願以償,駕著他的別克喜氣洋洋駛出車管所,新的車牌「3366」 四個白字在綠色底板上閃著驕傲的光。確實是一個幸運的車牌號呢,「升升祿祿」 --陞官有路,官高則祿厚,兩個三相加又是一個六,六六順,六六六,順上加順! 有私人小轎車的人,也多了許多無形的事。要按時繳納各種稅款,要定期參加車 檢,車壞了要修,油不夠要設法去奔,不會開車的要僱請司機,會開車的還得時時 溫習那長達數百條的交通規則,並參加車管部門不定期的考試學習,這一切都讓人 費心勞神。小轎車帶來便利、帶來榮耀、帶來種種快樂,也帶來事故的驚擾、失竊 的憂慮、紛爭的煩惱。有些是咎由自取,另一些卻是無妄之災。無名之輩(儘管是富 有的無名之輩)不管遭逢了多大的事,都是個人的事,名人們則不同,名人的一舉一 動都受到公眾的注視和評判,他們在柏油路上發生的大小事件都會被攝入社會的鏡 頭。 影星周裡京的大名在一九八九年初由於《北京晚報》的一則消息「周裡京無照駕 車撞人又耍橫」而失去了觀眾的景仰。曾在電視劇《新星》中飾演「李向南」角色 而被許多觀眾熟悉的演員周裡京,在無駕駛證駕駛並挪用他人汽車牌照、又首先碰 撞行人的違章情況下,還動手打人,出言不遜,聲稱「我打了怎麼著,打壞了我給 你治,我有錢。」其蠻橫無理的表現,與銀幕上改革者的形象大相逕庭。 當然,養一部車並不是輕鬆的事情,在美國猶如此,更何況在大陸。於是,大陸 那些水準並不夠「貴族」的貴族們,開始行偷雞摸狗之道,令人哭笑不是。 一個冬日的夜晚,兩位男士在新橋飯店上了一輛沒有出租標誌的紅旗1100小轎車 ,到建國飯店,司機收了他們十五元--超過正常收費一點二倍。這兩位乘客卻是稽 查非法載客的黑車的便衣警察。司機觸了霉頭,交出所收車費,灰溜溜開車回去聽 候處理去了。這邊,警察們也有一個小小的驚訝:這是一輛私人轎車,車主就是相 聲演員笑林!三天之後,民警帶著處罰通知書敲響了笑林的家門。只有笑林的太太在 家,她斷然拒絕接受這張通知書。 「不,這事決不是笑林干的,我們的車根本沒在家。」 「你們的車哪去了?」 「送到一家個體修車廠修去了。」 「有證據嗎?」 笑林的太太找出了取車的單據。 民警奔往那家汽車修理廠。那輛紅旗1100靜靜地趴在院子裡,但是修理廠的人說 這是剛被笑林送回來的。 遍街的小轎車,構築著一派繁華的景象。但長久的繁華,需要雄厚的社會經濟基 礎。我問那些車主兒:「關於你的車,什麼最難?」百分之三十的人回答:「手續」 。這確是一個繁複的過程:如果一個人打算買汽車,首先要到街道開一個同意購買 的證明。每個街道每年的交通事故都有指標,你這個街道私人汽車越多,出事的概 率就越大。僅從這點出發,街道也有足夠的理由不同意他管轄的居民購買汽車。何 況對於具體的人,還可能有種種具體的不適合買車的理由。買到車後,要到銀行及 保險公司等處交納規定的款項。下一步就是上車牌,為此要請單位或街道開一個有 停車地點的證明,到交通隊辦佔地證。然後到交通隊領表,填好後到指定驗車場驗 車。再辦理行車執照和車牌。如果沒有地方同意你停車(哪怕僅僅是名義上停放), 你就拿不到佔地證。而如果辦證部門認為你的停車地方不合標準,你也拿不到佔地 證。我的一位朋友為辦佔地證就耗去了三個月光陰。驗車更讓車主們惴惴。每個部 位都可能有毛病,驗了多次依然蓋不上合格章的大有人在。然而也有人不需要驗車 就拿到手續的。 上海一位幸運的彩票中獎者得到了一輛菲亞特126P,這意外的收穫讓全家欣喜若 狂。但往後這輛車卻使他陷入一個尷尬的境地。他東奔西跑了好幾個月,花了約四 千元才上了車牌照。然而更漫長的麻煩開始了:他沒有車庫,車只能汀在家門口的 弄堂裡。為了防止丟失和被破壞,全家輪流為車值夜班,即每晚有一人在車裡睡覺 。這位先生是個大個子,躺在玩具般的小車裡,簡直是一種折磨。後來總算在離他 家兩站路的一個學校找到了放車的地方,不過有一條:他必須每天早晨趕在學校八 點開課之前把汽車開出校門! 北京的私人轎車主們有著和這位上海先生相近的苦惱。在北京,除了個別人外, 「汽車階層」很少有車庫。在人的住房尚十分緊張的中國,先富者們也無法購置車 的住房。這數千輛私人轎車有的是借單位的地方停放,更多的只能停放在胡同裡, 便道上,樓群間,即便是侯寶林的奔馳,也只能擱在露天,任憑風吹日曬雨淋。車 主們不僅要看護車本身,還要看住那些車附件,像反光鏡、電瓶,甚至車輪胎,都 可能是被竊取的對象。 轎車是地道的奢侈品。除了在購買時那一筆巨大的投入外,以後還要源源不斷的 金錢付出才能維持那四個輪子的轉動:養路費、保險費、燃料費、違章罰款。交通 規則越多越細,違章就越容易發生。按新的交通規則往往一罰就是三十、五十,有 時上百。此外還有修車費,這最後一項被車主們稱為「無底洞」--小修一次就要幾 百幾千元,如果是大修,就得上萬。 於是車主們千方百計節流。比如減少開車。但買車僅為做擺設的人實在少而又少 。於是找路子蹭公家點油或零件換到私車上。 然而有人並不憚於用嘩嘩的錢來「養」車,那用錢的車卻是他們來錢的一條路。 這些轎車擁有者倒車,或「玩車」。高明的「玩車者」憑借感覺就可以從浩瀚的車 海中判斷出那些屬於個人的車和車牌的真假。偶然「玩」一次靠機會,長期「玩」 卻需要「才能」。那些職業化或半職業化的玩車者,從貿易部門到交通部門都有「 關係」。所有的關節都是用錢打通的,打通了這些關節,又可以掙到更多的錢。干 這行的,既有類似「第三等級」的暴發者,也有血統高貴的「天潢貴胄」,原則卻 同是一個:見利就走。 A接了一輛菲亞特去找買主,找了一圈,最高價只到三萬五,他的哥們兒某公子去 找買主,不費力就賣了四萬。公子還透露他的奧妙:「接觸的人是關鍵。要是你只 認識點工人教師或黨政幹部,五千一輛,也賣不出去。」「先富起來」的人們有自 己的經濟圈和社交圈,不是什麼人想進去就能進去的。 六四之後,賣車的人多了,買車的人少了,轎車價格開始下跌。對於那些為倒車 而買車的人來說,眼下存一輛車一天要損失幾百元錢。我們不必為他們發愁,他們 的腳下有無數的財路。我們關注的只是這樣一種現象:為什麼在大陸社會中,物質 文明的每一個進步,都伴隨著灰暗、醜陋和腐敗? 大陸的私人小轎車,興起在經濟過熱,國民超分配的時期。在這一時期,消費的 增長大大超過生產的增長,收入率的增長也大大超過生產率的增長。絕大多數富裕 起來的人,依靠的不是社會物質財富的增加,而是社會物質財富的並不完全公正的 再分配。 今天擁有轎車的人,無論是明星還是個體戶,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都是現實大陸 社會中的新貴族,他們象徵著大陸社會公有制的瓦解和「官本位」的動搖。 當文化部長的豐田車和侯寶林的奔馳車相遇時,當北京虹橋工商管理所騎自行車 的所長看到受到管制的攤主開著切諾基吉普車兜風時,當總政主任楊白冰看著李雙 江身穿大校戎裝開一輛紅色私人跑車和女朋友調情時,這本身不就是一種諷刺嗎?□